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誤解
誤解
去歲的六月,精陽似火,許多人都愛待在家中不出門,往日香火鼎盛的寒山寺也變得香客稀疏起來。
夏莳錦原也只是打算去寺裏上炷香就走,誰知飲過知客僧送來的解暑茶後,突感暈眩,竟是不能走路了。随行的水翠和阿露以為自家小娘子是中暑,便借了寺院的一間寮房讓小娘子先歇息。
一般的中暑只消一副藥就能好轉,故而阿露下山去請郎中,水翠則留下來貼身照料。可是等到天色都暗了,還不見阿露将郎中請回來。
夏莳錦已有高熱症狀,水翠擔憂若留在寺中過夜,夜裏症狀會加重,于是又向那個知客僧求助。知客僧道旁邊的農家有滑竿,不過剛剛他去問過了,天熱農家不願接這趟活,他也不好硬逼人家。
水翠心想出家人去問,也只會苦口婆心地請求,哪有黃白之物好使?于是她帶了整整一包銀子親自去那農家,請他們幫忙把小娘子擡下山去。
然而等水翠如願以償地帶着兩個擡滑竿的人回到寒山寺時,寮房的床上已然空空如也,小娘子不見了!
彼時夏莳錦已被人悄悄扛去了後山,她于颠簸中醒來,發現自己正被人扛在肩上。驚慌之下她咬了那人一口,那人疼得松了手,她在雙腳落地的同時拼命逃跑!
她仍處渾噩之中,可本能令她的雙腳不敢停下,身後隐約傳來一些聲音,她顧不得聽,就這麽沒有章法沒有目的地亂跑亂撞。直到最後撞進一個有些羸弱卻于她如救命稻草般的懷抱裏。
賀良卿原是聽說這寒山寺的後山有幾棵昙花,常在盛夏的夜裏綻放,便特意帶上花瓶前來,想着移一棵帶到杞縣去給母親看看。只是想不到昙花沒挖到,卻有個慌慌張張的小娘子投懷送抱,還虛弱的說了句:“救命……”
詫異間,他又聽到不遠處有個男子的聲音傳來:“還想跑?我看你今晚能往哪兒跑~”
如此,不需那小娘子說明,賀良卿也大致明白了當下的緊迫,不由分說拉上小娘子的手就帶她一起逃!
原本夏莳錦已快跑得斷了氣,幸得有人拉着才又跑了一段路,可兩人并未跑出多遠,就被後面的人抄近道給截住了。
樹影憧憧,遮蔽住月色,三人彼此都只能看到個對方的輪廓,卻看不清樣貌。賀良卿正想同那人說理,就見那人動手來拉扯小娘子,一時間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賀良卿擡手便将那花瓶砸在那人的後腦上!
惡人倒地,賀良卿繼續拉着小娘子逃跑,這回他們是真的逃脫了。
*
那日的來龍去脈,賀良卿也是後來通過與莳錦的書信才了解清楚。她的茶水顯然被人動了手腳,一同上山的阿露也在請郎中時被人用棍子敲暈,幸得附近的農戶救助才得以在天亮後回了府。如此周密的部署,可見那惡人不是臨時見色起意,若找不出這人,往後莳錦也将長久置身于危險之中。
賀良卿不禁暗惱自己,沒能在那晚打暈惡人後看一眼惡人的相貌。不過所幸,他記住了那惡人的聲音。
先前在蘭香館院中聽見陸正業開口,他便聽出那媟亵下流的話與在寒山寺時毫無二致。如今惡人就坐在他的對面,已然爛醉如泥。
陸正業的确已醉得不行,但在聽清賀良卿所說的話後突然雙股戰栗,當即醉意去了一半。
四目相對,一雙是憎恨無比,一雙是戰戰兢兢,似有什麽一觸即發。而趙屏的闖入,攪亂了這緊張氛圍。
趙屏已喝得有些多了,手扶着簾門,不高興地問:“賀大人,你怎麽在這兒喝上了?”轉眼又看了看賀良卿的對面,奇道:“陸三郎,你怎麽也在這兒?”
陸正業同趙屏認識,見趙屏也與賀良卿熟稔的樣子,便指着趙屏能留下來和和稀泥。于是問:“趙兄剛剛喚這位為‘賀大人’?”
賀良卿方才只向他說是他父親的學生,卻未道自己已有官職在身。
趙屏心說這倆人連認識都不認識,坐一塊兒喝這半天聊得啥?還得等他來介紹:“是啊,這是我們翰林院新來的編修,賀良卿賀大人。”
賀良卿的大名,陸正業自是聽過,得知對方身份後,陸正業竟是突然捂着額大笑起來。
賀良卿正事還沒問完,覺趙屏在此很是礙事,便給了他銀袋打發他先回去陪其它同僚,自己稍後便到。趙屏拿了銀子高興地出屋,而此時的陸正業已同趙屏來之前完全不一樣了。
他笑聲不止,指着賀良卿頗為不恥:“我還當你是什麽疾惡如仇的君子義士,原來你就是那個典了娘子換官……哦不,換糧的杞縣縣令啊!”
“咱們算得上同道中人,只不過我是好色,你是貪權,我把小娘子往懷裏摟,你把小娘子往外面送……”說到這,陸正業“咝”了一聲,突然想明白:“這麽說起來,賀兄比我還不是東西啊!”
賀良卿被他說得臉上紅一陣兒,綠一陣兒,最後灰敗下來。
陸正業倒是不知被賀良卿典了的就是夏莳錦,不過這會兒莫名來了說教的興致,傾着身子拍了拍賀良卿的右肩:“賀兄既然回了京,我得提醒你一句,離那個被你救下的小娘子遠些,可保命。”
賀良卿眉間一跳,“你是說她也在汴京?”
“她不在汴京還會在哪兒?前些日安逸侯府辦杏花宴時我還見過她,哎,還是那麽的妩媚動人……可惜,可惜啊……”
“安逸侯府?她果然回了安逸侯府?!”賀良卿突然暴起,徒手扯住陸正業的前襟:“你當真近日在安逸侯府見過她?”
陸正業被他抓着很不舒服,伸手撕扯自己的衣襟,妄圖從他手中抽出來。同時也心生不解,安逸侯府的嫡姑娘不在安逸侯府能在哪兒呢,這是什麽連篇的廢話?
二人撕扯間,陸正業的前襟大敞,露出了右胸和左肩的猙獰傷口。賀良卿有些愕然,終于松開他,卻是一錯不錯的盯着他的傷口:“你這是?”
陸正業一邊整理衣裳,一邊沒好氣兒道:“你當我先前是同你說笑?安逸侯府的小娘子是當真招惹不得,不然小命都得搭上!我這一身的傷,就是明證!喜歡美人兒大可多來蘭香館,可莫要去惦記那朵嬌花,通身都是刺兒!”
這話卻叫賀良卿聽得糊塗,“你是說,這些是她傷你的?”
“那倒不是,不過她身後有雙眼睛盯着,敢碰她的人都沒個好下場。再多的你也別問了,知道多了對你沒好處。”今晚陸正業被一驚一吓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不願再多說,整好衣起身便離開。
不過陸正業的苦心良言在賀良卿這裏并沒多大用處,因為他得知莳妹就在侯府後的第一反應就是要去找她,他還要告訴她,去歲對她欲行不軌的那個惡人已經找到了!
*
春末夏初的傍晚,風仍微涼,夏莳錦坐在前院的秋千架上,夜幕仿若巨大的黑色帷幔罩在頭頂。水翠在後面有一下沒一下地推着,蕩不起多高,雙腳堪堪離地罷了。
“娘子,入夜有些涼爽,不如早些回房吧?”水翠問道。
夏莳錦卻搖搖頭,仰頭望着寥寥的星子:“想再待會兒。”
“那奴婢回去給您取件鬥篷。”
水翠走後,這夜晚就顯得更靜了。夏莳錦足尖兒點着地,秋千原地轉動,她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麽,只覺胸口堵堵的,就像這混沌如墨的夜色,濃稠得化不開。
就在這時,她的後背驀然傳來一股力量,穩穩推着她向高處蕩去!那股力量離開她後背的同時,她也被送至了高峰,接着便是急劇回落,風聲在她的耳邊銳嘯。無端的,她的心胸霍然間開朗,好似所有郁結都随風散去。
這與先前水翠推她的感覺截然不同。
蕩了幾下後,秋千終于漸漸放緩,夏莳錦抓着兩邊的繩索回頭。
夏徜就站在她的身後,與她所猜的一樣,她朝着夏徜莞爾一笑:“阿兄,你回來了!”
“嗯。”夏徜輕聲應着,唇邊挂着溫潤的笑,他解下自己的披風披到妹妹身上:“夜裏涼,還總是這般貪玩。”
“在自家院子裏蕩蕩秋千也算貪玩?”夏莳錦撅了撅嘴。
她的嘴即便不染唇脂,也還是那樣的豔麗,翕張間,不滿情緒盡皆在兄長面前倒了出來:“聽說青禹湖的菡萏開了大片,昨日隔壁趙府包了畫舫游湖,薰風微雨,好不惬意!”
青禹湖琉璃千頃,浟湙潋滟,本就是京郊一處名景。加之湖水溫暾,菡萏開得較別處早上許多日,更成了初夏時節的一道盛景。汴京城舉凡有條件的,都要在這時包上一艘船好好游玩一番。
若在平時,夏莳錦這種撒嬌式的抱怨夏徜最是受用,定會毫不猶豫的答應帶她去游湖。可今晚夏徜卻有些反常,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妹妹身上,透着為難。
良久,才确認道:“阿莳真的想去?”
“想去~”夏莳錦委屈巴巴的狂點頭。
夏徜目透憂患,暗暗嘆了一口氣,心道這難道就是天意?随即他斂了憂容,展露出平日溫和的笑意,擡手摸摸妹妹的頭:“好,那明日就去。”
夏莳錦前一刻還略帶委屈的唇角,當即漾開一抹明媚的笑,“阿兄沒有騙我?”
夏徜沒開口,只是噙着笑緩緩搖了下頭。
夏莳錦這回便直接從秋千上跳了下來,踮着腳尖小雀似地輕輕躍起,環上夏徜的脖頸:“阿兄最好了!”
以前阿兄的确對她有求必應,可是打從當上太子伴讀後,阿兄的職責便成了陪太子,能陪她的時間也就越來越少了。
夏徜被她弄得有些手足無措,雖是打小一起長大的兄妹,可及笄後妹妹便未再如小時那般對他過份親昵了。此刻突然紮進他的懷裏,他竟覺心跳如鼓,要爆開一般。
他強壓着那股異樣感覺,像小時候那樣輕拍她的背:“好了好了,不要鬧了。早些回去休息,明日一早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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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長夜,賀良卿就這麽躺在床上睜眼熬着,終于熬到天光放亮,趕緊洗漱更衣往安逸侯府去。
官家賜下的宅邸需得裝潢一番,再置辦桌椅床架後方能入住,可翰林院配給的馬車卻是令他當下就得了便利。
馬車剛剛駛入安逸侯府所在的長安街,賀良卿就急不可待地撩開車簾往前張望。遠遠瞧見府門前停着一輛馬車,一男一女自侯府出來,身後跟着幾個丫鬟護院。
因着距離有些遠,賀良卿并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可只看身形就叫他的手緊緊握住了窗框……
他篤信自己不會認錯,那身形是莳妹無疑!
“快些,再快些!”盡管馬夫從出門就聽了他的令将馬催得飛快,可他還是又催了一遍。
不過再快,也終歸離得太遠,等他的馬車行到能看清的距離時,那女子已然上了車,男子攙扶她後也緊跟着上了車。賀良卿認出那男子是太子身邊的伴讀夏徜,那日面聖出來時夏徜就在文德殿外等候太子。
賀良卿眉間籠下一道陰影,耳邊回響起昨晚陸正業的話:“她的身後有雙眼睛盯着,敢碰她的人都沒個好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