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天色漸明, 晨星黯淡,偶有雀鳥啾啾。

這無疑是公主府守衛最松懈之時,安平縣主蹑手蹑腳從自家後門出來, 坐上早已候着的轎子前往顯國公府。

上個月還風光無限的探花郎如今竟要流放了, 這事兒就算放在坊間說書都沒人信, 可它就是實打實發生了。

京中各門顯貴都慣會識眼色, 見容華郡主一日兩次求見, 仍改變不了二公子流放的刑罰,衆人便知大羅神仙來了都沒用, 長公主也因此不準安平縣主去探望裴昱。

安平縣主還犟嘴呢, 那次雅集昱表哥見了她就走, 一點面子都不給,她在家生了好久悶氣,才不會在這個緊要關頭去觸黴頭。

但臨到這一天, 安平縣主終究坐不住, 偷溜了出來。

裴昱沒想到會有人來送他,更沒想到這人會是安平。

會客廳堂。

安平解開鬥篷透氣,搓了搓微涼的手。

原本打算見到昱表哥之後第一句話定然要好好嘲諷一下,誰叫他總是不在外人面前給她留面子, 不,不止, 就算兩人面對面,他也時常冷着臉, 像欠了他百萬兩金子似的。但一看到他慘白的面容, 又聞到淡淡藥味, 安平再也說不出什麽風涼話了。

“昱表哥,我聽說你受了脊杖, 傷還沒好利索吧,這就要上路,不要緊麽?”

折杖法是先帝為慎刑安民而創立的,像他這樣的流刑可以用脊杖折抵,得免遠徙,但流刑畢竟是僅次于死刑的重刑,哪怕受了脊杖,裴昱還是要流放一千裏。

況且按照律法,囚徒每日要行四十裏,中途幾乎不休息,看管他們的衙役倒是經常輪換,這樣一通路程下來很多囚徒受不了,要麽自戕要麽病死。

安平縣主回憶着自己打聽來的說法,擔憂地看着裴昱,總覺得他這副身子熬不到千裏之外的宿州。

“多謝你的關心。”裴昱一如既往的寡言,執起熱茶啜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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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安平抿了抿唇,竟欲言又止。

很少見她這樣,裴昱擡眸望去。

“我還有幾個月就要成親了。”安平別過視線,悶悶不樂道:“阿娘給我相看的,唉,其實哪裏用相看啊,就是崔家老五,我對他太熟了,連他小時候被夫子罰寫多少大字都知道,這讓我怎麽嫁嘛!”

後又很小聲地說:“而且崔五還沒表哥一半好看呢。”

沒聽到表哥回答也不妨礙她抒發對崔五的一頓埋汰,因說定了婚事阿娘便不許她經常出門,極少能夠見到自己的閨中密友,這些抱怨之言便只能跟丫鬟們說,但她們只會答“崔五郎人品貴重,出身世家,與縣主極為相配”。

裴昱只靜靜聽着,待一盞茶飲盡,安平忽然轉過臉說:“昱表哥,你願意娶我嗎?若願意,我便抗婚,等你回來!”

見對方不語,安平雙手急切地按在桌子上,語氣也透着焦灼,“我去求皇帝舅舅,讓你早點回來好不好?”

裴昱把茶盞放下,這一次他沒有用往常的冷臉待她,而是心平氣和地說:“安平,你這是病急亂投醫,若不願意同崔五郎成婚,便好好與長公主說,而不是把希望寄托在我這樣一個囚徒身上。”

“而且,”裴昱眼波平靜,“你知道我的罪名是什麽?妄冒為婚、僞造文書、幽禁良人。這樣,你還願意同我成親?”

這話猶如平地一聲驚雷,惹得安平縣主目瞪口呆,讷讷道:“我,我完全不知道啊……”

妄冒為婚,不就是騙婚麽?

這真是昱表哥做出的事?

安平一時間失了言語,眸光閃爍,竟不敢直視他。

說到底多年來追逐昱表哥的身影是她一廂情願,因為少時的他是衆人裏最為獨特的一個,不僅長得俊朗,人也聰慧,還總是獨來獨往,有點神秘,喜歡他是件很自豪的事,哪怕表哥對她沒有男女之情,她也樂此不疲。

可現在……安平發現,也許自己根本就沒有真正了解過他。

今日是裴昱頭一回将安平送至國公府大門,甚至還能友善溫和地說一聲“路上當心”。

臨別前裴昱還破天荒告訴安平,他很感激當年維護他的她,感激她伸出援手,教訓那些孤立排斥他的人。

同樣的,他也告訴安平,後來為什麽冷待她。

上枷鎖時,裴昱想,漸漸的好像跟少時的自己和解了。那個受了委屈不屑往外說的自己,那個渴望得到母親關注的自己,那個得了少女幫助嘴硬不肯開口道謝的自己……

可是這樣全新的自己,沒有機會展現在傅筠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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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十數人,裴昱是最年輕也是身體最差的一個,行囊裏大多是藥材。

加之核對身份時,衆囚徒聽聞罪名,更加瞧不上他,夜裏宿在荒廟時還故意擠兌他說:“二公子想必生來頭一回席地而睡吧,哈哈哈,看到蟲可別叫喚!”

裴昱一邊咳一邊拿布巾把陶罐擦幹淨,給自己煎藥。聽了這話,只淡淡瞥去一眼。

“看什麽看,吃藥跟吃飯似的,還想跟我幹架不成?”

裴昱斂眸,語聲平靜:“在看你肩上的蜘蛛,巴掌那麽大,你感覺不到?”

對方明顯一愣,結巴起來:“你你你,唬誰啊!”

這時,打水回來的衙役正好朝他肩上一拍。

男子吓了個踉跄,瘋癫似的狂抖身子,結果左腳絆右腳咚一聲摔在地上,兩手還胡亂揮舞:“要命了真有蜘蛛啊什麽鬼地方,誰來弄走,快點快點!”

一旁吃幹糧的囚徒見狀笑得前仰後合:“你個大男人怕蜘蛛就算了,還先嗆別人看到蟲別叫喚,這下誰叫得最兇?”

角落裏叼着芒草的一個男子踱到裴昱身邊,蹲下問:“哎,你咋知道他怕蟲?”

那個吓得屁滾尿流的男子長得五大三粗,一般人印象裏該怕蟲的可輪不到他。

一會兒的功夫裴昱已經搭好臨時的架子,把陶罐架上,生好火,這才回身邊人:“上枷鎖的時候,木枷上有陳年裂縫,裏面爬出米粒大的小蟲,那人看了身子劇顫,但他好面子沒聲張,弄走小蟲之後兩手在身上擦了十來遍。”

來人嚯了聲,“有意思。”

爾後掏出一厚沓紙張,又不知從哪兒尋出一支短筆,舔了舔筆頭後在紙上記:“也許屬于情志病的一種。”

裴昱眉梢輕挑,“你是大夫?”

那人陶醉般飛速記着什麽,一邊又仔細觀察極度畏蟲的男人,很随意地點頭:“是啊,我是大夫。”

待記滿一整頁才肯轉頭,發現裴昱還在看他,他旋即往後退了退:“幹嘛,要我給你看病?你這方子已經夠好的了,藥材你也随身帶了,我沒有發揮的餘地,你按時服藥就行。”

“不是。”裴昱臉色溫和了些,像被春光融化的寒冰,“我夫人也是大夫,所以莫名覺得親切。”

若放在從前,對一個陌生人甚至還是個囚徒感到親切,裴昱一定會覺得自己瘋了。

但……喜歡一個人也許就是這樣的。

若她是大夫,便是見到一味平平無奇的草藥,也會想起她;若她是繡娘,每日撫摸自己衣服上的勾邊,也會想起她。

從前裴昱認為沉浸在情愛裏的人太傻,就連血脈相連的父母都不一定愛你,你憑什麽信任一個剛認識不久的人,甚至付出真感情。

但是現在,光念起傅筠的名字,便覺得心上一陣悅然。

那人哦了聲,很沒眼力見地說:“那你夫人獨守空房啊?”

裴昱低聲:“沒有我,她只會過得更好。”

“懂,改嫁了呗。”

“……”裴昱心口一窒。

這是他一直回避的事。

傅筠和黎照野本就談婚論嫁,若她沒被拐,現在都成婚一年了吧。

他走後,更是沒人能夠阻止傅筠嫁給黎照野。

也許對他們來說,一切回到正軌。

可那樣也意味着傅筠很快就會忘記他。

裴昱面有不虞,手掌捂上心口,隔着衣服感受那朵幹花的存在。

身旁大夫卻以為他哪裏不舒服,手指直接搭上他腕部脈搏,沒一會兒嚯了聲,“你不還是貴公子嗎,身子這麽差啊?那你這難搞了。”

大夫毫不客氣扯開裴昱衣襟,恍然大悟,“我就說嘛,你心口真有傷啊。”

看了看裴昱臉色,大夫咧嘴笑:“你媳婦捅的?”

見他默認,大夫啧啧搖頭:“那她對你留情了,同是大夫,我們最知道紮哪裏能夠一擊斃命,她這……又是偏了又是淺了。”

“你說什麽?”裴昱猛地擡頭,眼中閃過一抹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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