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畢羅

畢羅

夏徜向段禛見禮,躬身之際矮了半身下去,方顯出身後的阿露來,阿露見狀也趕緊朝段禛行禮。只是她一個侯府的下人,不能同主子那般見禮。

段禛淡睨一眼跪在地上的阿露,幹凜凜地問起:“昨晚的煙彈是怎麽回事?”

阿露顫聲答道:“回太子殿下,是奴婢行事魯莽,一看到有人要進屋,就以為魚兒上了鈎,趕緊往窗外扔了煙彈。可等人進來點燈一瞧,竟是大郎君……”

聽了這話,夏莳錦愈發迷惑:“阿兄為何去吳鎮?還那麽巧與阿露住進了同一座寺廟?”

對上夏莳錦投過來的狐疑眼神,夏徜徹底黑了臉:“巧什麽巧!還不是攔你不住又擔心,這才趕在城門關上前去吳鎮看看你,本想等天亮帶你一起回來,結果半夜三更瞧見兩人在你門前鬼鬼祟祟,我上去拿人,才發現是侯府的護院。再一開門,裏面居然是阿露假扮的你!”

說到這裏,夏徜稍頓,眼中的嗔怪幻化成一道悵惘:“那時我才明白,原來我這個兄長,亦在你的懷疑和算計之中。”

夏徜以蒼白的語調說完,便向段禛行了告退禮,而後越過二人頭也不回地往聽風閣走去。

夏莳錦知道這回是當真惹了阿兄傷心,不然他斷不會在段禛面前如此失禮,哪有太子立在原地,臣子卻甩手離去的道理?

她蹙眉癟嘴地盯着那個背影,直到拐入角門看不見了,她才回過頭來代阿兄向段禛賠禮:“還請殿下勿怪,”

“你叫我什麽?”段禛打斷她。

夏莳錦一怔,随即想起先前的約定,硬着頭皮更正道:“還請阿兄誤怪,我阿兄他今日是氣我氣極了,對殿、對阿兄并無不敬之意。”

段禛不由失笑,委實被她別扭的小模樣逗樂:“不如你還是叫他阿兄,叫我……”稍一思量,決斷道:“哥哥吧。”

明知自己沒得選,夏莳錦好脾氣的點點頭:“好。”

反正她在人前還是得稱他為殿下,只有像今日這樣四下無人之時才會喚他哥哥,可是哪裏還會有這樣的時候呢?所以且當哄傻子吧。

“那我送哥哥出府。”

在她催促一般的目光下,段禛斂了笑意,随她往車馬門走。

因着內宅多有不便,昨晚段禛讓侍衛們皆留在了前院,孟氏命人給他們空出幾間房安置。此刻侍衛們俱都軍容整肅地列隊等在車馬門旁,秣好的馬兒也都牽在身旁。

他們臉上身上都自帶一股煞氣,夏莳錦不敢靠近,隔着十數步就跓下了腳步,福了福身:“臣女恭送殿下。”

這處已算不上私下,她也沒理由再多喊他一聲便宜哥哥。

段禛撩她一眼,正想說點什麽,卻被牽馬過來的六和打斷了:“殿下,您的馬。”

段禛接過缰繩時橫了六和這個沒眼力的一眼,六和見事不好趕緊識趣退下。

段禛利落地翻身上馬,高坐在馬背上俯看着馬下姱容修态的小娘子,開口時聲音清越,尾音卻似帶了小鈎子,有着說不出的缱绻:“行了,快回去吧囡囡。”

話音落地的瞬間,夏莳錦周身一凜,如遭雷殛,夏衫下根根寒毛顫栗……

她于驚愕間擡頭,對上的卻是一雙笑眸,春風一度,有些欠揍。随着一聲脆亮的“駕!”,馬兒引頸嘶鳴,絕蹄而去。

河斜月落,晨光熹微,夏莳錦杵在院中像一尊泥胎木雕。

現下回想,父親在堂上時的确喚了兩回她的小字,只是平日習慣了她并未在意。不想竟被有心人給記在了心裏,還堂而皇之的這麽喚她?

微惱着,夏莳錦又想起方才在廊上,段禛說往後彼此都換個稱呼,他要她叫他哥哥,卻沒說他要叫她什麽。該不會……往後都這麽叫她了吧?!

想到這種可能,夏莳錦苦巴着一張臉往回走,叫人瞧了似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阿露還一直在廊上等着她,見她臊眉耷眼地回來,擔憂地問:“娘子,您沒事吧?”

夏莳錦搖搖頭,随口問她:“你們早上用過飯了沒?”

阿露一臉委屈巴巴:“大郎君氣都氣飽了,從昨晚到現在沒用過一口飯,奴婢們自也不敢用。”

“哎——”夏莳錦收拾了下心情,決定還是先哄好阿兄再想別的吧。

于是徹夜未睡的夏莳錦未回房,而是又去小廚房忙和了一個多時辰,親自做了一碟蝦絨畢羅送去聽風閣。

夏徜原本是要回來後補個眠的,奈何沐浴後跑了覺,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腦子竟越發清明起來。于是又穿衣來了書房,不多會兒夏莳錦就端着一碟畢羅示好來了。

他坐在椅上,垂眼看着面前藕荷色的糕點,面皮細膩,花紋精致,可見和面與雕花都是用了心的。

其實夏徜清楚,妹妹并不擅長廚藝,但這道畢羅是母親的最愛,以前慧嬷嬷便常做給母親吃。後來慧嬷嬷年紀上來了,眼神兒也不那麽好了,魚糜餡兒裏常摻了魚刺,蝦絨餡兒裏常混了蝦殼,母親随口抱怨過兩回,妹妹便央着慧嬷嬷教了她,自此往後便是她做給母親吃了。

豪門大院從不會缺衣少食,子女想要盡孝便全憑着一份心意。

以往夏徜不是沒有眼饞過這口,只是這東西極其難做,每回忙和一兩個時辰,就僅能做出小小的四個,便是母親一口氣全吃了也不到半飽。既是妹妹對母親的一片孝心,他這個做哥哥的又怎好從母親口裏奪食?

是以至今,他還不得其味。

夏莳錦今日端着這東西來,自是拿出了十分的誠意,只是這滾在夏徜心頭的火,也不是一碟點心就能瞬間澆熄的。

他視線從糕點移到夏莳錦的身上。

夏莳錦就坐在對面,兩手托着雪腮撐在桌上,眼底蘊笑。一雙漂亮的桃花眸子彎成月牙兒,自信滿滿地看着他,仿佛在向他挑釁:夏徜,認了吧,一碟畢羅就能拿下你!

夏徜氣得深提了一口氣。

比起昨晚她的試探來,更令他惱火的是方才她竟喚外人“阿兄”!這兩個字在她眼裏就這般不值錢,才見過兩回面的人就能當了她的便宜哥哥。

“拿走吧,我還有公務。”說着,夏徜随手一推。

他原是要将點心推回給夏莳錦,卻未料那碟子好似抹了油,自己生了心思一般往桌邊滑去,“啪嚓”摔在地上。兄妹二人俱是傻了眼。

碟子頑強,落地未碎,不過它碎不碎也沒誰關心,要緊的是那四枚畢羅,就這麽貼地滾了一段,卷滿了灰塵……

夏莳錦驀地從椅中彈起,先前還如絲媚長的月牙眼裏已是滿載了秋水,泫然欲落,同時火氣也大得不行:“夏徜,你适可而止!若說騙,也是你騙我同太子游湖在先,不過是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你就受不了了?”

怒極之下,她圓瞪着一雙眼逼視對方。夏徜也果然被那水霧後的兩簇火苗震懾住,明明心裏已經不敢同她置氣了,可張了張口,還是說不出來。

夏莳錦氣得扭頭就走,人走到門前正要開門時,兀地一只大掌按到門板上,攔住她的去路。

她回過頭,紅着一雙眼看向夏徜,夏徜眼底卻是一派幽邃潛靜,“扯平了,好不好?”

雖氣性未消說不出那個“好”字來,可夏莳錦到底因昨晚的事虧心,點了點頭算是同意。夏徜瞬間輕松下來,“那抽空另做一碟。”

夏莳錦悠悠瞥向地上,惋惜道:“人家一夜未睡,手還被蝦須紮了好幾下做出來的心意,就這麽被你糟蹋了……”

夏徜才松泛開的眉頭複又攏起,不由分說捉過夏莳錦的手來看,果然見纖細的指端布着幾個細小傷口。這些傷痕若放在其它人身上自是不值一提,可在她皓白似雪的手上,就顯得那麽怵目驚心。

“誰要你一只一只親手去剝蝦的?”斥責的語氣裏滿是疼惜,夏徜便即拉她往桌前走去,按她坐下,轉身去藥箱內找了幾樣東西,過來仔細幫她塗了藥,并裹了幹淨的棉紗。

夏莳錦看看被包得層層疊疊胖了一大圈的手指:“這還怎麽再給阿兄做畢羅啊?”

“不必另做了。”說着,夏徜俯身拾起地上沾着灰塵的畢羅,用小刀切去最外的一層。

夏莳錦在旁看得怔然,“倒也不必……”

話音未落,便見夏徜将那四枚剝淨的畢羅直接塞進了嘴裏。夏莳錦目瞪口呆。

夏徜嘴巴被塞得鼓鼓的,卻還不忘誇贊妹妹的手藝:“好吃!”

“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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