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酒漬
酒漬
段禛平日如松如竹般挺拔的脊背,此時彎成一段圓緩的弧線,明明幅度也說不上多大,可給夏莳錦帶來的壓迫感卻是十足的。
她脊背僵直,盡量往後仰去,正愁着該怎麽應對段禛無賴般的打啞謎,就見段禛平直的唇角漸漸翹起,笑意很快漫至眼底眉梢。她便看出來了,他只是在逗弄自己而已,根本不想要什麽答案。
至此,夏莳錦覺得自己弱也示了,高帽子也給他戴了,他看起來心情不錯,沒有怪罪的意思,若自己再幫他擦淨衣服,大抵那件事也就翻篇了吧。
于是她為難請示:“殿下,不如小女還是先為您擦淨衣袍上的酒漬吧?”
段禛輕阖雙眼,略顯浮誇地認真嗅聞了一下,而後張開眼道:“桂酒椒漿,清冽醇香,倒比一般香丸好聞。不用去了,暫且留在上面吧。”
夏莳錦繃直的脊背依舊向後仰着,胸口憋着一口氣,不敢吐,也不敢納,心中暗暗叫苦。尤其是剛剛段禛閉眼嗅聞之時,她也不知道他能聞到的是酒香,還是她身上的香。
但她知道他若再這樣繼續迫着她,她真的要窒息了。
似乎瞧出她快要被自己吓唬哭的可憐樣兒,段禛終于斂正了身子。如此,夏莳錦堵在胸腔的那口氣方才長舒出來。
段禛的目光依舊落在夏莳錦的臉上,目光微沉,閃現幾許無奈。也不知她為何總是一副很怕他的樣子,逗她她也不會笑。今日他特意讓陸正業來這裏露臉,便是為了消除她的畏懼,讓她知道那人沒死,依然活蹦亂跳死性不改。
可似乎無濟于事。
良久,段禛盯着她的眼睛問:“夏娘子可是近來睡眠不佳?”
夏莳錦颔首回避着他的視線,知他定是看到了自己眼底的兩團烏青,已經重到脂粉都遮不徹底了。心道這還不是拜他所賜,若不是怕他會殺她滅口,她便不會千裏迢迢去杞縣,也不會遇見曹富貴那起子惡霸。
饒是心下腹诽,這些卻不能對眼前人講。
只借着皇後娘娘給的臺階一路走下去:“在洛陽時小女既要照料祖母,又要謄抄經卷,昧旦晨興,焚膏繼晷……”
“那倒是比我日夜批閱奏章勞累多了。”
“小女不敢,再忙也是囿于內宅,怎可與殿下為國事操勞相提并論。”說這話時,夏莳錦露出一個略窘迫的笑臉來。
段禛也陪她笑笑,只是夏莳錦看不出這笑裏的深意,倒是接下來他說了句她極想聽的話:
“每日批閱四方表奏的确耗費了我不少心力,以至于在政務之外的其它瑣事上,記性也就不那麽佳了。所以娘子之前不管看了什麽聽了什麽,我大抵是記不得了,娘子又何需為這些小事耿耿于懷?”
夏莳錦霍然瞪大雙眼:“當、當真?”
“當真。”
說完這話,夏莳錦見段禛的目光往一旁瞥了瞥,之後斂了面上笑意,一本正經道:“府上的佳肴美景都頗對孤的味口,既已酒足飯飽,孤就不多作叨擾了。”
斂目微颔,算是同主家辭別,而後便徑自離開。
目送段禛走遠,夏莳錦往他先前瞥的方向瞧了瞧,見水翠正蹲在一叢四季青後面。油綠的喬木,粉紅的衣裙,枝葉間随便露出一片衣角便是點眼無比,就這還偷聽呢。
夏莳錦疾步走過去,“水翠!”
水翠吓了一跳,猛地直起身子,仰起苦巴巴的一張小臉兒:“娘子~”
“你在這幹麻?”
“奴婢是怕太子對您不利……”
夏莳錦嘆了一口氣,“放心吧,不會了。”
“真的?”水翠一臉喜悅。
夏莳錦又點了點頭以确認,可神情卻恹恹的,良久,才喃喃道:“可是我剛剛從他的身上,居然聞到了在吳鎮客棧時聞到的香氣……”
水翠一時沒聽出這話裏的深意,只驚呼:“難怪一間上房住一晚就要一兩銀子,原來他們用這麽好的香來熏屋子!”
夏莳錦頗無語的乜他一眼,搖着頭回杏園了。
太子的提早離席,讓席間很多客人放松下來,畢竟有他在,每個人的一舉一動便都得拿捏着分寸,既怕太端着讓太子說拘謹,又怕太張揚讓太子覺得放肆。
還有那些小娘子們,太子在時一個個只顧娴雅淑美,不敢端酒杯,也不敢說私話,眼下太子走了,便都自如了許多,很快笑鬧對飲起來。
期間自然也有幾位小娘子來向夏莳錦這個主家小娘子敬酒,只是叫夏莳錦有些出乎意料的是,段瑩也端着酒杯坐到了她的身邊。
“夏娘子,我敬你一杯。說起來也是好笑,你來東京眨眼兩年了,大小筵席上你我也碰着無數回,竟還沒有正經對飲過一回。”邊笑吟吟說着,段瑩拿杯在夏莳錦的杯上輕碰一下,而後率先飲下。
女眷這邊飲的都是甜香的果酒,夏莳錦身為主家娘子,也沒拂客人顏面的道理,陪着飲了一杯。
放下杯後,段瑩抓來一小把瓜子,竟又同她說起這三個月來東京城的閑趣兒來。夏莳錦只得敷衍着聊上幾句,在磕開一粒瓜子時,臉色不禁有些微變。
瓜子殼在酥脆清甜,直接在她口中化開,叫她有些出奇:“這不是瓜子?”
段瑩輕笑,撚起幾顆直接投進自己的口中,連皮帶仁一并吃了進去,頗有示範的意思。“夏娘子,這是近來風靡洛陽城的冰皮瓜子,瓜子仁乃是預先剝好,再裹上黑白相間的面皮,烤至酥脆,再并着冰糖陳皮等香料炒。最後無論外形還是香味,都足以以假亂真。只是這東西如今在洛陽城大街小巷皆有兜賣,你在洛陽呆了三個月,竟沒見過?”
夏莳錦也随她笑笑,難怪無事獻殷勤,果然是帶着目地。她只淡淡道:“今次回洛陽乃是為祖母侍疾,整日守在她老人家身邊,不曾逛過大街小巷。對了段娘子,聽聞今日郡王妃未來,是因為身體抱恙?那你同兄長都來了敝府,府上可還有人近前照料郡王妃?”
說這話時,夏莳錦是一副真真切切的關懷表情,令得段瑩面色變了幾變。這話便是在罵他們郡王府的子女不知孝道,母親病了竟還四下游玩吃喝。
雖說郡王妃的抱恙只是托辭,可這話柄是實實在在給人留下了。
段瑩嘴上沒占到任何便宜,便起身道:“段娘子,我先去淨淨手。”而後告辭。
在夏莳錦面前段瑩不好發作,可走到背人處氣得撸了一把四季青的葉子,扔掉葉片後才發覺掌心被細枝劃出了幾道傷痕。
這時有什麽東西滾到她的腳邊,垂眸一看是一個銀箔包裹的小紙球,段瑩嘴角生笑,左右看了看無人,趕緊彎腰将小紙球拾起。
這東西她可不陌生。
兩個月前,第一次有神秘人将這種小紙球傳給她,她打開看了,裏面寫着夏莳錦并非去洛陽,而是去杞縣嫁人的消息。
段瑩當即使了人去洛陽試探,果然在洛陽老宅以東京友人的身份想見夏莳錦時,老宅那邊以種種借口婉拒。
神秘人的話基本得到印證,段瑩也知此人是想借她的口将此事傳開,于是她照做了。
幾日前,神秘人第二次将小紙球投給她,上面寫着夏莳錦馬上回京的消息。事後證明那消息也的确為真。
經過這兩次,段瑩就猜到這個神秘人應該就在安逸侯府內,不然沒理由對夏莳錦的行蹤了若指掌。故而她今日來了這裏,果然,這個小紙球又出現了,且讓她看看這回神秘人要告訴她什麽。
段瑩匆匆将小紙球展開,卻發現這回不是關于夏莳錦可疑行跡的提示,而是一張契書。
她的一雙如絲媚眼,随着讀清那張契書上的內容而逐漸睜圓,最後長久的維持着驚詫狀态。
身後有人輕搖着羅扇迤迤然走來,段瑩也全然未察覺,直至那人走到她的眼前來了,她才錯了錯眼珠清醒過來。
看着眼前女子,段瑩眼中一則以驚一則以喜:“縣主,你來得正好,快看看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