第64章
第64章
◎契約◎
朱莉安娜不知道為什麽小王子突然選擇放過了她, 不過她也沒有深思,畢竟他那個人從來就是捉摸不定的。
而且思考實在太令人勞累了,朱莉安娜決定放棄這項功能。
她躺在窗邊, 望着美麗的滿月, 順便聽一聽窗戶底下幾個偷懶的年輕女仆談論的月圓之夜的傳說。
這些從小就生活在王宮裏的女仆, 比外面的……不說農婦, 就連很多小莊園主的太太都沒有這些宮廷女仆過得好,不愁吃不愁穿的無憂生活讓某些宮廷女仆天真得可怕,竟然幻想着要和令人生畏的狼人發展出一段美妙的愛情。
朱莉安娜聽見房門口有人在向小王子問好。
看來小王子殺人回來了。
朱莉安娜忍不住長嘆了一口氣, 女仆們對可怕的狼人只是想想而已,而她是真的要面對一個動不動就殺人的瘋子。
唉,說起來, 好像還是她比較慘一點。
朱莉安娜美好的月圓之夜,是被推門而入的濃郁血腥味破壞的。
不僅是幾乎融入黑夜的克洛諾斯, 還有地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的兩具屍體。
朱莉安娜不是沒有見過死人, 在被賣給本內特太太之前,她一直居住在充滿了貧窮和死亡氣息的貧民窟, 橫死的屍體常常死狀各異地倒在路邊, 她的父親就是喝醉酒摔進湖裏淹死的, 還有染了梅毒死的、餓死的、鬥毆死的、欠了賭場和妓 | 館的錢還不上被活活打死的, 如果街頭哪一天沒有出現無人認領的屍體,那才是怪事一件。
克洛諾斯從進門後就一直目不轉睛地打量她, 很期待她的反應, 沒有聽見她驚慌失措的尖叫, 他似乎還感到有點失望。
朱莉安娜見多了屍體, 但并不代表她對死人無動于衷, 她用熏滿了香料的手帕捂住口鼻, 不忍再看向地面,只是問道:“您會給他們下葬嗎?”
克洛諾斯漠然看着她,“這就是你想問我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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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血淋淋的死人擺在她面前,她沒有被吓到花容失色,而是關心他們會不會得到安葬。
看來是不會了。
朱莉安娜打算在心裏為兩位死者念一段默哀的經文,但她只想起了開篇第一句“可嘆的信徒……”後面是什麽來着?
別看朱莉安娜總把“天啊,神明啊”當作口頭禪挂在嘴邊,其實她根本不信神,這世上如果真有無所不能溫和寬厚的神明,怎麽會讓他的信徒深陷在水深火熱的生活中呢?
朱莉安娜之所以知道《光明經》的第一句,是因為她以前的主人伍德太太,伍德太太常常去神殿做禮拜,會對窮人做布施,在宰殺牛羊之前會落淚,會強迫家裏的每一位仆人都熟讀《光明經》。
朱莉安娜不識字,每一句都只能聽管家口述,然後咬着牙硬背下來,無數個痛苦的深夜,朱莉安娜都在感嘆,伍德太太可真是一位虔誠潔淨的信徒啊——
在朱莉安娜被伍德太太賣到最肮髒的妓 | 館之前,一直是這麽認為的。
“你在思考什麽?”
克洛諾斯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往日回憶。
幸好,記憶被打斷在這裏,沒有讓她感受到更為深陷的痛苦。
“我在想……”可惜她不能再對任何人說起過去的事了,朱莉安娜只能轉移話題,看着被污染上血跡的地毯,“這兩個人犯了什麽錯?”
“不是只有過錯才會帶來死亡,我殺人只是為了獲得快樂。”克洛諾斯平靜地走進了一門之隔的浴室。
朱莉安娜懶得害怕,“如果您真的是那種壞人,我應該就活不到現在了。”
她等待了片刻,開始懷疑小王子是不是不會再回應了,才等到他的聲音重新在門口響起。
小王子像是在換衣服,有布料摩擦的聲音悉悉簇蔟地響,他說:“那個老東西,因為孫女備受腓特烈大公的寵愛才當上了湖區的主計官。”
朱莉安娜在兩具屍體中分辨了一下,認為小王子說的是那個衣着華貴的老頭。
“大公身邊美貌的少女太多,主計官的孫女沒有吸引他的目光停留太久。為了維系之前獲得的一切,主計官向大公引薦了一個騙子,就是旁邊那個。”
“奇裝異服的這個?”
朱莉安娜接了一句。
克洛諾斯淡淡嗯了一聲,“他號稱可以制作出包治百病的黃金藥丸,你知道其中最有效的成分是什麽嗎?是處女的鮮血。”
朱莉安娜在遠離王城的村莊長大,那裏的愚昧程度常常突破人類的想象極限,處女在各種匪夷所思的祭祀活動中被賦予了各種不屬于人類的定義,她們既是純潔的象征,又是引出魔鬼的藥引。
可是,如果說人們認為性是肮髒的,沒有經歷過性的人才配被用作各種用途,那為什麽受迫害的僅僅是處女,而不是所有沒有享受過□□的人類?
在經歷過幾次殘忍的祭祀活動之後,朱莉安娜曾經痛苦地思考過這個問題,她想,大概是因為,要制服一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并不容易,然而按倒一名柔弱無辜的少女則要輕易得多。
她朝浴室門後喊道:“您應該把他們送上絞刑架!”
事實上,說出這句話的朱莉安娜沒有抱有任何期待,她不是天真的安娜小姐,她是從真正的底層成長起來的野草,知道在權力和金錢面前,審判是多麽虛僞和無力。
“那就要揭露腓特烈大公私下裏服用這種藥劑的事實,沒有人敢擔任大法官,誰願意承擔這項罪名。”克洛諾斯的聲音比說以往任何一句話的時候都要冷,“所以不如直接由我動手來得方便。”
“我收回請求您為他們下葬的話。”朱莉安娜厭惡得恨不得立刻将這兩個人燒死,連被污染的地毯都應該從窗戶扔進湖底,“這種垃圾根本不配獲得地下的安眠。”
克洛諾斯從門後走出來,換上了屬于王子的華貴裝扮,沾滿污血的髒衣服已經脫下,可是朱莉安娜依舊聞到了從他身上飄來的消散不去的血腥味。
其實朱莉安娜是懶得管的,但她又有點怕他真的死了。
“您受傷了嗎?”
她還是沒忍住詢問道。
克洛諾斯一只手拽着一具屍體的頭發,拖着走到窗邊。
朱莉安娜:哇,看不出來,小王子力氣真大!看不出身體不好的跡象啊。
不一會兒,花園裏傳來一個女仆的尖叫聲:“天哪!我好像看到什麽飛了過去!”
馬上就有另一個女仆笑嘻嘻地嘲弄她:“狼人可不會飛。”
“哎呀!又來了一個!”
“我怎麽沒看到?是你眼花了吧!”
盡管有月光照明,天色依然很黑,被高高的樹叢遮蔽的湖水很深。
朱莉安娜感嘆了一會兒,小王子處理屍體的方式可真是簡單粗暴。
克洛諾斯關上窗,順勢在窗前的單人沙發上坐下,朝朱莉安娜招了招手,“過來。”
朱莉安娜不明所以地走過去。
克洛諾斯抓起她的右手,放在他的胸前。
“感受到了?”
他問道。
朱莉安娜忍住突然之間怦怦跳動的心髒,努力将意識沉浸在手上,認真地感受了一會兒,然後慎重地點點頭,“嗯,感受到了。”
在她小聲“嘶哈嘶哈”倒吸氣的舉動中,克洛諾斯平靜地問道:“感受到什麽了?”
朱莉安娜俨然一位成熟的品鑒家,表情穩定中藏着欣賞,“感受到原來您的胸肌練得很不錯。”
克洛諾斯眼神愈發陰郁,“我讓你感受的是這個?”
朱莉安娜覺得她的臉頰可能有點發紅,她垂着視線哦了一聲,“那您等我再感受感受。”
她像在茂密的草叢裏尋找一把小小的鑰匙一樣,更加用心地撫摸,嫌佩戴的勳章妨礙了她的感知,很過分很大膽很粗放地直接把手從襯衫領口探了進去,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沒有放過每一條縫隙,也沒有錯過每一個凸起。
不知不覺兩個人的呼吸都變得粗重,克洛諾斯猛地一把抓住她亂竄的手:“你在幹什麽。”
“感受您讓我感受的東西啊。”
朱莉安娜很無辜地眨了眨眼睛。
克洛諾斯懶得跟她計較,扔開她的手,直接揭曉謎底:“我有心跳。”
朱莉安娜:“……”
救……救命,小王子好像終于瘋了?
她努力調動着所有的五官,敷衍地配合道:“哇哦,心跳,真的是好神奇哦,那可真是太令我驚訝了。”
克洛諾斯冷靜地像是在訴說別人的故事:“我和魔鬼訂立了契約,只有滿月之夜我才會擁有心髒,月圓的夜晚是人類唯一可以殺死我的機會。”
有那麽一個瞬間,朱莉安娜懷疑,是不是因為她沒有上過學,所以沒有聽懂小王子的話,例如某些高級的隐喻,或是隐晦的典故。
否則,怎麽解釋他剛剛說出口的東西呢?什麽魔鬼?!什麽契約?!什麽心髒?!
這麽重要且可怕的事情真的可以随便往外說嗎!!!
朱莉安娜用力捂住耳朵,“剛才我耳朵壞了,沒聽見您說什麽。”
克洛諾斯比她力氣更大,扯掉她非要捂住耳朵的兩只手,“我那時候太過孱弱,為了換取不屬于我的力量,我對魔鬼宣誓臣服,親手剖開了自己的胸膛,取出了還在跳動的心髒。”
朱莉安娜:“啊啊啊啊啊我聽不見我聽不見。”
克洛諾斯:“你知道心髒還在掌心中跳動的感覺嗎?”
朱莉安娜:“啊啊啊啊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克洛諾斯将手裏的東西舉到她眼前,“你看,那個時候,我用的就是這個。”
朱莉安娜:“啊啊啊啊啊我不看我不看。”
但她還是沒忍住,偷偷掀開眼皮瞄了一眼。
是朱莉安娜熟悉的那把匕首。
她還是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仔細觀察這把小刀,很舊,金屬外殼上有很多劃痕,亞麻布纏繞的手柄上沒有任何雕花和寶石裝飾,怎麽看都不應該屬于一位高貴富有的王子,或許出現在貧窮的農舍裏會更加适配。
“現在,你是世界上唯一一個知道我的秘密的人。”克洛諾斯微微仰起頭,朝朱莉安娜露出一個深長迷人的微笑,“所以也是唯一可以殺我的人。”
朱莉安娜渾身上下都起了雞皮疙瘩。她真是太害怕看到小王子微笑了,每次他對她一笑,心裏一定在挖着陷阱等着她往下跳!
“你現在有機會殺了我。”
克洛諾斯保持着那種滲人的迷人微笑,将匕首交到了朱莉安娜手中。
手和手的接觸沒有辦法避免,比起小王子總是略低平常人幾度的體溫,此刻他手心的溫度和朱莉安娜差不多,比平時更像一個“人”。
朱莉安娜像是接到了一團燃燒的火焰,叫着跳着把刀塞回他懷裏,苦着一張臉說:“我沒有把我對美食的喜愛強加給您,所以您也不能把殺人的興趣愛好強加給我。”
小王子眼神古怪地看着她,像是不甘心,又像是有點愉悅,“你不期盼着我死?”
朱莉安娜快被小王子這些奇怪的話題煩死了,一個勁搖頭,“不不不。”
他以為誰都跟他一樣是殺人魔嗎!
“很多人都希望我死去。”克洛諾斯再次提醒她,“我死了,你就能從這段婚姻中解脫出來,獲得真正的自由。”
這個好處還真的打動了朱莉安娜,只要小王子死了,就再也沒有人能逼她主持宴會了!
她歪着腦袋想了一會兒,還是堅決說不,“我剛才認真思考過了,如果您死了,我還要為您操持葬禮,太辛苦了,還是不了吧。”
克洛諾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