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細雪簌簌, 無聲落入河面,也無聲浸潤青石鋪就的曲折長巷,叫人一時分不清回到了江南, 還是仍舊身在中都。
裴昱順着線索查到靳曉蹤跡, 一路追至藥堂。熙攘人群中, 他一眼就捕捉到她的身影, 也注意到她手裏拿着藥方。
他一把奪過。
毫不意外, 是滑胎的方子。
怒意燒斷了裴昱的理智,他沉着一張臉攥住靳曉的肩, 目光緊緊攫向對方, 反複質問:“為何這麽做?為何!”
靳曉不緊不慢地把碎發掖至耳後, 不在他身邊,她憔悴了很多,可是沒有絲毫後悔與服軟的傾向, 仿佛做出了多麽正确的決定。
她總這樣, 看似柔柔弱弱,實則比誰都倔。
裴昱不跟她多說,長臂一攬,打橫抱起就走, “跟我回家。”
“松手!放開我!”靳曉又露出了那個令他心寒的眼神,不像看丈夫, 反倒在看仇人。
漫天飛雪,凜風呼嘯, 裙擺被鼓吹得獵獵作響, 仿佛振翅欲飛的鳥。
裴昱臂彎收攏了些, 面無表情道:“你再恨我,也得留在我身邊恨。”
恨是一種極為濃烈的情緒, 更別提靳曉的恨是以愛作為基底的,這就讓裴昱有一種異樣滿足感,這般極致的感情,只有他一人得到了。
就像傅大夫說她是個沒有耐心的人,可她還不是為了給他一個驚喜,親手學制衣嗎?這可是傅大夫和黎照野都沒有的待遇。
他對于她來說,肯定是特別的。
裴昱說服了自己,如釋重負,随後垂首落下一個深吻,将她的抗拒和謾罵全數封存于唇齒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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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你逼我的。”
“裴昱,這是你逼我的!”
不知為何,明明将妻子抱在懷裏,她的聲音卻從四面八方傳來,忽近忽遠,一聲比一聲凄厲。
裴昱那張總是從容淡定的臉上終于出現不同的神情,他像是有些慌亂,有些不知所措,眼睜睜看着靳曉從他懷中掙開,如一縷雲煙,又如一道白練,決絕地、沒有回頭地縱身跳入河流,水浪湍急,一下子就淹沒了大半。
“娘子!”
“回來!”
裴昱驀地驚醒坐起,胸口起伏不定。
是夢。
他反複看自己雙手,夢中抓住了娘子的一片衣角,醒來手心裏卻只有那方紙團,已被冷汗濡濕,字跡都有些模糊。
“公子醒了?”
“太好了,太好了!”
“郡主郡主,公子醒了!”
裴昱緩緩移目,夢裏是天地颠倒的黑,是無孔不入的雪,現實則天光大亮,焚着溫暖的香。
家仆像失了主心骨,慌慌亂亂沒個章法,裴昱皺眉,剛想訓斥,便見一個鬓發微亂的美婦人撲到床邊。
“昱兒,你昏迷了三天,整整三天!怎的就弄成這副樣子啊……”
容華郡主雙眼微腫,鬓發也只是随手挽成一個單髻,不複往日精致,像是……像是一直在這裏等他醒來。
裴昱被這個突然冒出的念頭弄得發怔。
“阿娘見你總也不醒,高熱不退,就入宮請了太醫。昱兒啊,你失血過多,又氣急攻心,實在是兇險萬分吶!”
兒子鬧市被刺,行兇之人還是丈夫的外室,這一茬真是把容華郡主老臉都丢盡了,後聽聞兒子昏倒,容華郡主一再逼問,魏六才說出實情。
金屋藏嬌,對方還是皇後與其前夫之女,甚至認真計較起來,犯的可是欺君之罪!
真真荒唐!
容華郡主真是有一萬句話要責問小兒子,但太醫的囑咐言猶在耳,當下不敢再刺激他了。
瞥見他手心那團紙,容華郡主默默嘆氣,昏迷時任誰來掰都掰不開,寶貝似的死死攥着,現在醒了又直愣愣盯着瞧,真是入了迷,發了癡!
“你哥哥也陪了你一夜,這會兒才睡下沒兩個時辰,他若知道你醒了,定然比誰都高興,阿娘這就去叫他。”
容華郡主見幼子眉梢動了動,想必是聽進去了,便将語氣放柔了些,“昱兒,現在最重要的就是靜養,你乖乖的,啊?”
哄慣了長子,竟不自覺對幼子也用上了這樣稚氣的口吻,容華郡主面色微赧,不自在地別過臉去。
老實說,生養幼子這些年,母子倆不算親密,甚至連熟稔都算不上,自他說要與家裏斷絕關系,容華郡主才意識到他們之間出了多大的問題。
長子心智低幼,她這個做母親的愧疚難當,多年來全身心撲在長子身上,現在就算有心彌補幼子,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是以,容華郡主沒有阻止下人尋找所謂的少夫人,甚至加派了人手。
聽說那傅娘子有了身孕……容華郡主不住嘆氣,她根本不知道若找到了人下一步該怎麽做,難道将對方強行帶回來麽?
容華郡主心裏清楚,若換了她的玉兒遭人哄騙成親,還與那人有了孩子,她真是殺了那人的心都有。
“唉……”
最終,美婦人望着銅鏡裏自己鬓邊的幾絲白發,千言萬語都化作一聲濃重嘆息,深深沒入冬日寒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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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月西沉,容華郡主親自端了湯藥往幼子房中去。
隔着木制食盒都能聞到苦兮兮的味道,心下泛起一陣酸澀。
這孩子自幼康健無恙,沒怎麽喝過藥,腿疾吃了大苦頭,但那會兒她帶着安兒外出求醫……現在,她甚至不清楚昱兒會不會和安兒一樣怕苦怕澀,不肯喝藥。
想了想,容華郡主折返,去廚房取了一瓷罐蜜餞。
穿過月門,容華郡主遙遙望見幼子身邊的親衛、長随聚在一起,個個臉上如喪考妣。
“發生什麽了,可是昱兒出了事?”
“禀郡主,二公子不讓我們說。”
“他人呢?都什麽時候了,還瞞着我?”
其中一個親衛苦着臉:“二公子要我們去清潭苑的暗格裏取一份婚書,我們翻遍了也沒找到,這才知道二公子在栖雲館昏倒後,楊大統領帶人将兩處別院搜了個底朝天,婚書也許就是這樣被搜走的。”
容華郡主聞言,太陽穴突突直跳,沖口而出:“所以他現在拖着病軀,去找楊元登?!”
親衛搖頭:“是直接求見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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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華郡主頭戴九株花釵冠,服翟衣,夤夜遞牌子請見。
寒風侵肌,行在漆黑天幕下,空曠的甬道上只有寥寥步聲。
容華郡主眼眶微濕,很快又被風吹幹,眼睛澀疼。
二十年來,小兒子很少讓他們操心,她也知道自己将注意力都放在了長子身上,因健康的孩子出生在他們這個家庭,不愁前途,有的是傭人照料,不需要他們做父母的額外看顧。
小兒子也格外争氣,十四歲的解元,大雍立朝六十餘年從未有之,可是……怎會弄成現在這樣……
禁庭是容華郡主自小長大的地方,可如今踏足,心下卻無比紛亂。
直到看見兒子滿身是血,衣衫破碎,這陣疾亂終是變成無法言說的刀斧劍戟,紛紛向她砸來,硬生生擊碎她的心。
“昱兒——”
容華郡主急切地撲過去,雙手卻在半空僵住,她想抱兒子,但他滿身是傷,唯恐加劇他的疼痛,竟無處下手。
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就算再不親密,這看在眼裏,心裏也快要疼死了,容華郡主登時就掉了淚,轉而膝行去求坐在上首的男子。
“陛下,陛下,都是容華教子無方,昱兒還小,他不懂事,您要降罪,就請允許容華代為受罰吧!”
男子穿一身淺色燕居服,束了個簡單的玉冠,卻滿是帝王不怒自威的氣場,極具壓迫感。
“姊姊說笑了,都成親當爹了,還叫孩子麽?都能把人家好好的女兒誘去做媳婦,還叫不懂事麽?朕看他是懂得太多,沒了分寸!”
容華郡主伏地不起,淚眼婆娑地懇求:“容華教子無方,辜負皇恩,現懇請陛下收回容華的诰命、封號,容華願自貶為庶人,餘生為昱兒贖罪。”
此話一出,首先愕然的是裴昱。
他從未想過母親會來,也從未想過倨傲的母親會有跪地求饒的一天,而這些,竟是為了他?
裴昱不敢置信,神情複雜地凝視那個穿着一品诰命夫人禮服、伏在地上的女人。
他看過很多次母親的背影,唯有這一次,不一樣。
“姊姊說這些就見外了。”皇帝嗓音很平穩,內侍報容華郡主求見時他就有所預料,“現在的問題是,傅小娘子何在。”
皇帝目光睨向裴昱,“二郎啊,你說你不知道傅小娘子蹤跡,朕要如何相信你?萬一是你的又一個障眼法,苦肉計呢?”
“陛下容禀!”容華郡主倉皇地搖頭,說到激動處,淚流滿面,“昱兒正是因為傅小娘子走了,才會氣急攻心暈倒,他怎可能将傅小娘子藏起來呢?”
皇帝以手支頤,語聲平緩,“一旦說多了謊話,就難以取信旁人。”
“陛下——”裴昱忽然出聲,嗓音沙啞。
“陛下金口玉言,我若受住二十六鞭,便把婚書還給我,可還作數?”
容華郡主大驚失色,低聲呵斥:“孽子!聖駕面前豈容你放肆!”
皇帝輕笑了聲,“作數,還餘三鞭,容華姊姊親自來吧。朕也不要你退還诰命和封號,後日就是除夕了,你好端端的宗室郡主、國公夫人,突然成庶人了,弄得多難看,到時皇後若問起,朕都不知道該怎麽答,總不能像二郎這樣到處編瞎話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容華郡主只得諾諾稱是,叩謝皇恩。
浸滿鮮血的九節鞭握在手裏如有千鈞之重。
老王爺當年也是征戰沙場的宿将,她還小時父親便抱她騎過馬,見過各式各樣駭人的武器,她也深深記得父親身上的殺伐之氣,可那些加起來,都比不上當下的情形,她望着重傷的幼子,雙手不住發顫,怎麽也下不去手。
皇帝啜了口茶,悠悠開口:“二郎,說與你母親聽聽,為何是二十六鞭。”
“是。”
裴昱嗆咳了聲,氣息虛弱,“奚皇後懷胎十月将傅小娘子生下,傅大夫花了十六年将傅小娘子養大成人,我……”
他始終不認可皇帝說的“糟蹋”之言,他只是單純地想和她在一起。
是以,過了很久,最後那句話還是沒能說出口。
“啪!”
九節鞭猝不及防劈頭甩來,算是為他解圍。
直烈的鞭聲落入耳中,容華郡主忍不住緊閉雙眼,旋即聽到兒子的一聲悶哼。
再之後,是一陣劇烈咳嗽,聽得出是含混着血的。
只這一下,容華郡主便受不住了,她跪地懇求皇帝,剩下的兩鞭她願意代受。
皇帝垂着眼眸,一言不發。
沒有辦法,容華郡主只得又拾起鞭子,快速而果決地将那兩鞭打了,聖駕面前由不得她手軟。
殷紅的血,在收鞭時飛濺而出,化為一點一點的血痕落在容華郡主臉上。
“罷了。”
皇帝拂袖離開。
在場之人都知道,依聖上的性子,裴昱挨上二十六鞭已經算是網開一面。
鄭內侍受命從禦案上取來那份婚書。
多麽矜貴的高門公子如今骨頭跟散了架似的,衣服上也滿是斑斑血跡,鄭內侍于心不忍,剛要俯身攙扶,卻見對方強撐着直起身。
當看見婚書是被撕碎的狀态,裴昱不由一怔,眼裏的光也黯淡下去,但還是雙手接過,頹然地說了聲:“……多謝鄭內侍。”
大紅色的箋紙上墨筆寫就兩個名字。
只是任誰看了都知道,傅小娘子從頭到尾都不知情,那麽這份婚書便做不得數,至于揚州領的那一份是否受律法保護,還有待商榷。
容華郡主扶着兒子雙肩的手加重了些力氣,嘆道:“昱兒,值得嗎?”
裴昱烏濃的眼梢泛起薄紅,繼而又猛烈咳了幾下,無聲地朝母親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