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見裴小拾沒跟上,萬賀呈一腳已經踩上臺階,又停下回頭看他。

承認自己怕黑,裴小拾還有點不好意思:“有、有燈嗎?”

黑暗中的萬賀呈擡手在牆上碰了一下,熟練到根本不需要用眼睛看,憑感覺只一下就讓樓道亮了起來,盡管燈泡老舊忽明忽暗,但聊勝于無。

裴小拾終于放松下來,重新揪住斜跨在身前的包帶,沖人甜甜一笑:“謝謝你!”

萬賀呈本來就打算開燈,他沒有摸黑上樓的習慣,于是他沒回應裴小拾這個謝謝。

解決了光線問題,裴小拾下一個要迎接的是爬樓問題,樓梯陡得像天梯,每層臺階又小又窄,裴小拾沒走過這樣的樓梯,兩手扶着一側的扶手,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唯恐自己失足滾下去。

萬賀呈兩步并成一步在前頭健步如飛,拐過樓梯的第一個彎就不見蹤影了,急得裴小拾滿頭汗,扒着扶手喊人:“你不要這麽快,等等我嘛。”

拐個彎發現萬賀呈就在二樓等他。

原來是到了,二樓就是萬賀呈的家。

萬賀呈說:“瞎子都比你走得快。”

裴小拾很不服氣:“瞎說,這麽陡的路瞎子能走?”

後來才發現萬賀呈家裏就有一個失明的人。

這棟樓哪裏都顯得逼仄,一樓的門洞低,一樓到二樓的距離也近,天花板看着也不是很高,裴小拾感覺萬賀呈伸手就能打到。

進了萬賀呈家,看見一切皆是年久失修的模樣,發灰的牆壁牆皮掉落,家具被老式燈泡昏黃的光線照得像是老照片裏上了年紀的古董,包括此刻坐在掉皮嚴重的皮沙發上的老女人,跟着成為這個家背景板的一部分,也被時間侵蝕了。

進門後裴小拾沒有馬上發現她,直到萬賀呈把客廳燈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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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看着已經足夠老了,或許已經有七八十歲了,松弛的皮膚上爬滿褶皺,又長滿老年斑。

沒有暖氣,女人身上一件暗色的對襟棉服,下半身穿一條加絨的保暖睡褲,只是那麽坐在沙發上,不知坐了多久,在黑暗中。

燈開起來的瞬間,盡管萬賀呈在門口已經事先說了家裏有人,裴小拾還是被沙發上的人影兒吓了一跳。

“賀呈,家裏來客人了?”女人的臉轉向門口的方向,聲音腐朽而沙啞。

隔着幾米的距離,裴小拾看見女人的眼睛——空洞而沒有焦距,連臉的轉向也不太對,說話的方向并不完全對着他們。

“路邊撿回來一小孩兒,說手機沒電了,帶他回來充個電。”萬賀呈轉身把門帶上,對裴小拾說,“這我阿婆。”

裴小拾拘謹又乖巧地跟着喊阿婆。

阿婆眼睛看不見,但也對着他這個方向點頭微笑。

裴小拾想起萬賀呈剛才那句“瞎子都比你走得快”,心想原來他家裏真有個盲人,又想到萬賀呈一開始拒絕他的時候說了“不太方便”,心想應該就是因為這個。

這時候裴小拾還不知道萬賀呈拒絕別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後來裴小拾見過這個阿婆上下樓梯,竟然真的走得比他熟練。

裴小拾被萬賀呈帶進房間,看見房間比客廳的陳設更簡單,沒有多餘的家具,只有一張木板床、一張桌子和一個很有年代感的古銅色衣櫃,地板沒鋪瓷磚,所以進門連鞋都不用脫,水泥地四下放些零碎的物件——一個打開的工具箱,裏頭裝着扳手鉗子螺絲刀等工具,牆角一堆未拆封的燈泡、插線板、開關插座、門鎖等等材料配件。

裴小拾蹲在工具箱前:“這是你的工具箱?”

“是。”萬賀呈回他。

“那這些也是你的?是要賣的嗎?”裴小拾挪了挪屁股,在旁邊那堆配件前東摸摸西看看,“我小的時候,隔壁大娘就是開五金店的,我經常到她店裏去玩呢。”

“算是,這些東西就是從五金店帶回來的。”萬賀呈說。

裴小拾覺得自己好像懂了,點點頭道:“原來你也是開五金店的。”

“不是,我給人打工。”萬賀呈幫他找了個床頭的位置把充電頭和數據線插上,“手機拿過來。”

裴小拾兩手獻上跟磚頭一樣涼的手機,剛準備接着搗鼓地上那個工具箱,扭頭就看見萬賀呈的桌子。

桌上鋪開擺放了幾本書,書名裴小拾看不太懂,只大概記住了“機械”“力學”“制造”“自動化”這些關鍵詞。

這些詞彙對于文科藝術生裴小拾是陌生的,他高中大部分時間都跟着外面的表演老師練習聲臺形表,雖然上了大學也有很努力在讀書,經典的像《演員自我修養》《表演的藝術》《認識電影》《演技六講》這些書他都看完了,最近在讀的是麥基的《故事》,但是讀的這些也跟理工科沒什麽關系。

桌上除了一些專業的書籍,還有一沓圖紙,紙上線條簡潔流暢,勾勒着各式的輪廓和形态,裴小拾沒碰那些紙張,只在桌前走動着調整視線方向,又歪着腦袋去看,從交織交錯的視圖隐隐猜想是一些機械的外形,還有類似零件的圖案。

裴小拾想,原來現在在五金店打工需要這麽專業。

同時裴小拾也知道了萬賀呈的名字是哪幾個字,他看見書上“萬賀呈”三個字蒼勁有力,力透紙背。

裴小拾轉頭跟萬賀呈說話:“原來你的名字是這三個字……”

一回頭房間空蕩蕩只剩他一人,哪裏還有萬賀呈的影子。

走到房門口,看見客廳裏萬賀呈半蹲在阿婆面前跟她說着什麽,好像是已經說完了,很快萬賀呈扶着阿婆從沙發上起身,把她送回房間裏去——阿婆房間在萬賀呈自己這間的斜對面,緊挨着廁所和廚房。

這時候裴小拾想起來剛才萬賀呈說家人被喝醉酒的男人騷擾,被騷擾的就是這個阿婆嗎?裴小拾守着手機一直待到十二點,沒見有其他人回來,更加肯定了這點。

十二點,萬賀呈在客廳忙完了,洗完澡穿一件短袖T恤進房,問他什麽時候走。

這是十二月呢,雖然申城沒冷到下雪,但最低溫也常在零度以下,沒暖氣的地方室內外一個溫度,看着穿短袖的萬賀呈暴露在冷空氣中的胳膊,雖然肌肉挺結實,裴小拾還是不禁替他打了個哆嗦,然後把自己身上的羽絨服裹緊了一些——他這小身板可不能着涼。

“家裏就你跟阿婆呀?”裴小拾問他。

“對。”萬賀呈看着他,在等他回答自己剛才那個問題。

“阿婆眼睛怎麽了?”裴小拾小心翼翼說,“眼睛是不是受過什麽傷?”

裴小拾字字斟酌,萬賀呈卻不忌諱談這個,直白告訴他:“瞎了。”

許淑英看不見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那年她騎三輪車送貨出了車禍,損傷到視神經從此失明了,那時候萬賀呈剛結束中考,也是從那一年開始他代替許淑英擔起了家庭的擔子,上課以外的所有時間都拿去兼職打工,開五金店的老劉說是雇傭他,其實只是換種方式資助他們罷了,整個高中他幫老劉看店的時候總能有時間看書刷題,他也沒辜負老劉的一番苦心,考出了被清北招生辦争搶的成績,雖然最後他為了照顧許淑英選擇留在本地。

許淑英操勞一輩子本就比同齡人看起來要老不少,現在又确實上了年紀,眼睛瞎了以後身體也跟着壞下去,萬賀呈這條命是許淑英給的,所以做出留在申城讀大學的決定只用了一個眨眼的時間。

申大所在的大學城離家不遠,除了覺得有必要去的課,其餘時間萬賀呈會盡量回來。

裴小拾想了想又說:“那你說晚上那男的騷擾你家人……”

萬賀呈覺得沒必要跟這人解釋太多那男人和許淑英的關系,或者自己和許淑英的關系。

“經常這樣,喝醉了來砸門。”沒給裴小拾表達同情的時間,萬賀呈讓他打電話給管家。

裴小拾還想問,看萬賀呈不是很想回答的樣子,意識到自己可能确實話多了,就把嘴閉上了。

能有個地方給手機充電,裴小拾已經非常滿足,看萬賀呈家裏情況好像是挺複雜的——家境不是很樂觀,家裏還有一個盲人要照顧,看樣子能照顧阿婆的好像也只有萬賀呈一個人,于是裴小拾不給人添亂了,很自覺地給管家打了電話,夜雖已深,管家依舊秒接電話,一小時後司機把車停在了小吃街的巷子口——裴小拾還有點不好意思讓管家和司機熬夜加班,幸好他們能領到還算可觀的加班費。

萬賀呈套上外套帶他出去,裴小拾上車的時候還準備跟人揮手告個別呢,車窗降下來只看到萬賀呈轉身離開的背影,幹脆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

這次跟星探簽約失敗的經歷讓裴小拾老實了很長一段時間,他認為是自己的水平還不夠,于是更把精力投入到專業上,每天早上出晨功都是第一個到的,除了勤奮練臺詞,也讀更多的書,看更多的電影和戲劇。

那天晚上過後,就在下一個周末的白天,裴小拾又去找萬賀呈了,帶了果籃作為謝禮,走來走去卻只是拎着籃子迷失在縱橫交錯的巷子裏——他沒能找到萬賀呈的家了。

怎麽能每條巷子都長這麽像呢,裴小拾從小吃街的街頭走到街尾,卻不知道該從哪個岔路口拐到哪條小巷子進去,嘗試過好幾條路,皆無功而返。

又想起萬賀呈說過在五金店打工,裴小拾在小吃街裏好不容易找到家五金店,卻沒找到萬賀呈。

垂頭喪氣走出小吃街回到大路,司機還在路口等着,車就停在那天那棵行道樹旁。

裴小拾想起來這棵樹了,晚上黑漆漆看不太清,白天再看這棵樹才意識到樹身原來就那麽一點點粗嗎?難怪他那晚一下就被人發現了。

裴小拾突然難為情起來,心想那時候萬賀呈肯定覺得他很笨。

除了這棵樹,裴小拾回頭也發現了自己那晚蹲在某家店門前玩了大半天手機的那家店,正是一家五金店。

自然也看見了店裏的萬賀呈,隔着透明的玻璃牆,店內萬賀呈好像正在幫顧客找什麽零配件,穿梭在一排排貨架之間。

也許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裴小拾手中多了一張藏寶圖,他把萬賀呈所在的每個位置都打上标記,而寶藏是萬賀呈。

于是裴小拾果斷跟司機擺擺手讓他先回家,不用等了。

五金店內,顧客買完東西走人,過一會兒萬賀呈也發現裴小拾了,卻只是隔着玻璃看他一眼又移開視線。

裴小拾想,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裴小拾。

要這麽自我介紹嗎?還是說“我是一個星期前被你幫助過的人”會好一些。

裴小拾揣着一顆“司馬昭之心”拎着果籃在門口走來走去,很快就把萬賀呈吸引出來了。

萬賀呈出來抽煙,裴小拾挨過去,突然腼腆起來,說“你還記得我嗎”。

“……”萬賀呈說,“怎麽了?”

裴小拾兩手獻上果籃,說:“你上周幫了我大忙,我來謝謝你。”

“行。”萬賀呈咬着煙點火,風太大打火機按了好幾下才點着,然後騰出手把他果籃收了,說,“謝謝。”

又回頭往店內喊了聲“狗子”,裴小拾以為要跑出條狗來把籃子叼走,卻跑出個看起來只有六七歲的寸頭小男生,抱着萬賀呈給的果籃又跑進店裏去了。

“老板兒子。”萬賀呈解釋。

裴小拾趕忙搭腔:“哦哦,叫狗子啊。”

“叫劉泉。”萬賀呈笑了一下,學着裴小拾說,“文刀劉,泉水的泉。”

泉,犬,難怪叫狗子,裴小拾一下就想明白了。

“你平時就在這裏打工呀,”裴小拾問,“你阿婆自己一個人在家嗎?”

萬賀呈說:“她出門不方便,自己在家沒問題。”

老板老劉這時候回來了,面包車停在店門前,萬賀呈上前幫忙卸貨。

裴小拾跟在人屁股後,試探着問:“你晚上有空嗎?我還想請你吃頓飯。”

萬賀呈碾滅腳邊的煙頭,打開面包車後備箱,擡手示意裴小拾往旁邊讓一些別擋着路:“我也沒幫你什麽,已經收了你的水果,吃飯就免了。”

這時候老板兒子劉泉不知道從哪個角落冒出來,拉住裴小拾衣角喊:“哥哥,他不吃我吃,你帶我去吃吧。”

“好啊,”裴小拾聰明起來,“你問問你萬哥能不能帶你一起去?”

最後萬賀呈還是去了,帶着劉泉一起,因為老劉也沒意見,所以他至少得幫老劉看個孩子。

晚上六點鐘,三人在隔壁小吃街吃烤肉自助,萬賀呈和劉泉坐一排,裴小拾坐他們對面。

劉泉抱着盤子拿食材很是積極,萬賀呈領着他走了幾趟就把他按在座位上,不讓他跑動了。

裴小拾同意他這種做法:“小孩子看什麽都新奇,什麽都想拿,有時候拿回來的也不一定是真正想吃的。”

“不是,”萬賀呈勾唇,倒是誠實,“主要是我懶得陪他跑了。”

吃飯過程中,肉大多時間是萬賀呈在烤,而裴小拾和劉泉基本負責吃,烤好的肉萬賀呈會直接幫劉泉夾到碗裏,也給裴小拾夾了幾次,裴小拾受寵若驚。

烤肉方面裴小拾感覺自己手腳沒有萬賀呈麻利,幫不上什麽忙,就主動去拿飲料和自助的水果。

萬賀呈開一瓶汽水給劉泉,問裴小拾:“你之前說你上大一,是在哪個學校?”

被萬賀呈主動關心,裴小拾心裏樂開花,忙報上自己的學校和專業,又問萬賀呈:“所以你一直在五金店打工?有沒有考慮過考個什麽學歷?我那天在你家看到你桌上的那些書,還有你畫的那些圖,感覺你要拿個文憑還是不難的。”

裴小拾誤會了,萬賀呈卻不解釋,沒正面回答,只是說:“謝謝,我會考慮。”

後來裴小拾才意識到,這時候的萬賀呈不是不誠實,只是認為跟陌生人過多交流是沒必要的,畢竟說真話還是說假話對于以後大概率不會再見面的人來說沒什麽區別。

至少在認識裴小拾之前,萬賀呈很少有判斷失誤的時候。

作者有話說:

這本會把過去和現在穿插起來寫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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