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萬賀呈從雲城看完許淑英回來的這天,晚上八點鐘,在公寓樓下又見着了裴小拾。依舊是那天姜凱的形容——又白又瘦,皮膚亮得跟明星一樣,路邊碰到了想不注意都難,不同的是這次裴小拾那漂亮的明星臉上多了副墨鏡,但不影響萬賀呈認出他。
裴小拾又是一副走神了的模樣,穿一套像是家居服的運動套裝,外套拉鏈拉至下巴,垂着胳膊坐在路燈下的長椅上,不知墨鏡下的視線落在何處,但大概是沒有落在萬賀呈這裏。
萬賀呈有時候搞不懂裴小拾腦回路,雖然是他上次提醒這人要戴墨鏡,但大晚上戴,而且是搭配這麽休閑的衣服,其實更引人注目。
萬賀呈走到他跟前了,才見裴小拾擡了一下腦袋,像是剛反應過來。
很意外萬賀呈會在這裏出現,裴小拾摘下墨鏡支支吾吾道:“你、你怎麽在這兒啊。”
“因為我住這兒,”萬賀呈說,“上次帶你來過,不記得了?”
明明語氣算得上溫和,卻把裴小拾說得面紅耳赤。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裴小拾指甲在長椅上一下下劃着,“你開車不都直接到車庫嗎?”
萬賀呈俯身拉過裴小拾的手看了一眼,不知道是剪得太短,還是這人總拿指甲去撓,總之已經被磨得很平,幾乎要磨到肉裏去了。
“我不能來小區?”萬賀呈松開他的手,“別磨了,指甲再短就到肉了。”
裴小拾縮回手,重新垂放到椅面上時下意識又要去撓木板,想起萬賀呈的話有意識地把手握成了拳,把指甲保護在手心裏。
前幾年病情最嚴重那會兒,他會靠一些疼痛轉移注意力,後來有意識去控制,又落下了撓東西的毛病,甚至好幾次撓得幾個指尖鮮血淋漓。
萬賀呈問他:“戲拍得怎麽樣了?”
裴小拾移開視線,說:“還可以。”
萬賀呈問:“來這裏是找我?”
Advertisement
裴小拾這時候不說話了,還是那副抿着嘴很無辜的表情——他天生就是這副面孔,導致萬賀呈當年提分手時看着這張臉真的有想過自己是不是犯了大錯。
萬賀呈說:“不想說也可以不說,但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另有安排,所以我現在會直接上樓。”
裴小拾這時候開口了:“我來找你。”
萬賀呈就跟着問:“找我做什麽?”
裴小拾支支吾吾道:“劇組元旦給我們放了三天假,我在深圳沒有別的認識的人……”
“一直在樓下等?”萬賀呈說,“怎麽不打個電話或者發微信。”
裴小拾:“剛想給你發,你就來了。”
“……”萬賀呈,“我現在很困,回家會馬上睡覺,你如果不嫌無聊可以到我家坐會兒。”
萬賀呈确實是困了,如果對方不是裴小拾,他會連場面話都懶得說。
裴小拾灰蒙蒙的眼底好像突然有了光亮:“不無聊,不無聊,我上去坐會兒就走,不耽誤你睡覺。”
上樓後,萬賀呈從冰箱給裴小拾倒了鮮牛奶,裴小拾果真就端着杯牛奶在客廳沙發上坐得端端正正,真正把“坐會兒”這個詞具象化了。
萬賀呈回卧室洗漱,出來看見那杯鮮牛奶被喝光了,空杯子放茶幾上,而原本坐着的裴小拾,屁股和腿還幾乎維持在原位,上半身已經躺倒在沙發上,整個人以一個別扭的姿勢睡着了。
喝酒會醉,喝牛奶會睡,萬賀呈看着裴小拾想到了樹懶。
他把裴小拾兩條腿都挪到沙發上,再拿條毯子鋪在人身上。
整個過程裴小拾一直沒醒。
然後萬賀呈也回房躺下了,剛睡着沒多久,就被公司大客戶王總的奪命連環call叫醒,一個推不掉的局,他重新換衣服出門,出門前看了眼沙發上睡得香的裴小拾,沒叫醒他,只留了盞玄關的燈。
這晚喝得比平時要多,萬賀呈淩晨兩點再回到家已經完全忘記客廳裏的裴小拾了,一直到後半夜裴小拾爬上他的床,他才意識到這人還沒走。
擰着胳膊把人從身上掀下去,黑暗中就着窗外微弱的光線看見這人不知何時身上衣服已經脫光光,全身上下只剩條內褲。
一股無名火從心底裏最深處冒上來了,萬賀呈俯身按住裴小拾兩片薄薄的肩,一直把人按進枕頭裏:“是不是要我開燈看看你?”
實在是瘦,萬賀呈這一按,指腹間的粗粝指定要弄紅一片柔軟細膩。
握住纖瘦的肩頭,指尖好像能直接嵌進分明的骨骼裏。
“對、對不起。”裴小拾仰躺着陷在枕頭裏,紅着眼睛一直道歉,說自己是因為衣服髒才脫掉的,說髒衣服不能帶到床上來。
裴小拾的話不假,萬賀呈也是知道他從來不把穿出家門的衣服帶上床,那天在酒店照顧他時才幫他把衣服脫了。
這時候裴小拾聲音已經帶了哭腔:“拜、拜托別開燈。”
因為他現在好醜,他的身體好醜。
萬賀呈酒還沒全醒,本就頭疼,懶得再假裝不懂他的心思,帶着滿身的酒氣,從牙縫裏咬出一句:“是不是離了男人就活不了?你以為我會喜歡這樣的你?”
我是什麽值得你這麽惦記的東西?
裴小拾卻突然擡手捂住眼睛:“為什麽要分手,為什麽不要我了……”
話說出口裴小拾就後悔了,他覺得自己又犯蠢了,分手就是分手,當初萬賀呈也說了不合适,不合适還需要理由嗎,就像換掉一雙不合适的鞋,還需要跟鞋解釋為什麽不合适嗎?
而萬賀呈沒想到的是,已經分手這麽多年,裴小拾還會糾結這種問題,明明當年話都是說清楚說明白了的。
酒醒了大半,萬賀呈翻身躺一邊去了,拿手心抹了把臉,是真的累了,各種意義上的疲倦。
閉眼躺了可能有十分鐘,裴小拾在一旁也哭了十分鐘,萬賀呈起身擰亮床頭燈,去自己衣櫃抽一件T恤出來,再把裴小拾從床上拉起來,手裏的T恤往他頭上套。
此刻穿着萬賀呈T恤的裴小拾光着兩條腿坐在床邊,哭得全身直顫,已經有氣出沒氣進了,萬賀呈怕他過度通氣導致堿中毒,抽了幾張紙捂住他的口鼻:“先別哭,憋氣幾秒。”
鬧歸鬧,裴小拾還是很聽話的,身體還抽抽,呼吸已經緩了。
能哭出來是好事,安靜得不行的樣子也讓人鬧心,因為裴小拾總歸不是什麽乖得沒自己情緒的人。
萬賀呈拿開紙巾,半蹲在他面前,看他的眼睛:“第一,情侶分手很正常,有時候只是單純覺得這段感情不合适,沒有誰不要誰;第二,分手可以有很多客觀原因,別把這件事當成是自己的錯,更別做一些傷害自己的事;第三……”
第三,好男人多得是,憑你的條件,可以找到更好的。
裴小拾很認真地聽,抹一把眼淚,問:“第三是什麽?”
“三,我剛才不該兇你,我跟你道歉。”
裴小拾非要一個分手理由,其實當年萬賀呈已經給了。
裴小拾又開始撓了,隔着薄薄的衣服料子有一下沒一下撓自己的手腕,又去撓大腿,那些傷口有時發癢。
“身上這些,”萬賀呈頓了一下,“去醫院看過了嗎?”
聽見萬賀呈的話,裴小拾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手上動作一下就停下來了,兩手背到身後去,像是撐着床面,其實是遮掩:“只是很輕微的傷口……”
萬賀呈問:“平時一直穿長袖?”
裴小拾說:“有時候會用遮瑕。”
萬賀呈:“什麽時候開始的?”
裴小拾決定不說實話:“不記得了。”
萬賀呈:“持續了多久?”
裴小拾:“真不記得了,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現在已經好了。”
犟得好像剛才哭得快厥過去的那個人不是他。
“是因為我嗎?”萬賀呈看着他的眼睛,又問了一遍這個問題。
“是我自己沒處理好情緒,”裴小拾哭得聲音有些啞了,但口齒還算清晰,“醫生說我生病了,給我開了藥……但我現在已經好了,連藥都不用吃了。”
“沒處理好什麽情緒?分手後的情緒?”萬賀呈對裴小拾的話補充得很少,但确是問題的關鍵。
話問出來了,只要萬賀呈想,光靠觀察裴小拾的反應就夠了。
剛才幫裴小拾穿衣服,只是看一眼他穿衣時舉起的手,那一道道細微的溝壑就從裴小拾的皮膚連到了萬賀呈心裏去。
如果我說當年分手是我的錯,能不能讓現在的你好受一些。
萬賀呈很多年沒去想這些,事實是只要他去看,去想,就很難避免這樣的感受。
但如果感情裏辜負不可避免,至少他已經盡力将辜負減到最少。
萬賀呈不去想了,他對裴小拾說:“你今晚先在我這兒睡,有事兒我們明天說,行不行?”
雖是問句結尾,但并不需要裴小拾做出回答,就像只是用了稍微委婉一些的口氣去通知對方一件事。
萬賀呈沒直接說不讓裴小拾在自己床上睡,就是默許了。
走回床的另一頭,萬賀呈熄燈重新躺下,很快呼吸聲均勻起來,是又睡着了。
黑暗中裴小拾一直坐在床頭,又陷入了持續性的發呆和走神。
過了一會兒,裴小拾下床摸黑繞到萬賀呈那頭,在床頭位置很慢地蹲下來,拿起萬賀呈放在床頭充電的手機,重新試了密碼,0325.
這一次顯示解鎖失敗了。
還剩下四次機會。
不甘心又試了一次0325,還是不行。
裴小拾無意看萬賀呈手機,只是出于好奇,便又随意試了別的密碼。
0202,二月二日,萬賀呈的生日。
解鎖失敗,還剩兩次機會。
再試萬賀呈出生年份,失敗,只剩最後一次機會。
這時候他聽見身邊萬賀呈的聲音:“二五八零。”
手一抖差點把手機摔了。
“密碼改成2580了,沒別的含義,好按。”
“你、你還沒睡呀。”裴小拾哪裏敢再試,忙把萬賀呈的手機放回原位,“我、我……”
萬賀呈又沒聲音了。
裴小拾知道把事情繞複雜的永遠是自己,這些東西影響不到萬賀呈,因為萬賀呈根本不會把時間花在這種事情上面。
可是萬賀呈也特地把密碼改了不是嗎?裴小拾可悲地想,萬賀呈不會把時間花在毫不在意的事情上,這麽一來是不是證明至少還有一點點在意。
“睡吧,天亮我送你回去。”萬賀呈最後說了一句。
這幾個月都在深圳哪兒拍戲?還是住酒店嗎?萬賀呈沒問,因為天沒亮裴小拾就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