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第九章
聲音熟悉又陌生，秦思渺猛地回過頭，一眼就瞧見了正站在樓梯口的兩人。
今天是周年慶，商場內外都是人潮洶湧，也就樓梯間能獲得少許的安寧。
一門之隔，像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外面喧嚣明亮熱鬧，是秦思渺小時候無數次向往的世界。
而眼前這個逼仄窒息的氣氛，卻和自己幼時的處境一模一樣。
時隔多年，秦思渺依舊對這種感覺記憶猶新。
樓梯口的女人依舊冷着臉，面若寒霜。
估計是察覺到母親心情的不悅，小女孩安安靜靜縮在一旁，話都不敢往外蹦一句。
先前一雙黑溜溜的眼睛還時不時往秦思渺臉上瞟，現在卻連看一眼都不敢了。
只低垂着腦袋，盯着自己的腳尖看。
仔細看，眉眼間和秦思渺還有幾分相似。
秦思渺指尖往裏蜷了下，貝齒咬着紅唇，喉口處隐隐還有血腥味。
她雙目直直盯着樓梯口的小女孩，是在看人，也像是在看自己。
……
“媽媽，那條裙子好漂亮啊！”
從懂事開始，母親幾乎就沒有穿過裙子，頭發也是簡簡單單用一根黑色皮筋綁在腦後。
嚴肅、不茍言笑，這是秦思渺小時候對母親所有的印象。
所以當看見櫥窗裏邊小模特穿的小紅裙時，六歲的秦思渺雙眼立刻發亮，站在原地不肯挪動半分。
商場人來人往，無數的顧客潮湧般從身後掠過。
秦思渺卻好似只能看見自己的影子。
女孩小小的影子正好映在櫥窗上。
店員本來就站在門口分發小糖果招攬顧客，一聽秦思渺這話在，直覺有生意找上門。
立刻捧着糖果迎來，揚着笑臉和小思渺做介紹。
“小朋友要是喜歡的話可以進店看看哦！”
“我們店裏還有不少款式，都是新上市的。小朋友長得這麽好看，肯定适合！”
店員天花亂墜将小思渺誇了一通，要是換作別人早帶着女兒進去了。
畢竟誰都喜歡聽奉承話。
然而秦母只是皺了皺眉，一分鐘也不想多待，拽着秦思渺就想往家走。
嘴裏還小聲嘀咕了一句。
“什麽亂七八糟的。”
秦母餘光瞥了一眼櫥窗裏邊的吊帶紅裙，雙眉高高攏起。
“連個袖子都沒有，穿出去像什麽樣，又不是外面站街的……”
店員估計是第一回碰上這種事，站原地愣半天。
要不是還記得自己顧客至上的職業操守，估計髒話都罵出去了。
“大清都亡多少年了我的天，怎麽還會有這種人……”
秦思渺被母親拽着從櫥窗離開。
不過小女孩還是不舍得方才的漂亮裙子，手腕被母親緊緊攥着，秦思渺還是堅持着回頭。
視線在那裙子上流連往返。
她記得自己同桌也有一款類似的，穿身上可好看了。
同桌還說那是自己上回考試滿分，母親獎勵自己送的禮物。
原來考試滿分就能收獲禮物。
六歲的秦思渺暗暗将這話記在心上。
她也是個争氣的，下一回期末考就捧了年級第一回家。
女孩興沖沖等着母親的誇獎，結果秦母只是看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下回保持。”
秦思渺還當母親是忘了給自己的獎勵，仰着小腦袋一臉天真。
“媽媽，我可以買上回那條連衣裙嗎？我同桌也有一條……”
“別人有的你就一定要有嗎？”
秦思渺話都沒說完，就被秦母打斷。
母親冷着一張臉，直接從秦思渺手中抽走成績單。
“前兩天讓你背的英語單詞背了嗎？”
秦思渺支吾着往後退：“背、背了。”
秦母直接抽了單詞卡出來。
二十張卡，秦思渺就有兩張背不出，還有一張是錯的。
秦母面色鐵青，直接将卡片往地上摔。
“隔壁老孫家的閨女三歲都會英語了，你怎麽連這個都學不會？”
小孩對于大人的情緒是敏感的。
秦思渺吓得身子一抖，再也不敢提裙子的事，老老實實從地上撿起單詞卡。
坐書桌前背單詞去了。
碰巧秦父下班回家，正好聽見這一遭，雙眉稍攏了下。
“她又怎麽了，一天天的不消停？”
秦母沒好氣。
“英語單詞不會背，就那幾個單詞，前天才教的，今天就忘了，我就沒見過這麽笨的小孩。”
“今天在樓下我碰見樓上的李姐了，她說她女兒暑假報了個提前班，老師會教下學期的內容，我想着給思渺也報一個……”
父母的談話斷斷續續飄入秦思渺耳中。
她手裏捏了塊牆皮擦。
車轱辘似的來回滾動幾回後，又咚一聲掉落在地。
碾碎了一地的陽光。
再不喜歡，秦思渺最後還是被母親送去了提前班。
秦思渺每周五十個單詞也從未落下。
這個夏天，蟬鳴依舊聒噪，炙熱的陽光幾乎要将整片大地烤熟。
“今天到明天，氣溫四十到四十五度，天氣……”
氣象播報員操着一口标準的播音腔，正播送着最新的天氣預報。
連着一個多月都是大晴天，秦思渺感覺自己都快被烤焦了。
一到家就恨不得沖進浴室沖涼。
不過也有例外。
就好比今天，自己才剛到樓下，就聽見好幾位阿姨站在樓梯口，正小小聲說着什麽。
“真是可憐，小孩才多大啊，就遇上這種事。”
“按我說那種變态就應該直接斃了，我一想起我家囡囡就一陣後怕，本來我也想送她去補習的。”
“聽說都是穿的裙子……”
窸窸窣窣的聲音不時傳入自己耳邊，不過在看見秦思渺母女過來後，衆人一并住了嘴。
秦母的性格注定了和鄰裏關系不和諧，見面後最多也只是微一颔首，再多就沒有了。
秦思渺上樓時，那群阿姨議論的主題已經從“可憐的小女孩”換成了母親。
“這天氣穿正裝，不熱嗎？”
“你懂什麽，人家在大公司工作，跟我們不一樣。”
“這有什麽，上回我穿着睡衣下樓倒垃圾，她盯着我看了好幾眼，那眼神……我差點以為自己在果奔。”
“哈哈哈哈哈我送我小孩上學都是穿着睡衣大褲衩，這有什麽的，自己高興就行……”
說話聲越來越遠，秦思渺到自家門口時，已經完全聽不清了。
不過她還記得阿姨之前提過的那個可憐女孩。
海城是個小城市，一點小事就能鬧得滿城皆知。
更何況這回出的事故還不小，本地的電視臺都播了好幾回——
一名老師借着補課名義在家猥亵多名女學生。
“媽媽，阿姨說的是那個老師的事嗎？”
秦思渺将書包放在書桌上，習慣性将今天做的試卷都翻出來，交由母親檢查。
秦母向來只對成績的事上心，聞言，也只是淡淡擡眸。
“你平時上課也是這麽不專心的？”
秦思渺抿唇，小拳頭都握緊了，讷讷吐出兩個字：“沒有。”
估計是看她今天課堂測試都是滿分，故而秦母才沒發火。
只是檢查完一遍她的筆記後，又慢慢補上一句。
“有什麽好說的，她要是沒穿裙子，會出這種事嗎？”
“我聽說其中一個還經常化妝，小小年紀不學好的，盡挑壞的學。”
從出事到現在，秦思渺聽到的都是有關讨伐那個老師的言辭。
這還是第一回，她從母親口中，聽到了不一樣的言語。
秦思渺年紀小歸小，不過這幾天被培訓機構的老師拉着科普了不少安全知識。
也隐隐約約知道了那老師做了什麽不好的事。
然而當她向母親詢問時，卻得到母親一記白眼。
“誰教你這些的？”
母親的語氣太過嚴肅，秦思渺吓得一哆嗦：“老、老師說的，她還說男孩子也要注意，要是遇到這種事，要記得留證據……”
“注意什麽注意，你們老師教的這都什麽啊。你明天開始不用去上課了，學的什麽亂七八糟的。”
在家裏，秦母向來是有話語權的。
她對自己要求嚴格，對秦思渺也是。
從小到大，秦思渺在外面說了什麽做了什麽，都必須告訴秦母。
放學後也不能和朋友一起玩游戲看電視。
在秦母眼中，這種和學習無關的東西，都是在浪費時間。
秦思渺有一張母親制定的時間表，從起床到睡覺，每分每秒秦母都幫她安排好了。
起初秦思渺還以為所有小孩都和她一樣。
直到後來漸漸長大，她才終于知道，原來小孩子是可以自己安排時間的。
原來女孩子愛美喜歡穿裙子是正常的，也沒有錯。
不過秦思渺也不敢當面忤逆自己的母親。
她做過最出格的事，就是借着學校晚會的名義，偷偷和班上同學借了小裙子試穿。
學校晚會家長也會到場，秦母早就私下找過班主任，所以秦思渺拿到是中規中矩的襯衫長褲。
即便如此，能偶爾穿上一回裙子，已經足夠讓秦思渺開心好久了。
不想有一回，學校因為停課提前放學。
秦思渺同桌家就在學校附近。
碰巧她剛買了卷發棒，班上好多女孩一窩蜂都争着過去，想要試試當下最流行的空氣劉海。
“這個只能維持一小會，很快就不卷了。”
秦思渺信以為真，沒想到她發質和同桌不一樣，一直到正常回家劉海都是卷的。
那天運氣不好，碰巧母親提前回來，在樓下和秦思渺碰了個正着。
也是那一天，秦思渺被母親逼着将齊耳的頭發剪成了寸頭。
“小小年紀就學着人燙發，我看你心思都花到這上邊去了，怪不得上回退步了兩名！”
“哭什麽哭，媽這都是為你好！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秦思渺并不想知道，她那時腦子都空白了，只知道捂着自己僅剩無幾的頭發大哭。
那回雖然有宋行野的幫忙，然而這事能瞞得過同學，卻瞞不住班主任。
班主任還因此找了秦母一趟。
可惜效果微乎其微。
“我難道會害我自己的女兒嗎，我這不都是為了她好。”
秦母振振有詞，甚至在這之後的時間，越發的變本加厲。
秦母強制專橫，控制欲極強，就連秦思渺睡覺時，她也要求女兒必須是平躺着睡覺的。
椅子只能坐三分之一，頭發最多只能齊耳，再長就必須剪掉。
一年四季都只能穿長褲出門，夏天可以穿短褲，但是必須得是那種九分的。
晚上必須十一點之前就上床睡覺，家裏WiFi的密碼每天都換新的。
手機電腦都得由母親保管。
十八歲之前，秦思渺就是在這樣的條條框框中長大的。
秦母從來都不會給秦思渺一句誇獎。
在秦母眼中，秦思渺所得到的一切獎項都是因為她的功勞。
而且她向來推崇打罵教育，認為誇獎除了讓小孩驕傲自大之外，毫無用處。
一直到秦思渺高中畢業，秦母依舊是抱着這樣的思想。
秦思渺高考成績在全省前十，随便報考哪所高校都是穩妥的。
然而秦母沒想到，秦思渺居然會想要報考外省的大學，挑的還是攝影的專業。
向來聽話的女兒第一次忤逆自己的意思，秦母氣得差點發飙，直接将秦思渺鎖在房間裏。
秦思渺這個成績，老師肯定會關注她志願的去向時。
所以當聽到秦母和秦思渺意見不合時，老師還特地上門，好生勸了人一番。
秦母本來就是愛面子的人，見老師都親自登門了，當着人的面也不好說什麽。
“孩子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
老師循循善誘，“而且南大也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大學，不比我們省內差。”
“我也知道做父母的心疼小孩，想将孩子留在身邊，但是孩子大了，出去見見世面也好。”
有老師在，秦母當然答應得好聽，事後也沒再繼續逼迫秦思渺了。
秦思渺當時還天真以為母親真的妥協。
直到報考結束的前一天，秦思渺心血來潮，又登陸了網站查了下自己報考的院校。
才發現自己的志願不知何時被母親偷偷修改了。
不管是學校還是專業，沒有一個是自己之前挑的。
從那之後秦思渺就不敢對母親抱有任何的幻想了。
她來南城之後，父母單方面斷絕了和她所有的聯系。
在秦母眼中，秦思渺就是個切切實實的失敗品，不配做她的女兒。
大一那年過年，秦思渺還偷偷回家過一趟，結果卻是看見身懷六甲的母親。
在那之後，秦思渺就沒再回過家了。
……
五年過去，秦思渺以為自己再次見到秦母時，應該會是心平氣和的狀态。
沒想到還是做不到。
母親那一句“傷風敗俗”出來之後，秦思渺又一次想起了之前母親抨擊過的言語。
在秦母眼中，那些整天穿得漂漂亮亮、打扮光鮮亮麗的女生都是不三不四的人，都是為了勾搭男人才那樣做的。
秦思渺今天的穿着正好在秦母厭惡的範圍內。
短袖針織正好露出一截白皙細腰，再往下是淺色百褶裙，以及堪堪遮住小腿肚的綠白條紋長筒襪。
一旁的徐星星穿着也差不多，在秦母眼中自然也是不倫不類。
徐星星從小嬌生慣養到大，即使是長輩也沒對她說過重話。
冷不丁聽見一句“傷風敗俗”，徐星星怼人的技能直接上線。
話都到嘴邊，準備一展雄風時，驀地，卻聽見身邊一個低低的聲音落下。
“媽。”
徐星星：？
……媽？？
……媽？？？
她猛地側過頭，一臉驚恐望向隔壁的秦思渺。
那眼神和“你在逗我吧”沒什麽兩樣。
可惜秦思渺沒給她否定的答案。
聽見那一聲稱呼後，秦母明顯怔了怔，眼底飛快掠過幾分鄙夷。
一旁的小女孩聽見，雙眼都瞪直了，也不再盯着腳尖，就睜着一雙大眼睛，直勾勾盯着秦思渺看。
“媽媽，這個姐姐真的是我……”
“閉嘴！”秦母面露憎惡，“她不是你姐姐，我也沒有那樣不三不四的女兒。”
秦思渺本來就沒有修複母女情的打算。
聞言，也只是輕描淡寫“哦”了一聲，“放心，我沒想找你，就是有點好奇。”
秦思渺笑眼一彎，“你覺得我現在好看嗎？”
徐星星：！！！
秦母：！！！
她是真沒想到，以前被自己罵幾句就會回房偷偷哭的女孩，現在卻完全轉了性子。
秦母怒不可遏：“好看有什麽用，整天就知道不務正業，還學什麽攝影……”
“我說阿姨。”徐星星聽不下去，“你看過渺渺的作品嗎？”
徐星星本來就是個護短的，更何況秦思渺的成績擺在那，随便拎幾條出來都是夠格的。
可惜秦母冥頑不顧，徐星星說再多都是對牛彈琴。
“得獎有什麽用，她以前同學公務員都考上了，她有什麽，真當會有人喜歡她這樣的……”
徐星星：“……”
秦思渺懶得在這多費口舌，拉着人直接上了樓。
“算了，我要不是為了聽說教才站在這的。”
徐星星好奇：“那你想聽什麽？”
秦思渺一本正經：“聽她承認我好看啊。”
她大言不慚，“我就喜歡聽別人誇我，罵我的可以直接無視。”
徐星星：“……”
徐星星：“你還挺抗壓的。”
被秦母這麽一打岔，秦思渺上樓的時間都晚了些。
程岩人氣太旺，就這麽一會的功夫，秦思渺和徐星星已經找不到容身之處了。
放眼望去全是烏漆墨黑的一片人頭。
還不如直接看直播來得直接。
最後兩人縮在樓梯口，借着現場的歡呼聲，心滿意足看完了程岩的全場直播。
畢竟還是沈明洲的表妹，秦思渺将人送上車之後，才放心離開。
轉身時，唇角的笑意卻徹底垮了下來。
要說她對母親的出現毫無觸動，那肯定是騙人的。
秦思渺無聲嘆了口氣，踩着月光，慢吞吞往街對面走去。
今晚月明星稀，穿過擁擠的人群，空氣漸漸變得充裕起來。
頭頂蟬鳴聒噪，響了一整個夏天也不消停。
秦思渺乘着月色前行，耳邊卻突然響起母親最後那一句“誰會喜歡她這樣的”。
胡言亂語。
一派胡言。
胡說八道。
秦思渺氣呼呼踢走了幾塊小碎石。
喜歡她的人海了去了，她長得這麽好看，性格……嗯，也還算不錯，攝影也還行。
只要眼睛沒毛病的，肯定會喜歡她的。
秦思渺給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設之後，倏地，又想起了沈明洲。
她唇角突然多了笑意。
心下一暖。
別的不敢保證，沈明洲肯定是喜歡自己的。
大概是心有靈犀。
快到車子停放的位置時，秦思渺忽的感覺到什麽。
她視線緩緩上移。
目光所落之處，卻是一個清瘦颀長的身影。
秦思渺腳步一頓。
下一刻，她人已經往前奔了過去，直接摔在了沈明洲懷裏。
秦思渺低低笑了兩聲。
她緊緊環着人，貪戀似的在沈明洲肩上蹭了一蹭。
小貓似的。
“沈明洲，我好喜歡你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