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栖雲館藏書頗豐,裴昱不在的這些天,靳曉時常窩在書齋翻閱,最近尋得一本《山家清供》,裏面記載了不少山野所産之菜蔬果肉,以及鮮少見識的新奇吃法。
今日正是叫人支起暖鍋,嘗一嘗撥霞供。
所謂撥霞供,便是将兔肉片得極薄,一腌一燙,或是一燙一蘸,沸騰的湯鍋似白雪似波浪,肉片便如那天邊晚霞,若隐若現。
時人還為此作詩雲:醉憶山中味,渾忘貴客來。
只是栖雲館今日沒有貴客,唯有不速之客。
裴昱出現在廚房門口時,家仆們猶如夢中驚醒,從小杌子上彈起,慌忙沖他行禮問安。
場面可稱滑稽,卻沒有人敢笑。
靳曉看了眼滾滾而沸的湯鍋,以及四散零落的碗筷,頓時食欲盡失。
從前他不聲不響,無緣無故消失幾天,她總會很沮喪,一是想他,二是患得患失。現如今不對他抱有希望,他愛走就走,她反而落得清淨。
靳曉移目望向裴昱,見他面色陰沉,便知這清淨又沒了。
何管事也感知到風雨欲來,打起精神笑着說了句:“公子可用過飯了?少夫人近些天苦練廚藝,想給公子一個驚喜呢!”
聞得此言靳曉微微詫異,揚州時她便知道自己廚藝不精,便是按着食譜一步步去做也會出現纰漏,做出的成品能吃,但不美味,離開裴昱後她可雇不起傭人,只能自力更生,因此這些天總往廚房跑,家仆不敢讓她上手,怕燙到,靳曉就坐在邊上看,用心學。
只是沒想到何管事都看在眼裏。
靳曉收回視線,順着話頭說下去:“是啊,夫君吃不吃兔肉?不吃的話豬羊肉也是一樣可以涮的。”
她淺笑盈盈,杏眸清亮,極好地扮演着等待丈夫歸家,為丈夫添衣加飯的柔順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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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下去。”裴昱大步過去将靳曉從小杌子上拉起,一把摁進懷裏緊緊相擁,箍住她腰身的手臂使了極大的力,骨節都變得失血慘白。
裴昱眼睫微垂,遮着漆黑的瞳,“……吃的,娘子吃什麽,我就吃什麽。”
他終究把話咽下了。
他原想說,以為她抛下他走了。
匆匆吃了這一餐飯,兩人都食不知味。
哪怕天還未黑透,靳曉便知裴昱又要與她做那事。
往昔他們是恩愛夫妻,就算日夜敦倫也屬正常,她也能從中嘗到歡愉,是人之本性。可現在對他失望透頂,哪怕敷衍了事假意應承他,也稱得上一場酷刑。
再一個,裴昱從頭到尾都沒有主動告訴過,為何要她搬到栖雲館,他自己則是成日失去蹤跡,一回來吃過飯就要行房,像是把她當花娘,而這別院就是妓館。
而今日的裴昱像吃了寒食散一樣,格外急切。
暴烈的吻劈頭蓋臉砸來,噴灑在她耳畔的呼吸滾燙至極,像從山林間奔襲而來急于噬人的獸,要将她叼在口中,利齒穿過皮肉,等不及拖回洞穴就要吞吃入腹。
這過于反常了,靳曉慌了神,下意識推拒,卻被壓得動彈不得,呼吸被近乎野蠻地奪取,後頸亦被牢牢握着,是一種無路可逃的态勢。
“裴,裴昱……”靳曉身子發顫,受不住他烈焰般的吐息,也受不住碾過她唇瓣時毫不憐惜的力道,更讓她感到惶恐的是,此刻的裴昱如同失去神智,反而滿是獸性。
“我在,娘子。”裴昱捏住靳曉下巴,聽她喊着疼,竟沒空去理會她為何不喚夫君,而是……想讓她再疼一點。
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裴昱阖了阖眸子,松開桎梏,撐在她上方像是在尋求平靜。
靳曉眼中溢滿淚花,大口喘氣之際,忽然聞到一股不屬于她的脂粉味。
腦內的那根神經頓時繃到最緊,靳曉抓起他的衣袖,慌亂嗅了幾下。
“……你可真行啊,裴昱。”
總算知道為什麽他僅僅出門半天也要換衣服。
今天恰好沒換,被她聞到,是嗎?
再低頭看自己淩亂的衣裙,以及唇上被他咬破的口子,靳曉呼吸一窒,撐着床板幹嘔。
“娘子?”
“別碰我!”
裴昱眉宇聚攏,将體內躁動的血液抑下,見靳曉仍欲作嘔,手掌覆過去為她順氣,“是不是暖鍋吃太急了,我找大夫來?”
“我說了別碰我!”靳曉像是被刺痛了神經,拼命甩開他的手,又如遭受雷擊一般縮到角落去,自己抱成了一團,“太髒了裴昱,你是在作踐我還是作踐你的夫人?”
裴昱沒有明白。
清潭苑和栖雲館互不相通,靳曉沒理由知道阿霓的存在,這聲夫人又是從何而來?
“你在外面有女人了,還是說我就是你外面的女人?”靳曉太陽穴鈍鈍地痛着,始終無法接受裴昱碰過別的女人再來碰她這件事。
腦海中莫名閃過倚紅樓的各種靡亂場景。
首尾相疊,莺聲燕語……
光顧倚紅樓的男人不會覺得自己碰不同的女人有什麽不對,甚至興致來了找好幾個花娘陪,若家裏的正妻發作,就消停兩天避避風頭,甚至男人間還會互相打掩護,這是他們口中的仗義。
靳曉的淚忽然止了,小秦淮沿岸都是秦樓楚館,出入那裏的男人自然也是同一類人,而她與裴昱的初遇,就是在倚紅樓下……
驟然間,更大的惡心湧上來。
靳曉伏在床沿,幾乎要把心肝脾髒全都嘔出來,片刻後竟是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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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來時靳曉彷如在汪洋大海裏浸泡了幾天幾夜,手腳發軟毫無力氣。
可裴昱面上卻有幾分喜色。
她聽見他說:“娘子,你有身孕了。”
這話猶如晴天霹靂,靳曉愣怔得連眼睛都忘了眨,下意識回:“不可能吧……”
又很快被裴昱小心翼翼地摟在懷裏。他也許在笑,因為胸腔在隐隐震動,頭頂也傳來他輕快的話音:“大夫看過了,請了三個大夫,診出的都是滑脈,娘子,我們真有孩子了,你不是很想要孩子麽?我想過了,既有了便留着罷。”
靳曉不由擡頭看他。
裴昱的視線也恰好落下,他目含溫柔,牽起她的手,交疊着輕輕覆上小腹。
“才一個多月,孩子還很小呢。”這對他來說同樣是新奇的體驗,裴昱一反常态話變得密了些,“三個大夫我都留下了,他們會照顧娘子直到孩子出生,你若有什麽需要的就跟何管事講,到時候我們再請穩婆、奶娘,好不好?”
裴昱捏捏靳曉的臉,見她還懵着,便喂了她一點水喝,而後靜靜摟着。
剛得知有喜時,他也像她這般怔然無措,也許更甚。
他從未想過成為一個父親,也從未在正常的家庭中生活過,對未來的三口之家沒有任何期許,但若一定要有個孩子,那必然是靳曉誕下的。
裴昱心裏亦有一個隐秘的角落在說,孩子來得太是時候,他們的姻緣岌岌可危,而她又格外想要孩子,那麽這個融了他二人骨血的小家夥……可以幫他留住她。
“裴郎。”
一出聲靳曉自己都吓了跳,竟這樣缥缈嘶啞。
裴昱也聽出了,探身又給她倒了滿杯的水,一手扶住她發軟的身子,一手執杯盞親自喂她。
随後溫和地說:“方才是我不好,吓到娘子。不過娘子還未同我說,為何突然生氣?你知道的,我只有你一個妻子,沒有旁的什麽女人。這幾天家裏有事,我抽不出空陪娘子,但我知道娘子不是一個拈酸吃醋的人,對嗎?”
聲音太過溫柔,竟讓靳曉覺得自己身處揚州,他仍是那個脾氣好又體貼妻子的裴循清。
可她又很快清醒過來。
哪怕是揚州裴循清,也常常拿甜言蜜語騙她,騙得她一直找自己的錯處,無止境地體諒他。
靳曉雙手仍停留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再掀起眼簾時,她眼中的茫然與猶豫全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與裴昱相似的欣喜。
“裴郎……”靳曉的聲音裏有些微哽咽,“我等它……已經等好久了。”
“裴郎,以後我們一家三口好好過日子行不行?”
樸實得不能再樸實的一句話,卻好似經年而來的箭镞,铮的一聲紮入裴昱心口。他抑制不住地收緊臂彎,唯恐她後悔一般堵住檀唇。
“等一下等一下,”靳曉從他懷裏掙出來,兩頰飛紅地說:“懷胎前幾個月是不能胡來的,夫君可知道?”
裴昱喑啞着嗓音嗯了聲,大夫講過。
“那你不要吓到寶寶啊。”靳曉特意拉過他的手,貼在那處,“不知什麽時候能聽到它的動靜,我們都當爹娘了,你莫要說話不算話,不許再親我了!”
裴昱又悶悶嗯了聲,抱着靳曉放回床上,給她掖好被角。
因內侍制約,他無法在栖雲館久留,因此裴昱也順勢應允,“那娘子一個人睡,我明早來看你。”
靳曉莞爾道:“不是一個人呀,還有寶寶。”
裴昱心上如大手揉了把似的,酸軟極了,旋即握了握拳,抑住想吻她的沖動,這回是真走了。
有了身孕,靳曉獲得極高的自由度,只是,範圍仍然限制于栖雲館。
裴昱每天有一半的時間不在栖雲館,靳曉也不去問,反而很體貼地主動為他辯說,“馬上要春試了,夫君一定很忙吧,只是再忙也要注意身體,還要記得空閑時想我,想寶寶。”
真正繁忙的人變成了靳曉。
逃離裴昱一直是她堅定的心之所向,哪怕有了期盼已久的孩兒,也不會為此妥協。
靳曉忙着下廚,炖補品給裴昱,以防他讀書勞累,同時彰顯自己的賢妻氣度;她也忙着看書,對外說是給孩子起名,不知男女,那就男女各起幾個。
實則翻開醫書。
不知為何,好似有天賦一樣,她記得很快,也理解得很快。然而想從安胎藥的藥包或藥渣裏提取有用的、能将人迷暈的藥物,還是太異想天開了。
此法行不通,靳曉又琢磨其他法子。
靳曉也注意到,那天之後裴昱身上再沒有脂粉味。但無論如何,這與她并沒有太大關系,靳曉強命自己把專注力放回到有用的事情上。
是夜,睡得好好的突然覺得身前一涼,又馬上一暖,是裴昱擠了進來。
“不是說好分開睡嗎?”靳曉耐住性子,好言好語地相勸:“而且我都睡了,你突然過來,吓到寶寶怎麽辦?”
這個正在快速成長的小生命一度是她的擋箭牌,每當裴昱流露欲念,一提孩子他就老實了。
新手爹娘面對全新的未知的小生命,這種反應其實很正常,甚至有點好玩,但他們已經不是正常的恩愛夫妻,靳曉是絕對笑不出來的。
裴昱卻沒有出聲,手持燭臺仔細地盯着她小腹。
隔着寝衣看還不夠,他的手探進去,像觸摸,又像感應。
靳曉只覺莫名其妙,甚至有點毛骨悚然,還未等她說出什麽,裴昱便将臉也貼了上去,用一種依戀而又探究的神情打量着,問她:“孩子還在,是吧?”
“什麽意思?”靳曉撐起身順勢把他推開,卻很快被他握住手,一拉一拽,兩人被錦衾蓋了起來。
燭光被裴昱攏在掌心,照亮這一方天地。
“我夢見你喝了滑胎藥。”裴昱忽然說。
“……”靳曉陷入長久的沉默,甚至背後因心虛而涔出冷汗。
她想過的,喝滑胎藥。
這樣就可以和裴昱完全斷絕關聯。
但不管怎麽說,這是她逃出去之後的事,現在不願多想。
“怎麽會呢。”靳曉強顏歡笑,索性把蠟燭吹熄。
在黑暗中摸索,纖指戳了戳對方的掌心,又膝行過去依偎在裴昱懷中,十分主動地輕啄他下巴,軟聲嗔道:“你舍得打掉,我還舍不得呢!”
裴昱沒有說話,掌住靳曉後腰深深回吻,爾後把臉埋在她頸側,呼吸如烈焰,周身氣息也不再清冽宜人,而是叫人心裏發急的沉欲。
靳曉眉心一跳,腰間抵着的熱源也警醒着她,于是沖口而出:“別,你回屋吧。”
回答她的是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聲。
再之後她被按着肩轉過身,臉頰緊貼着軟枕,塌腰聳臋,以一種極為難堪的卧姿被裴昱緊緊貼住。
裴昱抱起她發抖的身子,附在耳畔輕聲說:“娘子覺着冷嗎?那今夜我陪你睡,還有我們的孩子。”
這不啻當頭一棒,靳曉無聲搖頭,貝齒咬着唇瓣,手指也深陷在錦衾的褶皺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