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裴昱沐浴時素來不用人近身伺候,小厮也只是隔着屏風候在外間,以防有什麽吩咐。
只是今日的魏六有點坐立難安,聽動靜,已經喝了三盞茶,連跑兩回東圊了。裴昱心情尚可,和顏悅色地問:“有什麽事就說。”
“小的鬥膽……”一想到即将開口的話,魏六臉色慢慢漲紅。
“公子。”
他也是有眼睛會看的,公子一回到清潭苑就放松了許多,而非在國公、郡主面前那樣充滿攻擊性。興許公子自己都沒發覺,少夫人對公子影響是極大的。既如此,為何還要……
“避子藥多為涼藥,傷身,女子若經常服用極有可能導致……”魏六也是個未經人事的,說起這種事,心下又忐忑,臉上也早已成了豬肝色:“總之就是傷身。小的不懂,公子與少夫人既已成婚,為何還要用藥呢?”
“傷身啊。”
水波微動,裴昱閑閑靠坐在浴桶壁上,輕聲念着這兩字。
藥學醫理他确實不通,但避子藥用多了就生不出孩子這一點,他還是知道的,這也正是他所期盼的,夫妻兩個一起過日子,本就不需要多個孩子來插一腳。
只是,魏六倒是提醒了他。
畢竟是藥,而非茶飲,不是說喝就喝的,他須得編些話來哄她乖乖喝下,次數多了她的小腦瓜難免生疑。
“叫你買藥,想來是我沒有說清。”
裴昱道:“我喝,不是她喝。”
魏六一愣,沖口而出:“還、還有男子用的藥麽?小的孤陋寡聞,也是涼藥麽,會否傷身?”
“你買來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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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六順從應下,暗自想着,公子果然愛重少夫人。
在宋州時沒有找到藥方能讓少夫人維持失憶的狀态,公子就作罷了,而現在公子聽聞涼藥傷身,就選擇自己喝,真是很少有男子能做到這樣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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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昱換上舒适貼身的寝衣,幔帳微挑,躺在靳曉身邊。
這幾日他不在,她又回到了貼牆蜷卧的睡姿,懷裏抱着個軟枕,呼吸清淺,像一只午後伏在人腿上打瞌睡的貍奴,叫人抑制不住逗弄的心思。
“娘子。”
裴昱欺身上前,埋入她烏濃的發絲裏深嗅。她不愛用香味過重的發油,大多時候僅僅留下一丁點皂角味兒,清新得過分,好似可以蕩滌他肮髒的心。
“唔,誰呀……”
靳曉臉上薄薄紅暈,目色迷離,是方才把自己埋在抱枕裏給憋的。被他剝出來透了口氣,卻還沒醒透。
裴昱眼裏揉了點笑意,也不急着叫醒。貼着躺了會兒,冷玉似的手繞着她寝衣的襟口打轉了半天,慢條斯理地探進去,握了滿手馥軟。
不多時,檀唇裏溢出半聲碎吟,人也跟着動了動,許是感知到熟悉的氣息,她并未抗拒,而是軟軟呢喃:“別鬧,我再睡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說着翻了個身,當真又睡過去,露出壓在被子裏的小布偶。
花裏胡哨的,比巴掌大一點。
裴昱拾起來一瞧,瞬間冷了眉眼。
是一只布老虎。
虎驅五毒,亦可祛災,坊間很多人縫制虎頭帽、虎頭鞋,就是希望孩子如老虎一樣健康勇敢。裴昱枯燥的童年裏沒有這種東西的存在,他之所以知道,還是聽傅大夫講的。
回岳州前,總能看到傅大夫在做針線活。
他出于好奇看了兩眼,傅大夫說:“馬上端午了,不都說‘布老虎,五毒除’麽,我給我家丫頭縫一個,路上她可以抱着玩。”
傅大夫不是一個健談的人,但每每談起女兒,話匣子就打開了。
“小筠這丫頭,二公子也見過兩次,是不是覺得她挺煩人的,做什麽都沒有耐性?聽照野說,來京的路上這丫頭就跟小老太太似的,總問到了沒到了沒。她啊,是頭一回出遠門,看什麽都新鮮,卻又不耐煩坐車坐船,小孩子心性。”
“但這布老虎啊,就只認我做的,沒法兒啊,每年給她做一個。”
說這些時,傅大夫是笑着的。
是他從未在自己父親或母親臉上看到過的笑容。
裴昱惝恍片刻,輕聲道了句:“是啊,心性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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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曉被一陣強烈的窒息感喚醒。
大腦近乎缺氧,死寂般的空白,暈眩和瀕死感也如潮水一樣漫灌而來。
掙紮時指甲劃破了對方的臉,靳曉這才模糊意識到——掐在她頸間的,是夫君裴昱!
他淡潤的眼眸裏滿是陰郁偏執,像浸滿了劇毒的汁液,要将她一起融化殆盡。
“為什麽做布老虎?”
裴昱死死盯牢身下之人,見她面容痛苦,檀唇艱難翕張,才松了些力道,轉而按住她的肩,沉沉的呼吸噴灑在靳曉臉上,又問了一遍:“不年不節的,為什麽做布老虎?”
差點就要死掉的後怕鋪天蓋地壓下來,靳曉哪裏還能聽清他的問題,只顧淌着淚大口喘氣,喉嚨也痛極,咽下唾沫都沙沙的疼:“你、你做什麽?”
“裴郎,你瘋了不成?”
“是,我确實是瘋的。”
裴昱的聲線極冷,聽他說話,好似聽到了毒蛇吐信,叫人不寒而栗。
靳曉也是頭一回知道,這世上并非只有沖冠眦裂、大吼大叫的人才可怕。
這樣的夫君,與平日裏的謙謙君子判若兩人,別說陌生了,簡直是噩夢,是地獄!靳曉心口狂跳,無助極了,甚至掐了把自己的大腿,看看是不是還沒睡醒。
轉眼間下颌骨又被扼住,靳曉的尖叫聲生生卡住,身子劇顫,滾燙的淚珠子簌簌落下,灼了他一手。
裴昱手掌松了松,拇指揩着她下颚處的淚,冷聲說:“——回答我。”
“我……我夢裏……”她脖子生疼,只能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夢裏有這個布老虎……想做出來看看,能否幫助恢複……記憶。”
呵,果然。
這就是她“熬兩個大夜做繡活”的原因。
她在虛無缥缈的夢裏捉住一個片段,就要把它複刻出來。只要是和恢複記憶有關,她就不肯放過。
——真是迫不及待地要離開他!
“我對你不好嗎?”裴昱掌住她的下半張臉,指骨泛白。
他滿臉陰沉,眼中痛意狠意并存,視線并不肯離開她分毫,嗓子卻莫名有些啞:“不是在乎我、愛我嗎?為什麽還要找別人?”
靳曉眼中亦是浮現滿滿痛意,不止身子疼,心裏也是巨大的難過。
像是支撐內心的那根梁柱,轟然倒塌了。
她一直沒說過,她覺得自己很幸運,若是沒有遇到裴昱,自己可能就要摔個半身不遂,或者直接一命嗚呼。死後也沒什麽好名聲,沒人記得她,多半和煙兒一樣,成了亂葬崗裏的一抹孤魂,遑論結親成家,同時擁有愛人和親人。
而今時今日,愛人和親人卻像是在要她的命。
“我找什麽別人了……”靳曉雙目黑而無光,靈魂出竅一般喃喃道:“我上哪裏找啊?你八天沒回來,他們不讓我出去,也不肯告訴我你去了哪裏。”
“這個地方好陌生,連丫鬟也不是揚州的那些,我只認得你一人,可你又不在……”
聽起來,倒全是對他的愛慕和依賴。
可以盡信麽?
裴昱垂下眼眸,沒有絲毫動容。
指腹抵着她唇瓣撚揉,聲音輕得如同情人低語:“那你為什麽非要找回記憶?過去就對你這麽重要?”
靳曉宛如聽了個天大的笑話,幾乎要笑出聲來,緩了好久才開口:“那是我丢失的記憶啊,十幾年我全都忘光了,我都不記得我是誰,我為什麽不能找?”
裴昱一語不發。
突然,她渾身如被凍住了一樣僵硬,難以置信地問:“裴循清,你沒有幫我找爹爹,對不對?”
是了,他這種樣子,都能把她摁在床上逼問,恨不得她跟個什麽也不知道的傻子一樣,又怎會好心地幫她尋親?
靳曉頓然崩潰。
自己真是這天底下最傻的傻瓜。
就因為對他全然的信任,就因為是夫妻關系,只要他說一句派人去了,她就信了,什麽也不多過問。
“找了的,怎麽沒找?”
眼前的妻子幾乎面目全非,完全不是嬌嬌着戀慕他的模樣,裴昱的理智也因此被喚醒了些,最後的一點陰鸷褪盡,面容如優昙一般粹淨。
他慢慢松開桎梏,拿出自己一貫的溫柔腔調,輕輕揾淚:“娘子的事我都放在心上,派了很多人去找你父親,不信的話我把魏六叫進來,你好好問問他。”
“別碰我!”
明明上一刻還語氣陰冷地诘問,下一刻竟然恢複成原先的無害模樣,靳曉見他這樣子,簡直渾身一激靈,哆嗦着往床帳裏退,不斷喊着:“別碰我!”
“娘子怕什麽,我是你夫君,難道還會害你?”
這句她曾說過的話,萬萬沒想到以這樣的方式,原封不動還給她。
靳曉心念起伏不定,開口時不免帶上恐懼的哭腔:“我當然害怕,你看這裏,再看這裏,裴循清,你差點掐死我!”
裴钰神色未變,握住她揮動的手,欺身上前,憐惜地埋首在她頸下。
柔軟的唇瓣接觸到扼痕時,靳曉身子狠狠顫了顫。他的親吻再輕柔不過,小心翼翼的模樣好似在對待一尊易碎的陶瓷器,模糊話音也從中傳來:“對不住,娘子,是我犯渾。”
他不住地道歉,誠懇極了,雙目更是通紅,眼神裏有愧疚、後悔,還有一絲潛藏的委屈。
可即便如此,靳曉還是感到害怕。
根本分不清這究竟是他的僞裝,還是真心。
她已經看不懂了。
甚至覺得,他這般長手長腳地伏在她身上,溫溫絮語,宛如一頭披着人皮的野獸。
再多的柔情蜜意也只是誘哄,引着她跟随、迷途、墜落,乃至被他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