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食不言

食不言

系統搖了搖頭,聲音有些遲疑,“看起來不太像,請廣成侯夫人過來的話,那原主他爹就別想動你了,應該是要交代什麽事吧。”

江叢道:“這話聽着有理。”

不多時,一家子四口人都整整齊齊地坐在了廳堂之上。

廣成侯夫人好像才剛哭過,嗓音裏的哭腔濃得消不去,兩只細長的眼現下腫得像核桃,被她用軟帕揉了揉,更像。

這架勢,怎麽瞧着都像是要發生點什麽大事兒。

江叢突如其來的慌張了,他一個人不僅勢單力薄,還拖着個除了鬥嘴最多賣賣萌的系統,真遇上什麽事,只有被摁在地上揍的份兒。

江月明倒是神色如常,理了理裙擺,身子往後靠,翹起一邊腿,全然沒有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

“爹,你把娘和妹妹一起叫來是想?”

廣成侯幹咳幾聲,清了清嗓子,用微微有些喑啞的腔調說:“我給你一夜時間收拾行李,明天就走。”

江叢下意識點頭,臉已經朝着地板垂了下去,陡然聽清了他在說什麽,猛一下擡頭,“走?去哪兒?你不會要把我逐出家門吧爹?”

廳間陡然響起廣成侯夫人低低地綴泣聲,如幽如怨,平白讓人瘆得慌。

“明天起你就到宮裏去,給、給太子……當伴讀。”

江叢愣了愣,随即點點頭,“啊?好。”

系統簡直懷疑他沒有聽清,“蟲,你聽清楚他在說什麽了嗎?”

江叢不僅聽清了,還挺高興,聲音裏都含着雀躍,“聽清了啊,不就是給日常當伴讀嘛,我又不是沒有當過,原本還在愁怎麽接近他的,這下倒好,多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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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知他本性的系統像是笑了兩聲,“我說的不是這個,就知道你是個小聾瞎。”

它把方才廣成侯後面說的話複述一遍,“蟲,你還聽漏了一句,原主他爹說了,你要卯時起來,一盞茶的時間後收拾整齊同太子去尚書房,午時方歇息。”

系統頓了頓,擔心文盲宿主聽不懂,又費勁地掰成現代話解釋了一遍,“每天五點,雞還沒叫的時候你就要起床,給你十五分鐘梳洗,然後你要跟着八皇子去尚書房,中午十一點半放學。”

江叢頓了頓,抓住自己唯一關心的點,“多、多久起?”

“五點,可能更早。”

江叢失去了夢想,成為一條翻身失敗的鹹魚,猝死當場。

鹹魚發出了妄圖抗争的聲音:“不是,我之前當齊長鶴伴讀的時候不都是七八點才起嗎?為什麽現在突然就換了?這不公平!”

系統道:“不是早就跟你解釋過了嗎?沒有誰家的伴讀會等到七八點,皇子來才起的,你是唯一一個例外謝謝。”

江叢:“……”

他繼續垂死掙紮:“那為什麽我現在不是那唯一一個例外了?怎麽可以這樣?”

系統笑得格外殘忍,“你想當回這個例外也不是不行。”

江鹹魚從地上一躍而起,興沖沖地詢問:“怎麽搞怎麽搞?”

系統跟他慢慢道來:“簡單,你到齊長鶴面前一拍桌子,告訴他你是他前伴讀,包括前前伴讀,還有書童、小厮、好友。”

江叢等不及,問:“這樣我就可以做回這個唯一了?”

系統的電子音陡然轉了一個彎,“這樣你就會被他一刀捅死,再也不用起床了。”

江叢:“……”

它頓了頓,補充道:“早死能睡好多年呢。”

江叢:“……”

跟系統掙紮無果,和廣成侯負隅頑抗失敗的江叢,在清晨就被廣成侯連人帶行李塞進了馬車,趁着天未亮,将他送進了宮中。

臨死……臨行前,江叢委委屈屈地掙着一雙因為熬夜過度、睡眠不足而帶上黑眼圈的雙眼,凄凄慘慘戚戚道:“崽,我總算知道傳說中的親爹是個什麽樣子了,不是人啊不是人。”

比廣成侯更加不是人的系統哼了一小聲,傲嬌本性暴露無遺,“活該,誰叫你天天晚上都纏着我非要跟我一起看狗血劇,讓你早點睡你也不聽,反正你再這麽下去,今後你就只能睡四個小時了。我一猜,用不了半個月你就會華麗麗地猝死。”

江叢開始推卸責任:“……那誰叫你大晚上放狗血劇?這不是明擺着勾引我嗎?”

系統平白背了好大一個鍋,把自己縮進去,不聽王八念經。

馬車一路平穩地駛了小半個時辰,車廂搖搖晃晃,給人一種在水上的感覺,飄飄搖搖、晃晃悠悠,最能激發人的睡意。

一直到車夫敲了敲車門,他才睡眼惺忪地爬起來,背上自己的小行李包,從馬車上下來。

馬車停在了宮門口未進一步,宮中禁用車馬,剩下的路要江叢走過去。

這并非是第一次了。

他出門時,天空還是灰蒙蒙地一片,如今卻出了太陽,旭日東升,天邊霞光萬丈,前些時候下了場淅淅瀝瀝的春雨,空氣都是清新而微涼的。

江叢下意識擡頭,面前是紅牆白瓦,遠遠望去,一座座宮殿輝煌燦爛,堆砌用的琉璃瓦晶瑩剔透,在光下反射着耀眼璀璨到奪人眼球的細碎光斑。

這種場景是無數人一生都忘不掉的,江叢不自覺發出感嘆,“啊,崽,這難道就是金錢的光芒嗎?太刺眼了。”

系統十分擅于拆臺,“你是第十八次看了,這話也是第十八次說了,所以你怎麽還沒被閃瞎眼。”

江叢:“……”呵,沒愛了。

宮門口是有人接應的,江叢在原地站了小會兒,就有人匆匆而來,遠遠朝他鞠了一躬,歉道:“抱歉,讓江世子久等了。”

這人江叢有印象,他以前在齊長鶴身邊見到過好幾次,算得上左右手了。

江叢笑眯眯地跟他說無礙,被他領着鵝卵石的小道上走。

小道盡頭便是東宮,主殿修葺得雕梁畫棟,一磚一瓦都是堆金砌玉,飛檐翹角上挂着只标準的八角宮燈,裏頭的紅燭燃盡了,燭火光搖搖欲墜,被些微光暈籠罩的宮殿瞧上去流光溢彩,絢爛奪目。

走得近了,江叢禁不住地去想裏面的人,“崽,你說,這一次我還是要為了齊長鶴擋刀死嘛,我怎麽根據你的法子這麽實驗了十幾次,他一點罪惡值都不肯給我,真讓統摸不着頭腦。”

最先提議擋刀的系統頓了頓,掩飾什麽似的,虛張聲勢道:“第十八次了你才明白,我是該誇你嗎?”

江叢道:“你個不孝的叛逆崽,爹爹不愛你了,現在你是孤兒了。”

.

書房。

“主子,那位江世子已經侯在偏殿了。”

齊長鶴挽着右手袖袍,從架子上拿出一只狼毫,小心沾取墨汁,手腕用上了力道,不緊不慢在裁剪好的宣紙上寫下字句。

潑墨在雪白宣紙上的字跡龍飛鳳舞,每一筆的起轉成合都蒼勁有力,帶着鈎子一張淩厲,完全不似少年能寫的出來的字,反倒更像上了年紀的花甲老人,有了大半生的閱歷,最終才成型的字。

下一秒,他的筆鋒突兀一轉,手腕用的力度輕了不少,草書突變成楷體,端正清秀,往紙上一一細數,竟都是些全不一般的字跡。

半晌,書房裏只得一句話,“找個房間安置。”

先前出聲的人穿着一身黑,對着書桌單膝下跪,聞言猶豫了下,小心措辭道:“主子,是重新安排一間房,還是用原來的那一間?”

齊長鶴筆鋒不停,眼皮未擡,說了句随你,宣紙上卻在此刻突兀洇開一團墨點,毀了整張紙。

他蹙了蹙眉,停下筆,不知在思忖些什麽。

.

江叢接過行李,道謝後便關上了房門,轉過身去感嘆:“崽,爸爸又回來這個鬼地方了。”

系統符合地點點頭,聲音掐尖了,誠懇道:“是啊,我也還真是第一次見到有人做個任務這麽多次都是失敗,也着實是挺不容易。”

江叢:“……”

他嘆了一口氣,開始在家暴的邊緣躍躍欲試,“崽,我發現你總是有把天聊死的能耐,讓我恨不得給你一拳,再踹你一腳,讓你托馬斯螺旋升天。”

叛逆崽學着他的模樣一挑眉,平白從電子音裏顯出幾分羞澀的雀躍,“是嗎?你這麽誇人家,人家會不好意思的啦。”

江叢沒工夫搭理他,将手上的行李放進櫃子裏,一只腳勾了個凳子過來,坐在窗邊單手撐起下巴。

他這屋子從前就是帶了個院子的,位置處在主殿後頭,就他一個人住,院子中央種了棵将近百年的銀杏樹。

初春的天氣不是銀杏葉生長的好時機,滿樹枝上加起來的葉片都沒過百,色澤也不是很好,淡綠的,風一吹就從枝頭落了下來。

江叢突發奇想,指着院子中央的樹道:“崽,你看!它像不像你中年禿頂的地中海?”

系統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是在罵自己,一歪頭,開始給江叢投喂人參公雞。“我覺得跟你倒是挺像的,畢竟天天熬夜還要早起的是你不是我。”

江叢完敗:“……”

系統再接再厲,“啊,我好像不小心說出了什麽大實話,嘤嘤嘤人家不是故意的啦。”它每次試圖惡心江叢,或者是想要掩蓋什麽的時候,用的都是這種發嗲的腔調。

江叢正準備怼回去了,陡然聽見房門被人敲響。

門外的人高聲說道:“江世子,該用午膳了,請您随我一道去主殿。”

江叢暫且放過系統一馬,應了聲,開門走出去。門外站着一名宮女和太監,身上穿着宮裝,為首地是那小太監,和和氣氣地一攏袖子,福了福身行禮。

大多數時候江叢表現得都是極客氣的,将人扶起來,微笑着點點頭,跟在對方身後亦步亦趨。

主殿裏,齊長鶴已經坐在桌邊了。

江叢誠惶誠恐,心道,他居然讓未來的帝王等他用膳,真棒啊。

把他心裏話聽得一清二楚的系統:“……”

按理說,江叢如今入宮,是伴讀的身份而并非世子,用膳是不得和主子同桌的,也不一定非要到主殿來,齊長鶴更不用等着他,但偏偏對方這麽做了。

江叢是個不關心劇情的,雖然看過原着,但都是十幾年前了,這期間他再沒有翻過原着。

系統記得大概齊長鶴就是在入冬前後被封為太子的,接着沒過一年,興許是兩年,當今就駕崩了,齊長鶴順利登上皇位,由皇子到太子再到皇帝,只用了不到短短三年的時間。

除了是個變态這一點,完全是個人生贏家。

而現在,這位人生贏家,分明有些不對勁。

江叢對着齊長鶴彎了彎身,得到示意方才坐下,拿起筷子進食。

席間安靜無比,整座大殿都像是鬼屋,寂靜無聲。

江叢耐不住這麽安靜的氛圍,忍不住在心裏小聲跟系統叨叨。

他做齊長鶴的伴讀統共做了兩次,這是第三次,全部加起來得有一年半了,這麽長的時間,他從來都習慣不了這麽安靜的氛圍。

盡管這是個好習慣,但他的确不喜歡,一點煙火氣都沒有,再好的美酒佳肴,送進嘴裏也是味同嚼蠟。

“殿……”江叢開了口。

“食不言。”齊長鶴在他開口之前斷了他想說話的念頭,極淡的一句話,把本性是個大寫慫字的江叢吓的不輕,連忙閉嘴,安靜如雞當鹌鹑。

從前他就不敢跟齊長鶴頂嘴,更別說是現在了。

齊長鶴用膳很快,通常江叢還在磨磨蹭蹭,他已經放下筷子去書房練字了。

往常他練字江叢都是在一旁磨墨伺候的,不論他用的是那一具身體,這個慣例都是存在的。

幾乎是江叢剛放下筷子,就有人上前來道:“公子,平日裏殿下在書房時,您也應該伺候在旁邊。”

這是委婉地提醒他,既然用膳完了就該去為齊長鶴磨墨了,話語是熟悉的,人也是熟悉的,時間地點,無一不是熟悉的。

“好,這就來。”

齊長鶴的書房在主殿的東南方,到哪兒去有一條鋪了鵝卵石的小路周遭是假山和枝繁葉茂的灌木叢。

這是江叢最喜歡的一條小路,總是讓他想起一句古詩:曲徑通幽處。

石子路并不是很長,換算成現代時間不過是幾分鐘,小路的盡頭就是齊長鶴的書房。

太子喜靜,因此書房附近都少有住人,周遭都是蒼天的樹木,太監宮女都被勒令過不準靠近這邊。

江叢象征性地屈起手指,指關節正要扣上房門,門就自裏被人打開了。

那扇足以夠普通人家生活一輩子的木門被緩緩推了開,江叢先是從那道門縫中看見了齊長鶴握筆的手,十足是少年的手,筋骨分明,指節修長,卻不過分纖細,反而強有力,拉起五石的弓來輕輕松松、毫不費力。

門縫開得大了些,他的目光也跟着上移,從齊長鶴漆黑如墨的前襟一直往上,到層疊掩映的領口,再往上是弧度凸起恰到好處的喉結,棱角分明的面部輪廓,過分薄的唇瓣,微垂下的眼睫……

到了最後,他整個人都完完整整倒映在江叢瞳仁裏。

江叢忽地怔了怔,下意識牽動嘴角笑了笑。

殿下,我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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