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這聲喝問如同暴烈驚雷, 将寧寧吓了一跳,仰起小臉哇哇哭。

別看她生得伶俐可愛,哭起來可是震天動地, 輕易停不下來。

“寧寧, 寧寧不怕啊, 娘親在的。”

傅筠拍着女兒的背輕聲哄, 可小家夥只伏在照野懷裏, 藕段般的手臂牢牢箍住照野脖頸,愣是不肯擡頭, 哭得好生投入。

“我帶寧寧洗把臉。”照野單手托起寶寶, 另一手輕撫她背脊, 發現這小家夥沒一會兒就把衣裳哭得汗濕,看來還得換衣。

與沉默不語的裴昱擦肩而過時,照野沉下臉剜了他一眼。

小孩子哭聲連連, 但随着走遠, 哭聲也漸漸變弱。

傅筠額上急出一層薄汗。

寧寧不怎麽怕生,家裏學徒、師兄、病人來來往往,也沒見她被哪個陌生人吓哭,結果這親爹來了可倒好!

裴昱拄拐往裏走了幾步, 見傅筠臉色極差,他心裏也不是滋味。

與女兒第一次面對面, 竟把她硬生生吓哭了,這說出去誰信?

挫敗與頹唐之感齊齊湧上, 叫他嗓音裏多了幾分沙啞:“傅筠……”

還未說完便被對方毫不客氣地打斷, “你是以什麽身份對我說出那句話?”

傅筠耀如春華的面容添了一絲鄙薄, 可這鄙薄并沒有使她顯得刻薄,而是令他自慚形穢, 一時間失了言語,怔怔望着她。

“丈夫嗎?可我們已經絕婚,別告訴我你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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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你确實是寧寧生父,那又如何?在聖上面前我跟你說得清清楚楚,孩子生下來與你無關,你也是當場應下的,怎麽,現在要抵賴?”

越說下去,傅筠越覺得沒意思,與其跟他在這兒掰扯,還不如看看寧寧怎麽樣了。

于是她站起身,拿了個女兒平時喜歡玩的小布偶便要出門。

“裴昱,如果你是以寧寧生父的身份來教訓我、指責我,那我只能說,你還是沒有資格。而我讓寧寧喚照野爹爹,那是因為他夠格,他知道怎麽做一個好父親。”

傅筠音量不大,聲線很平靜,可卻如巨石砸在裴昱心頭。

望着她離去的背影,心下除了難過,還不由琢磨起方才的一番話。

這麽多年,他學會了很多事情,唯獨不知如何安撫一個受驚大哭的嬰孩。

可是黎照野,一個被他視作蠻人,認為怎麽也配不上傅筠的人,竟……竟做得很好,而寧寧依賴黎照野、信任黎照野,是否也能從側面反映出黎照野是真的對寧寧好,而不是為博得傅筠認可而裝模作樣?

裴昱重又執起自己的拐杖,腕上檀木手串與拐杖發出一聲輕微碰撞。

他垂下眼簾,長指不自覺摩挲兩下,目光徘徊在佛珠細膩的紋理上。

這是寺裏求來的,為祈願她們母女安康,也為安他的心。

-

裴昱的傷好了大半,但還是不良于行。幾天下來不用拄拐了,卻也只能慢騰騰走路,所幸他氣質斯文清雅,就算步速還沒老人家快,也不顯怪異。

這期間傅筠看過他幾次,但無一例外帶着簡娘,一會兒教簡娘怎麽給蛇咬患者換藥,一會兒記錄他傷口的愈合情況、用藥反饋,似乎只是将他當做教學範本。

裴昱也沒氣餒,時常以複健為借口,在院中慢慢溜達。

也因此時常能看見傅筠忙碌的身影。

春季萬物生發,不少村民上山采蘑菇、摘野菜,有的年輕人辨識不清毒蘑菇毒野菜,不幸中了招。

連日來傅筠這邊接收了十來個中招的村民,因做飯是一家子吃,一有問題便是一家子發作。

好比說今日,就醫的、送醫的,把院子塞得滿滿當當。

裴昱倚在紫藤架下,看傅筠有條不紊地處理傷患。

她做事很利索,在學徒、村民心中很有威信。

她一板着臉,犯了糊塗的學徒便立馬反應過來。但除開教學環節,她又沒那麽嚴厲,笑容也變得溫柔很多。

而村民們大多迷信愚昧,裴昱好幾次想替傅筠罵他們幾句,她卻格外有耐心,就算半夜睡得正熟被拍門叫醒也沒有怨言,把人醫好了也不去繼續睡,而是守在邊上确認用藥效果。

這些畫面中的傅筠對裴昱來說有點陌生。

一年時光竟改變了她那麽多?

不,也許她一直就是如此。從前那個依賴他,會撒嬌,會為他縫衣準備驚喜的靳曉,是傅筠的一部分,如今這個醫術精湛又心善仁德的傅小大夫,也是傅筠的一部分。

至于那黎照野,裴昱偶爾聽到有人說閑話。

“一個大男人不去建功立業,成天只知道做飯帶孩子,忒沒出息!”

這樣的話,便是身為情敵的裴昱都覺得刺耳。

可黎照野跟個沒事人似的,反倒擔心寧寧被帶壞,也不管她聽不聽得懂,搬了張小杌子認真地說:“男女分工又不是白紙黑字規定的,咱們不聽他們胡說啊。寧寧要記得,阿娘是最疼寧寧的,現在阿娘忙了點,等她空下來就陪寧寧玩,過會兒阿娘來了,寧寧先親親阿娘,好不好?”

小家夥眨巴着眼,一副小大人模樣,凝重地點了點頭。

黎照野沒忍住笑出了聲,餘光卻瞥見站在一邊的裴昱唇角也微微揚起。

經過連續幾天的觀察,裴昱才知道小孩子在這個說話還不利索的階段一天要睡很久,上午下午各有小憩。

而寧寧睡午覺的時候,黎照野也不閑着,要麽洗刷她的玩具,要麽鑽到廚房打一些奇奇怪怪的汁、糊、果泥,等寧寧醒了喂她吃。

這種雜事放在京城大戶人家,都不用乳娘動手,丫鬟婢女就給做了,保準妥帖到位,裴昱從沒放在心上。

可是看着黎照野忙活來忙活去,他心裏竟莫名其妙生出幾分嫉妒。

今日,黎照野沒洗玩具也沒做點心,而是幹起了木工。

裴昱慢慢踱去,瞥見地上圖紙才知他要給寶寶做輛童車。

“你這些木頭都沒打磨,到時候劃着寧寧傷着寧寧。”

裴昱輕飄飄地撂下一句,因黎照野對着圖紙看了半晌還沒動手,他便知道總算抓到對方不擅長的地方,因此自己只管長身玉立,等對方好聲好氣請他指點。

可事實并非如此,黎照野頭都沒擡,淡淡回了句:“關你何事。”

“寧寧是我女兒,她的事就是我的事。”裴昱被怼惱了,語氣不善:“你并非寧寧生父,與傅筠也沒有成親,便是連後爹都不算。”

“我問你,”裴昱将黎照野身子扳過來,逼視對方,神情嚴肅:“寧寧衣服是你換的?洗澡也是你洗的?”

“雖然她還小,不懂事,但男女有別,便是親生父親也需避嫌。往後這些事就交給簡娘,聽到沒有?”

黎照野微怔。

其實裴昱也是最近才有的感悟,因自己是男子,從小也沒人跟他說這些,但前陣子在縣衙還真撞見一案子,稍加了解才知原來猥亵女童往往是熟人作案,甚至有的孩子才幾個月大就遭了毒手。

若直接與傅筠講,多半會被她罵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黎照野并非油鹽不進的人,話都說得這麽明白了,應該也知道注意分寸罷。

裴昱灼灼的目光下,黎照野神情複雜。

小筠沒細講與裴昱的過往,他便只知道這顯國公家的貴公子是個玩弄人心,情感淡漠卻又格外偏執之人,至于孩子,更加是宣洩的産物。

然而裴昱這關心寧寧的模樣卻做不得假。

“知道了。”黎照野沒有反駁,僅此一句。

裴昱未置一詞,就着蹲下的姿勢,拿起圖紙看了眼,随手圈劃,不自在地說:“你負責這些、這些,還有這幾個部件的組裝,我負責剩下的。”

此後兩人再沒有說過話,但童車就在這沉寂的氛圍中做成了,高矮合适,打磨光滑,可推着寶寶來去,也可一拉一提改為穩固的凳子。

離開的這天,雨後初晴。

裴昱站在紫藤花架下,遠遠望着坐在童車上高興得手舞足蹈的女兒。唯恐刺激到女兒,他這些天都沒有主動現身,只是像這樣離幾丈遠瞧瞧她。

一父一女,中間隔着被夜雨打下的一地殘英。

“照野跟我說了,童車有你幫忙。謝謝。”

裴昱回身,恰好見傅筠螺髻上的珠花一晃。紫藤開得正盛,日光覆壓在木架上,花影簌簌搖曳,淌下淡紫色的光暈,裴昱目光凝在傅筠面容上,低低嗯了聲。

下一瞬,傅筠把話頭引到了康複保養上,裴昱難掩失望,但還是一一應下。

“這個麻煩你拿給寧寧。”裴昱從行囊裏取出一只布老虎。

醜。

——這是傅筠對它的第一印象。

歪歪扭扭完全不像能拿出來賣的手藝。

忽然想到什麽,傅筠詫異地看向裴昱。

後者颔首承認:“我自己縫的。寧寧屬虎,加上傅先生也給你縫過,是一種習俗吧?我就想着給寧寧做一個,但頭一回,确實不太好看。”

“嗯,醜得能辟邪,寧寧估計會被吓哭。”傅筠毫不客氣。

沉默幾許,傅筠垂下眼簾,把玩着布老虎說:“你變了很多。”

兩人這樣平心靜氣的對話仿佛很久沒發生了。裴昱有點不适應,便也一同看着布老虎,低聲道:“生下寧寧,照顧寧寧……辛苦你。”

傅筠沒作答,只挑了下眉說:“你朋友還等着,走吧,做你的事去。”

話已至此,裴昱只得告辭。

小家夥第一次坐車車,屬實玩美了,而照野也盡心盡力推着她,早已出了一身的汗。

“好啦,豬豬寧讓爹爹歇歇吧。”傅筠拿出藏在身後的布老虎,舉到女兒面前,笑眯眯問:“寧寧看這是什麽?”

寧寧眼前一亮,頭仰得高高的,“嗷,嗷嗚嗷嗚——”

小嘴一張一合,笑時嘴角露出甜甜的笑渦,傅筠還驚訝地發現女兒下牙膛竟有一點點乳牙冒頭了!

“照野你快看!”

小孩子長得快,每每有新的變化,兩人都格外興奮。傅筠還自制了一個小冊子,記錄女兒的成長過程,最近因為忙碌而暫時擱置了,現在想想真是要趕快撿起來,好好記一下——寧寧今天開始長牙了!

兩個大人欣喜萬分,寧寧小娘子卻抱着布老虎愛不釋手,甚至慷慨地親了一口,然後歡快學起虎嘯:“吼~嗚嗚嗚吼~嗷嗚嗷嗚~”

嘯了半天,終于肯将視線從布老虎身上挪開,大眼睛逡巡着。

忽然一頓。

兩雙極其相似的眼睛就這樣對上了,無聲在半空中交彙。

寧寧見對方朝她揮手,便也揮了揮手裏的布老虎,然後猶豫幾息,輕輕“嗷”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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