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約好的明天

約好的明天

秦煙在“貓貓樂園”也是熟客了。

來到三角湖,他貓着腰呼喚,發出人與貓之間的暗號。

周朗星看到湖邊長椅上趴着一只黃油面包似的肥貓,睡着了,打着小呼嚕。

又瞥到蹲在湖邊陪老人垂釣企圖偷腥的條紋貓,黃白兩色,蹲坐時像只三角粽子。它好像聽到了秦煙的暗號,耳朵随風動了動,但不回頭,虎視眈眈看着上鈎的魚。

周朗星向秦煙招手,指一指長椅,又指一指湖邊。

秦煙彎彎眼睛,“不止呢,這一窩有六個兄弟姐妹。”

片刻,樹叢抖了抖,走出三只苗條的貓。

“看,這是貓女三姐妹!”

三姐妹晃動着腰肢走過來,左蹭蹭,右蹭蹭,靈活的尾巴深谙誘惑之道,對秦煙的腳腕若即若離。

“喵~”

它們看到了貓糧袋,一個勁地喵喵叫。

秦煙笑着蹲下來,打開了貓糧,均勻倒在空地上。

熟悉的顆粒碰撞地板的聲音引得長椅上睡覺的肥貓耳朵一顫,接着胡須一抖,鼻尖似乎一聳,刷地睜開眼。

一道黃色的影子從視野中閃電般路過。

周朗星只覺得眼睛一花,低頭吃糧的貓多了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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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煙單手撐着臉,一邊溫柔撫摸肥貓的脊背。那是一只長毛貓,毛發被陽光曬得蓬松,他的手輕易地陷了進去。

那仿佛是跌在金黃地毯上的一柄玉如意,微微透出一點白,高座的人便可識得這是何其上等的美玉。

可以說,這是一場視覺盛宴。

此刻,周朗星深恨自己沒有随身攜帶相機的習慣。

這種美好的畫面,周叔容也沒有留下來嗎?

或許,在他房間裏一翻,能搜出別樣的驚喜。

不,何必要別人的!

他們的相片,只承載着他們的故事。即便他截獲過去,也只是一個翻閱故事的看官罷了。

周朗星斂下心神,剛要掏出手機記載這一刻的心情,秦煙忽然向他招手,笑靥如花地說:“過來呀——它脾氣最好,絕對不會兇你的。別怕,過來摸一摸它!”

周朗星頓了頓,手持着兩朵鮮花,半蹲了下來。

他還沒有伸手去摸大橘貓,頭頂“橘子皮”的貓妹妹被花吸引了注意,好奇地撲過來。

“哎——你不能碰!”

周朗星高高舉起兩朵花。

貓妹妹不滿得喵喵叫,有理由懷疑它在罵人。

“有什麽稀奇的,它喜歡,你就給它!”

“那我也喜歡呢?”

周朗星目光灼灼盯着秦煙道。

“那你便留着吧。我那朵也給你。那麽喜歡,将來制成幹花,插在瓶裏放在床頭,說不定還能聞着味入睡。”

随着他的話落下,周朗星眼前忽然出現一幕畫面——周叔容的房間裏,一束幹花特立獨行地定格在那裏,似有暗香,時時日日月月。

他倆的回憶實在太多。他無意間捕捉到的細節全成全了他倆的情意。

他真的有把握插足嗎?

忽略膝蓋上撓空氣的貓妹妹,周朗星仍高舉着兩枝花,那般輕的分量,于秦煙眼中微不足道。他盯着秦煙問:“兩朵花太少,制成幹花也插不滿一個瓶子。我想要一束。”

他比劃一下,“裝那麽大的瓶子!”

秦煙失笑,“那麽大,多少花裝得滿,幹脆去拔向日葵!”

周朗星眼神認真,不似玩笑。

秦煙頓了頓,“等回去時,看看小慧還在不在。哦——小慧是那個賣花的女孩。”

“可是我沒帶錢包。”周朗星用意明顯,只想要秦煙送的花。

秦煙的目光在他身上滑過,“手機也忘帶?”

“好像是。”一邊說,一邊心裏遺憾不能拿出手機拍照了。

秦煙眸光清亮,用一種“看透小朋友沒寫作業卻借口忘在家裏”的眼神望過去,語調輕柔:“那這次,就當作我送你的禮物啦。”

周朗星定定望着秦煙。

自古以來,有借便有還,有送便有回。許仙與白蛇便在西湖雨中借傘定了情。他尋思着,該用什麽作為回禮。

其實,禮物不是重要的。

現階段,也不能允許他送什麽超乎友誼的禮物。

回禮——只是他用作明天、或後天、或某一天來找秦煙的一個借口。

多麽難,見一面還得千方百計地找借口!

忽然,手背被什麽東西砸到了。

原來是貓妹妹蹬着他的手,想跳上去抓那兩朵在風中輕搖的花。

周朗星什麽也不想了,回禮不是今天該做的事。他連忙去護着兩朵無故受害的花。

他霍然起身,一米八幾的身高對陣嬌小玲珑的貓妹妹。

秦煙看他如臨大敵的模樣就想笑,“大橘都要吃飽了,等它鑽進草叢裏,你想摸也摸不到了。”

周朗星有點委屈,“我蹲下來,這只小貓來抓我的花怎麽辦?”

秦煙只好抱住大橘貓,往他那裏一靠,眨眨眼道:“快,趁熱摸!”

不明所以。周朗星順手一摸,嚯,暖洋洋的,像摸到了一把實體的陽光。

秦煙問:“暖吧?”

周朗星回:“暖。”心裏暖烘烘的。

四只貓吃飽了,蹲在湖邊看老人釣魚的貓也忍不住來撈一點貓糧。第六只貓也姍姍來遲了,不得了,它像一只貓老大,帶來好多貓小弟,秦煙喂鴿子般潇灑一撒,貓糧袋轉眼癟下去了。

秦煙心滿意足,“不會浪費了。太好了!”

周朗星簡直無從下腳,到處拱着毛茸茸。

啊!有一只虎斑貓好可惡,竟然想在他的石膏腿上撒尿标記!

秦煙一邊笑得肚子疼,一邊幫忙驅趕,嘴裏發出怪聲:“咻咻咻!”

貓糧終于見底,貓兒們散開了。

秦煙目送它們,直至看不見了。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也許某一天,某一只吃過他貓糧的貓不會再見面了。

人也一般,離別時真叫人猝不及防。

周叔容出事的那天是5月20日,那天,他趕去一個約會,去見一個人……

秦煙穿着象牙白西裝,胸前別着朵玫瑰,始終沒有等到他。

從日出到日落,從今天到明天……打了無數通電話,沒有人接,打了車趕往他就讀過的大學,沒人知道他的音訊。

直到第三天,有人送來一張請帖,請他參加一場葬禮……

“太陽曬一曬好舒服,骨頭都要酥掉了。你哥竟然不喜歡曬太陽。”

周朗星忽然聽他提起了周叔容,聲音濕淋淋地,含着水汽。

秦煙喟嘆着,閉上眼懷抱陽光。

“多好的陽光,可惜他再也看不見了。”

他的臉,他的手臂,他的雙腿,都被穿過樹葉縫隙的日光照得像一灘閃着光鱗的脆弱的水影。

周朗星近距離看他兩頰的細絨毛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金粉。

他的神情有些淡然。

恍如葬禮上的平靜,平靜的表象下,他把長出來的刺針往血肉裏拗折,把血肉往回吞落。

他以為他很快走出來。

但只有經太陽一照,痛傷才無處遁形。

周朗星倏忽明白了,自以為的“替身說”更像一種自我安慰。

很可笑的詞語,對自己是侮辱,對秦煙而言也是侮辱,對另一個人更是不可磨滅的侮辱。

幸好,他只是在心裏想想。

如果提出來,秦煙會毫不留情地離開吧,就算再相遇,也是一個擦肩而過的路人。

“是啊。多可惜,那麽美的陽光。”周朗星此刻想什麽,為自己惆悵,還是為哥哥惆悵?

“但或許……他在享受另一片同樣美的月光。”

秦煙睜開眼,“我很喜歡這句話。”

“周朗星,”頓了頓:“朗星,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哈,早該這樣了。”

秦煙一瞬不瞬地盯着周朗星,那種目光,剔透到透明,仿佛看穿了人心。某瞬間,與周叔容過分相似起來。

“你們實在不像。”

周朗星勾了一下唇,“他是他,我是我。誰又不是誰的替代品。”

“你是周朗星,他是周叔容。我現在已經分清了。”

周朗星聽懂了,錯愕地擡眸,眼睫又直又密,像一叢密不透光的荊棘。

“我要說對不起。其實我很多次透過你在看他。對不起,我控制不住。”秦煙将被風吹散的頭發勾到耳邊,看向遙遠的方向,“我還将這一次的散心,假裝是他陪着我。”

“但是……”秦煙看向周朗星,“感覺是不一樣的。”

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誰也不是誰的替代品。

“現在有點讨厭我了嗎?”

周朗星慢慢搖頭,目光隐忍看着秦煙。秦煙勇于承認了,倒襯得他無比可恥。

可是他難以啓齒,他不能告訴他,自己喜歡他。

喜歡到恨不得當一個可笑的替身!

“朗星。”秦煙微笑着,“理性和感性是有距離的。為了不讓錯誤延續下去,明天……明天不見面了,好嗎?”

“你不用擔心我,我珍稀自己的生命,不會做任何荒唐的事。我會好好地活着。”

“如果你需要我,打電話給我。”

周朗星凝視他許久,沒有說一句話,慢慢地,慢慢地點頭。

最後,在5月25號的這一天,周朗星抱着一束象征“自愛”的花,坐上了回家的車。車輪碾到一顆石子,颠簸了一下,他的眼神不動。

明天是屬于周叔容的時間。

但只有明天?還是包含了下一個明天,下下個明天,下下下個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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