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楊柳逶迤愁遠道
楊柳逶迤愁遠道
石立峰叫人把客廳的中間挪空了,自己站過去,将兩手的袖子,一只一只都卷起來,對賽燕道:“上一次餘老板在,我不好意思唱,今天我就好好地來唱一段,請梁老板指點。”說着,便捏了個蘭花指,把腰叉着,用足尖點地,搖搖擺擺地在地毯上轉,同時将另一只手的手指翹着,往自己的鼻尖上一點,尖聲尖氣地道:“奴家李鳳姐——”逼尖了喉嚨便唱:“軍爺做事理太差,不該調戲我們好人家——”石立峰一面唱一面做身段,将那小眼睛眯着,四處地抛媚眼,賽燕又見他的一抹小小的黑胡子,簡直怪誕到了極點,一時忍不住,便笑出聲來了。
石立峰聽見她笑,将那“李鳳姐”式的媚眼又對她一飛,擠眉弄眼地又往下唱,身子漸漸便矮下去了,一面喘氣,一面陡然地尖叫起來:“哎呀軍爺呀——羞煞——我也——”一面尖叫,全身亂哆嗦。
賽燕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後合,用手指着石立峰道:“拜錯師父了!你別找我,去拜章老板,就對了!”
石立峰直起身,有些尴尬地在後腦勺上一陣抓,然後說:“還是你來唱吧,我獻醜了。”
賽燕已不想再和他胡纏下去,就說:“那好,我就唱一段。唱完我就走。”
石立峰點着頭道“行!行!還是香豔一點的好,我不慣聽那些老太婆的口氣。”
賽燕便取了京胡,坐正身子,将弓弦一挫,就抑揚頓挫地拉起來,等前調過了,開口唱道:
“情無半點真,情有千般恨,怨女呆兒,拉扯無安頓。蠶絲理愈紛,沒來由,越是聰穎越是昏。那壁廂梨花泣盡蘭前粉,這壁廂蝴蝶飛來夢裏魂,堪嗟憫!憐才慕色太紛紛。活牽連一種癡人,死纏綿一種癡魂,穿不透風流陣。怕香消燈盡悵黃昏,夢鴛鴦一片秋雲,悵鴛鴦一片秋墳,誰替恁歌長恨!”
最後京胡一架,收了場。石立峰大聲地拍起巴掌來,又問是什麽曲子,這麽好聽?這麽好玩?賽燕答:“是
。”說完,就告辭起身,石立峰還是舍不得放,說:“坐一會,又不要緊。”
賽燕轉身道:“我是靠‘做’吃飯的,不象副總司令,是‘坐’着吃飯。我還有好多的事要辦吶,哪有副總司令清閑?哪怕坐一天,照樣吃飯。”
石立峰大約未聽出這含針帶刺的話,還是笑嘻嘻地,将肚子一挺,說:“也是。我就不強留了。但是明天,請梁老板再來。”
賽燕上了自己的汽車,依舊先走前門那道路線,在聖西藥房前下了車,再配了藥出來,這才調轉車頭,往公主墳方向開。
和石立峰整整地浪費了一個下午,滿腦子裏都是石立峰忸忸怩怩的醜态,讓賽燕很是心煩。到了別墅,進卧室先就走到床邊,俯下身試試羽飛的額頭,還是很燙手。想到這一個下午,他都一個人躺着,又沒有誰陪他說話,心痛之餘,又将石立峰恨了一層,想到明天還不能不去,就是滿腹的火氣,再看看羽飛,越發覺得石立峰醜得出怪,且丢開這層煩惱,柔聲問道:“悶了一下午,怪不怪我?”
羽飛微微地一笑:“我下午都在睡覺,有什麽悶不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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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燕每見他微笑,或是開口說話,總覺得他的病一定不重,沒什麽要緊。可是有時候見他昏睡不醒時,似乎他就無法掩飾什麽,那時候,試着他的體溫,看着他額上的虛汗,賽燕甚至害怕他再也不會醒過來。如今一看,好象他又好多了,但下不了床是一個事實,甚而至于,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誰叫你那天坐在這裏吹冷風!”賽燕心裏着急,又埋怨起來,“以為你行得很呢!”
“我又沒說我行得很。”羽飛還在微笑,“你放心,我死不了。”
他笑的模樣,非常好看,賽燕忽然想,等明年春天以後,天天就能看到這樣好看的臉,又一想,還不如他就這麽病着,不要好起來,讓他随時随地的模樣,都只給自己一個人看。賽燕心裏閃過這個念頭,不由有些羞澀起來,說道:“徐小姐想得通,你也就好安心養病了。對了,我聽大師哥說,點莺也病了,我還沒有來得及去瞧瞧她呢。”
羽飛有些意外地問:“點莺病了嗎?什麽病?”
“不清楚。” 賽燕又說:“你放心,明天一早,我就去瞧她,不就什麽都清楚了?”賽燕說着,擡頭正看見謝媽端着藥碗進來了,便上前接着,先把藥碗放在床頭的小幾上,這時謝媽也退出去,閉上了門。賽燕在床沿坐下來,輕輕揭開羽飛身上的被子,用手墊在他的頸後,半扶半抱地将他靠在懷裏,再把藥碗端了過來,放在他唇邊,羽飛低下頭去喝藥,這一低頭,賽燕忽而發現他的右臉頰,耳際,還有頸畔都是斑斑點點的淡紅,不象是皮膚上本來有的,細一辨認,卻是一種朱紅的唇膏,留下來的印子,賽燕一見便明白了,問:“副總司令太太來過了?”
羽飛似乎怔了一下,随即說:“沒有來過。”
“對!沒有來過,你下午睡了一下午的覺!”賽燕用手指,輕輕地在他臉上一劃,說:“憑你,就能擦幹淨了?得用醋蘸着擦。”她這麽一說,羽飛不作聲了。好久才說:“每次你出去,總是忘了把這間房子的門給鎖上,明天早晨你要是再走,千萬不要忘了。”
賽燕噙着淚水,将頭一側,靜靜地枕在他肩上,心中實在不敢想象,自己走了以後,副總司令太太何時登門?他又是怎麽忍受了一個下午?回想起方才推門進來之時,他抱枕獨眠的情景,更不知他一個人想了些什麽?居然見了自己,還能笑得出來。賽燕心底雖是沉沉的,卻不能再詢問下去,惹他難過。取了幾個靠枕放在他背後墊好,讓他在床頭靠着,自己便下樓,到廚房裏倒了一小碗醋,再回到樓上用幹淨的紗布蘸着,一點一點地擦他臉上的紅印子。
“昨天你教我下棋,下到黑方馬四退三”賽燕說:“你不是說,換一步棋就是紅勝嗎?”
賽燕有意把他的心思掉過來,又起身取了棋盤,那棋盤上還是昨天的殘局,賽燕将棋盤放在床頭矮幾上,指着黑馬道:“換一步,該怎麽走呢?”
羽飛看了看棋盤,說“兵三平二去馬,那紅方炮七平三,黑的就先失手了。”
賽燕見他只是這麽說,并不伸手落子,可知病得連一絲力氣也沒有了,并且聲音也極輕,要細聽才聽得清,賽燕也無話可說,低下頭去走子,走了幾步棋,又擡頭看着他。羽飛仿佛在忍着一種極大的痛苦,神情有些暈眩的樣子,用手在咽喉處按了幾下,才喘出一口氣來,說:“要是改走馬三進四,紅方車四進二塞象眼,士五進門,然後車四退一去士……”說到這裏,又喘了口氣,卻說不出話來,用手指了指棋盤,示意她走棋,賽燕的心早是擔驚得跳起來,随便地走了車四退一,擡頭又看看羽飛,忍不住問:“你怎麽樣了?”
羽飛只是搖了搖頭。賽燕只得又去走棋,走了兩三步,便又擡起頭來,這一望,心都拎起來了,他的兩鬓,盡是不停往下流的汗水,而他的眼睛也閉起來了,頭往下低,賽燕雙手扶住,就一連聲地喊。喊了半天,羽飛才微微地睜開眼睛,看着她說:“你別這麽叫,我只是困得很罷了。”一語未竟,眉心都鎖起來了,賽燕将他摟在懷裏,就覺得他的身體在往下軟倒,看着看着昏迷不醒了,一試他的額頭,滾燙滾燙的,竟就是短短的功夫裏,比賽燕初進屋之時,溫度又高了好幾分。
賽燕将他先放倒在床上,蓋好被子,轉身去打電話,電話先接到萬華園,告訴郭經理,今晚有急事,不能上臺,請別人替一下。挂了電話,想一想,又往三輝打,接電話的是李三泰,說承鶴不知去哪裏了,還沒回來。賽燕放下電話,就往樓下跑。按莫醫生的習慣,不出十分鐘,他就會來循例診斷了,那莫醫生在英國皇家醫學院念過博士,醫術還是相當高明的。賽燕找到謝媽,吩咐了一句,莫醫生一到,不要耽擱,立即請他上樓。交代完了,賽燕出大門坐上汽車,就往韓家潭的三輝班趕。
點莺的小院子,是較後的一個僻靜處,一圈籬笆牆外,就是一帶極雅致的紫竹林。這天,點莺坐在床上,冷得不行,看見外頭大中午的太陽,火辣辣地照着,便挪下床,用手扶着牆,一步一步地挨到屋外,到院子裏曬太陽。又因為發冷體虛,站不穩,就在籬笆牆邊偎着,一邊攏着頭發。
畢竟是盛夏的午陽,點莺才曬了一會,頭就發暈,看着那白花花的地面,就象雲彩似的直往上飄起來,她定了定神,打算進屋子裏去,才一舉步,忽然聽見籬笆牆外,有人在唧唧哝哝地說話,細一辨認,是一男一女,男的是承鶴,女的是賽燕。點莺疑惑這些話,必又是與羽飛有關,便不再走了,屏息去聽,賽燕的聲音,帶着哭腔道:“怎麽辦呢?莫醫生倒說了我一頓。”
“莫醫生怎麽說?”承鶴在問。
“莫醫生說,本來,怎麽也不會成了這麽厲害的病,若是我守在身邊,不叫那麽些雜七雜八的人見他,早就快好了,現在這樣子,完完全全就是煩出來氣出來的。”賽燕頓足道:“我怎麽不想時時刻刻守着他呢?可是又要唱戲,又要陪着醜八怪的石立峰,我哪還有空照應他!”
承鶴口中低低地在念,仿佛在數數,忽然小聲地驚呼起來:“都十四天了!還沒醒過來!”
點莺聽到這裏,立時便想起十幾天來,常常見賽燕慌裏慌張地跑進跑出,進來是一個人,出去必然多了個承鶴;進來空着手,出去就提着包,原來是為了這件事!點莺此時,雙腿軟軟地簡直就站立不住,想到昏睡十四天,可怎麽得了?還不知會睡到什麽時候?也不知這十四天裏,是怎麽吃的藥?怎麽喝的水?飲食洗理,周到也未?這一個連一個的問題,不絕而出,卻是一個也沒回答,點莺恍恍惚惚地聽得外面沒了聲音,才搖搖晃晃地走進屋裏。一進門,雙手扶着琴案,好久都不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
這時候,就聽廊上腳步聲響,賽燕的聲音在說:“點莺,今天怎麽樣了?我不放心得很,再來瞧瞧你。”
賽燕跨進屋子,就一疊聲地道:“哎喲喲,你怎麽自己就起來了?快躺着!快躺着,呀,怎麽哭了?一臉都是眼淚,怎麽回事呢?”
點莺搖頭道:“我不要緊,你忙你的去,別管我。”
“憑白無故的,又生誰的氣了?”賽燕說:“這琴弦上一層的灰,別扶着,把手弄髒了。”
琴弦積塵,可知閑置已久。點莺淚如泉湧,用手在琴弦上一一地撫過去,極力不哭出聲來,說道:“我沒有什麽病,也沒有誰氣我,我只是悶得很,好久沒有彈琴罷了。”
賽燕扶着她,在琴凳上坐了,先取了一塊毛巾,将她指尖上的浮灰,都細細地拭盡,又端了一杯茶,給她焐着手,這才去擦那筝,笑道:“幾天沒有彈琴,就病了?難道還怕以後又彈錯,小師哥回頭看你?你也別擔心,他這一向……還顧不到你哩。”
點莺垂淚不語。賽燕見難過成這個樣子,莫非已知端倪?又不好詢問,用布試着琴弦,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擔心的事,就是我擔心的事,事情就是那裏擺着,再擔心還是擺着,倒不如想開一些,等劫難盡頭,就什麽都好了。”
點莺含着兩汪眼淚,凝視着那光亮如新的筝,猶如漫在水底一般,浮動遠離,将指尖輕輕地一撥,又是那高山流水之音。放下茶杯,兩手都來撥動琴弦,于是落花驚起,百鳥歸林,白雲駐足,長空若洗,天地萬物,盡流曲調之中,記起一句殘詞是:“如年長晝雖難過,入夜更銷魂,半窗淡月,三聲鳴鼓,一個愁人”。此際縱是曲誤千百遍,又有誰來回顧?誰來指點?
賽燕看着那十三根筝弦之上,玉指輪雨,不由心驚,正在惘然之時,猛地一聲裂帛,琴聲陡止,但見一根冰弦,斷裂而垂。賽燕“呀”了一聲,一轉眼,又看到點莺幾手是白到透明的素指尖端,殷紅如染,賽燕連忙取了藥棉紗布,來替她纏裹傷指,蹲在點莺膝前,悄聲道:“你……是不是有些恨我……”
點莺眼睛看着別處,回答:“無怨無仇的,恨你做什麽?”
“無怨無仇?”賽燕反問:“你要不是個女孩子,那倒可以說咱們兩個‘無怨無仇’。”
點莺将手往回一縮,放在嘴邊,輕輕地吹,眼睛看着那根斷弦,款款地道:“我是漂零的命,世上哪會有一根拴得住我的線?你就好象是岸邊的花草,我是岸裏的水,這會兒剛好流過來了,咱們就算有緣份,認識了,可是我很快又要流到別處去,你還是你,我還是我,無所謂相識不相識了。不該我有的,我哪裏會恨誰呢?趁着這會兒咱們還是團聚的,姐妹們好好地相處着也就是了。”
賽燕出了一會神,才說:“水逢到岸,就該回頭了,那開的花謝了,還能重返枝頭嗎?只怕水有水緣,花有花災,是即是非,非即是是,黑黑白白,就是一輩子。”靜了一會兒,又說:“你也別哭得太早,到後來,還不知道是誰哭呢……”
一面說着,就将點莺的手指裹好了。身後有個聲音道:“能下床了?好多了吧?”
賽燕和點莺一個回頭,一個擡頭,看見是洪品霞進來了,都喊了一聲“師娘。”洪品霞道:“我給你帶了好藥來,擱在這裏。回頭照着方子上的藥量,按時吃下去就行了。”
賽燕搬了把椅子,洪品霞坐了,看見點莺坐在琴邊,手上纏着紗布,便笑了“還練吶!我看着都心疼。” 回頭對賽燕道:“我是一點兒也不明白,你這個師妹,怎麽那麽怕羽飛,那次羽飛看她一眼,她吓得把一盞茶都潑光了,羽飛一站起來吧,更好!幹脆連茶杯一起都往地上摔。”
看見洪品霞說笑,賽燕也就笑了,只有點莺将泛紅的臉兒,往胸前一埋。洪品霞忽而有些詫異地問:“對了,你們小師哥怎麽不見了?是不是被他師父的一頓鞭子,又折騰病了?我算想起來了,他師父早就想找他去聊聊,總是看不着他,他師父就和我說,這孩子是不會和咱們賭氣的,一定是病了。他光這麽說,又死要面子,不好意思自己去,老是催我來和你們打聽。我說,不用打聽了,準是病了,哪天我和賽燕一起,到公主墳瞧瞧他去。”
賽燕得聽洪品霞要去看羽飛,有些發慌,羽飛病成那樣,若是師娘見了,怎麽不會傷心落淚?正要勸阻,又想到師娘并未說何時去探視,倒不如等師娘說了确切的日子,再找個說詞搪塞不遲,這麽一想,就沒有作聲了。
點莺在一旁,聽得清楚,洪品霞只說要帶賽燕同去,并未說要帶自己,可見早是把賽燕看做媳婦。這麽一比,自己倒是個外人了。那想去病榻的急切,看來亦只能是一念而已,自己靜悄悄地低着頭,也不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