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八出尋蹤

第八出 尋蹤

不可雲

第八出  尋蹤

崇祯十六年,農歷十月,暮色降下。

大江浩浩湯湯,浪濤翻滾,似高山聳脊。

他獨行江邊,毫不在乎江河是否東去,一心地趕着路。

他衣衫破爛,發髻也松散了。丢了鞋子的緣故,一雙赤腳上,大大小小全是血泡、傷口。藤杖支撐着搖搖欲墜的身體,他已覺不到身體的疼痛與疲憊。仇恨正激勵着他,讓他一步步行在僅容得下他自己的黑暗道路上。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可沒到達目的地,他絕不能倒下。

他一只手摸索着,摸索着,陽光、江水、兩岸山巒、腳下的碎石子、岸灘,以及灘上零星着的白芷花……他全看不見。

暮色,一點點地變濃了……

崇祯十六年,農歷十月,時不過晌午。

蒼茫無限的雲海裏,遠遠近近盡是山脊。山脊連綿起伏,層巒疊嶂。猛看來,好像無數游龍穿梭雲際。遠遠近近的黃崖青埂間,不時傳來猿啼,啼聲乎近乎遠,回音陣陣。

峭壁直入天頂,身側石崖如刀斧劈鑿而成,石崖上偶爾青松倒挂。層層疊疊的古棧道,盤在高崖之腰,人行上面似腳踏天梯,天梯沒有盡頭。

“子虛,小心些。”前行的玄機道人不時回過身,提醒跟在後面的同伴。

他二人都行在顫巍巍的古棧道上。道士仿佛踏着清雲,腳步十分輕快。子虛則兩手緊扶山岩,側着身,仔細地挪動腳步。他書箱一側的古琴,總是剮蹭山崖,即便如此,他也不敢伸手整一整書箱。

從棧道上面向下望去,望不見大地的影子,仰頭觀望,雲霧飄缈,也望不見天頂。子虛瞥一眼腳下的雲海,不由打了個冷顫。

不久前,子虛在湖邊洗臉時,無意間照見了自己的影兒。他盯着水裏的倒影,詫異自己為何還同十幾年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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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道三朝盡去顏色退,臉上青春難再來。在下莫不是夢裏邂逅了上元夫人,授予還童錦囊?”他左顧右顧,只管對着湖水詫異,還唠唠叨叨不住。不過,他那張俊俏的少年面孔上,生了幾根長須。雖說膚發受之于父母,有所不損,可這模樣實在不夠美觀。他只好口裏念着聖人見諒,心上忍下疼痛、皺緊眉頭,一根根揪掉了腮邊的胡須。道士看他這般,直覺得好笑,不得不把一件隐瞞了許多年的事情,對他如實訴說了。

就在崇祯四年,也就是子虛被歹人推下死水池塘、險些喪命那回,道士救了他,且趁他未醒之際,偷偷喂他吃下了僅有的一枚瓊果。而早在無解山上,子虛與“老者”相逢那回,“老者”告訴他,世間有個可使凡人長生不老的至寶,便是生于蓬萊的瓊果。

“老者”給子虛講述的故事裏,方丈的朋友,也就是那個贈送瓊果的人,正是玄機道士。

故事裏,老方丈是唐朝廣德年間的人物,再由此推算玄機道人的年紀……子虛知道真相後,立即問了道士的年齡。道士搖頭說算不清了,還伸手指頭與子虛說笑:“俺只記得,黃河水清過兩次,長江水濁過兩次。”這也難怪,他活了一大把年紀,連歲月都記得模模糊糊,又怎能算清自己的壽數?子虛從此不再追問。

……洞穿世事變遷,永享人間之樂;生生墜入孽海,永被死別生離折磨。長生不老,這四個字說來容易,一旦降臨自身,究竟該喜,還是該悲呢?子虛有些矛盾。

顫巍巍的古棧道,在上面每行一步,都覺艱難至極,不過若要出得蜀境,只有這一條險路可走。子虛搞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跟道士跑到這裏來,他向道士問起,道士卻說那是他的意思。他聽了這話,總以為道士唬他。

此時此刻,子虛簡直慶幸自己已是不死之身。他正暗暗叫險,忽聽行在前面的道士說了句:“小心些呀子虛,雖說是不死之身,但從這裏掉下去,負了不治之傷,确比死還難受哩!”

子虛聞言,唬出一身冷汗,不敢再邁步了。道士回過頭來瞥着他,知他害怕,拉上他的手嘿嘿樂了:“騙你哩,騙你哩!”道士執拂塵往山那邊一指:“喏、喏,再過去就是錦城了,咱快趱一程罷。”

瀑布飛流直下,呼嘯聲不絕于耳。水擊岩石之聲,好像萬壑雷鳴。緊貼山崖的彎曲棧道,有一小段隐入了瀑布。行在棧道上,穿入瀑布深處,水聲頓時喧豗震耳。水珠襲上身,冰冰涼涼。從瀑布深處穿出,再次遙看晴天,晃覺蒼碧新洗,人也清爽了許多。

險道漸絕,山路亦盡,棧道逐漸變緩,心也跟着緩緩落下。來到平川,心徹底平穩下來。子虛拭了拭臉上一直凝着的冷汗,松口氣,嘆道:“果真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若帝都建于此處,依憑天然之勢,或可避開征戰,亦未可知啊。”

“這怎麽可能?”道士答他,“昔日秦惠王滅蜀,後置蜀郡。開明至蠶從,積三萬四千歲方與秦相交通。喏、喏、喏,你想想看,早在秦惠王時就給滅過一次了,況本朝還有永明土司作亂、流寇掠殺等等事情,此刻指望它保大明朝綱萬萬代,不是太好笑了麽?到了這會子,就連你一向推崇的川中女将秦良玉,也是指望不上了呀?”

子虛邊整書箱邊反駁:“昔日秦惠王知蜀王好色,特許嫁五女入蜀。蜀遣五丁迎之,未到梓潼,忽見一大蛇入穴。五丁共攬其尾擎之,頓時山崩地裂,壓殺五夫、五女,而山分五嶺。倘此事不曾有過,依舊山山相連……”

“哎呀呀,倘依舊山山相連,你我就沒機會到此啦!”道士擡手點着子虛,“你呀你,可真是個說書的!”他又指了天上的流雲,“你看看,山再高,也有流雲浮過,可見世上沒有萬全之所。子虛呀,興衰成敗乃家常便飯,莫要想得太多。”他拍一拍子虛的肩就急急前行而去,子虛也加快步子趕他去了。

二人行一路,來到錦城,才入城門,就聽有人在街上叫罵,人聲喧雜,也聽不真罵得什麽。

子虛是個說書人,總愛湊個熱鬧。他循聲湊去,又聞婦人嚎啕之聲,抻脖子望了望,望見前面不遠處,有一圍觀的人。他也顧不得道士,先行跑了過去。道士喚他不住,只能緊緊追上。

二人推推搡搡擠入人群,經打聽才知道,是某家的小婦人偷奸,給家主拿住了。

家主叫來一幫莽漢,要毒打那奸夫,可奸夫狡猾得很,趁他出去叫人的工夫,躍牆跑掉了,家主便打了小婦出氣。小婦哭哭啼啼氣不過,索性撕破臉皮,拽着自家男人到街上撒潑打鬧。

圍觀的人都在一旁指手畫腳,叽叽咕咕:“這是啥世道,敢偷奸的不要面皮慣了?還偷出些道理來?”

人群中圍着的那個小婦,似沒聽見人們評論,岔着兩腳大坐地上,又號又叫。她油頭粉面,散亂着衣襟、發髻,裙下隐現一雙小弓足,金蓮遺落,裸着一只纏白棉布的小腳,裹腳布也松松散散,足後拖了一大截。她那潑樣,好似個青樓出身。

她兩手撕扯着一個赤臂的黝黑胖漢;胖漢子被她鬧得挂不住顏面,終于把臉憋成了茄子紫,一把拎起她:“梭葉子!豁皮!說啥子塞話?還不滾回去三!”

“滾回去三?”小婦掙開他,一挺身,拍着胸脯大叫,“奴就斯豁皮!誰叫你哈撮撮!天下婆娘死光啰,你偏找上奴家?!奴就梭葉子給你看!你欲炕起事情,奴偏要撕破天光!看斯沒臉!”她抹把哭花了的臉,掄圓胳膊,大叫大喊地扯胖漢去了牆根——那雙小腳走得一跌一跌,卻十分輕盈。

衆人見狀,也趕緊跟着圍上去。

“你問奴,奴就告知你!”小婦一指牆根下的泥土地:“看!”

牆根土地上,有個人頭樣的圓印子。

胖漢子瞪着那圓印子,擠了擠唇,沒說話。

“開腔三!”小婦指着胖漢鼻子大罵,“你看你個悶登兒樣兒,癟癟方腦殼!癟癟蛋球疼!告知你你能啥子嘛!瓜兮兮地!”她還要罵下去,那胖漢猛回身掄了她一巴掌,吼道:“叫你塞說多!叫你批噻噻!”說話間,連轟了她四巴掌,“豁皮!斯誰人?!”

那小婦一張粉臉登時紅腫起來,但她沒有哭,一抹嘴巴子,點頭忿忿道:“好!好!奴告知你!告知你!”她瞪着眼睛環顧人群,微張朱唇,口中隐隐約約有什麽東西蠕動着。細看來,竟是一條小小的葉青蛇。

圍觀的一個個緊張兮兮,只顧豎起耳朵聽那奸夫的來歷,無一人察覺出這毒蛇的存在。

小婦環顧了會兒衆人,不知怎地就盯上了張子虛和玄機道人。她打量一番子虛,又打量一番道士。二人被她看得渾身發毛,不由得往身後退卻兩步。她忽然一擡手,指着道士,撕聲裂肺地大叫:“斯他!斯他!”

道士與子虛俱是一驚。

“夫人切莫胡言,這位長老與在下一同前來,今日才到錦城地界,怎說他是奸夫?”子虛替道士分辨。

“啥子不斯他?”小婦招呼衆人看地上那圓印子,“他才跳牆跳得急三,一頭載到地上,印下個印子!”她一臉認真,過來揪住道士領襟,道士吓一跳。這潑婦扯大了嗓門兒沖道士叫喊:“如今事情冒把啰,你還不認?欲躲啥子!”她口中的小小毒蛇絲絲地蠕動着,可惜無人看見。

道士沒分辨什麽,拂開婦人的糾纏,叫上子虛,預備離開。小婦卻不依不饒,撲上去死命拽住道人:“你個爛眼兒!你倒躲得安逸!奴告知你,奴已有你地幺兒啰!”她一拍楊柳腰,嘴裏的小蛇突然吐出了紅信子。

“女子當以賢良為本,你如此胡言亂語成何體統!”子虛又氣又惱,上前拽開那瘋婆娘,瘋婆娘還夠着手撕扯道士。子虛見狀,也顧不得斯文了,一推她,她趔趄着蹾了個屁墩兒。

那胖漢一聽自己小妾懷上別人的孩子,登時急紅了眼,也不問青紅皂白,三兩步搶上去,扒拉開子虛,提起道士領襟:“你污了老子地老妞兒,還要逃?虧你斯出家人!走!與老子見官去!”

“且慢!”子虛橫身擋住胖漢,懇求道士,“長老快與他們說個明白!他們這般髒埋你,你還真要頂缸受罪麽?”

道士給胖漢拎着領襟,無可奈何地砸砸手背:“哎呀呀,貧道何嘗願背這口黑鍋?是那婦人口中的毒蛇,道行甚高,貧道敵它不過,确是百口莫辯!百口莫辯呀!”他又轉去對胖漢說,“诶诶,你且放手,貧道與你前去便是?”

“啥子嘛!老子到怕你逃啰!”胖漢并不放松,反更用了些力氣,□□的胳膊微微凸顯出許多蟒蛇鱗甲似的紋理,紋理在皮膚下隐隐浮動。他兩條胳膊,仿佛一時間幻化成巨蟒,将道士牢牢束縛住了。

胖漢拎拎拽拽,扯着道士直奔衙門。子虛在旁邊幹着急,卻吐不出半個字,只得随他們同去了衙門。

這偷奸養漢的官司,想常理也可以知道,世上哪有亂認情夫的女子?不然她就是個瘋婆娘。偏偏不巧,那衙門裏斷案的胡老爺,有些實在過頭了,全不覺得嬌滴滴的婆娘犯了瘋病,聽她亂噴一通,也不問所以然,即刻将道士收了監。

大明對于川蜀之地,早先是鞭長莫及,所以仗權橫行之事時有發生。而今外有清兵、內有叛軍的形式已經形成,更是無暇顧及。好比這位塗老爺,比他更威風的官爺爺們,走的走逃的逃,唯他不動如山。想他是個忠國忠君的良臣?原來,他腹內早有盤算——地方上今日剩他一個,他便與當地土司勾結,把持權勢不肯輕易放手。至于将來麽,他倒是好混一日是一日,反正外有天然山壁依憑,內有金銀珠寶撐腰。

自道士入監那日起,子虛只顧替他伸冤,光狀紙就寫了好幾份,奈何塗老爺素來有個原則——從不受外鄉人的狀。

一連七八日,子虛不得見晴天顏面,急得唇上生了大瘡。他典當了幾件破衣爛衫、說了兩天的書、賣了些現做的字畫,好容易湊起三吊銅錢,原打算使這些錢打點獄監,可獄監聽說他是來探望道士的,竟沒要他的銅板,急忙忙趕他進去了。他踮了踮懷裏藏着的散錢,心道:天下還是君子頗多。

監裏潮濕昏暗,越往裏走,黴臭味兒越重。地上盡是小爬蟲,偶而還有老鼠過路。子虛環視監牢,以為道士頗受了一番苦頭,心中泛起陣陣酸楚,誰知真見了對方,才知對方歪在那廂牢房裏,睡得香呢。

道人背後緊紮着那個方方正正的小包袱,背對牢門,不知子虛到來。

“長老?長老!”子虛來到牢前,連喚道士幾聲;道士哼哼唧唧地應了,卻不動彈。

“玄機快醒醒吧!”子虛看他不起身,嘭嘭地捶了幾下牢門。道士這才懶懶地動一動,笑了:“張先生,你急什麽?”他緩緩爬起來,抻個懶腰又打了兩個哈欠,慢悠悠轉向子虛,一見到子虛,禁不住樂了,指着子虛口上的大瘡,笑問,“怎麽弄成這樣呀?”

“都幾時了,還講笑話!”子虛微微側過臉去,“在下着實地沒法兒了,你快想法子吧!”

“法子麽……”道士一聳眉頭,“.哎呀,坐牢底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急什麽呦!”

“……若、若非在下多事,偏要湊熱鬧,也不會累你……”

“诶诶,你我近二十年交情,還說些生分話?”道士看子虛紅了眼圈,勸他道,“這本怨不得你,是我的劫數。”道士把話頓了頓,又說了句,“也是你的。”

“怎、怎麽講?”

道士隔着牢籠問子虛:“天下摧泰山之力有二,你道是哪兩個?”子虛紅着眼睛搖搖頭,道士一臉正經地告訴他:“便是悍婦毒舌、蠻夫莽力。莽力無毒,尚不足懼,尤恨舌之毒功,毀人不淺!”

子虛把這話聽進心裏,既問道士:“只是如何才能逃過劫數?”

道士笑着招招手,子虛湊上去。道士也湊到子虛耳邊,與他低聲講述:“那個塗老爺呀……”

那個胡老爺的愛妾得了重症,百醫不治,挺在美人榻上只等咽氣了。衆人看事已至此,壯着膽進谏:“怕是給什麽不幹淨的東西魇了?”他們提議找個法師來作法消災。胡老爺能使的招數全使盡了,再也想不出什麽正經法子,只得着人去地方上的和尚廟、道士觀、尼姑庵等地方找尋法師。派的人去了半日還不見回來,胡老爺有些等不及了,忽而想起牢房裏正關着個出家人。

今日清晨,胡老爺親到牢中,問道士會不會作法,道士習慣地說會……

“我見作法無效,就騙他說此病不宜作法……”

“怎麽,你又捆風……”

“放心、放心,她的病源于精神不能內守、欲念太強,還盡是歪念。”道士不懈地扇扇手,“砭石、湯藥、針灸、艾火、做法,全不起效……”

“全不起效?”子虛插嘴,“這多欲引起的原精外洩之症,只需……”

“诶!你不知她的病!”道士打斷子虛,“還是我用玄門引氣法,通了通她的經絡,暫保一時性命。”道士與子虛悄聲說,“那塗老爺怎麽都不肯放我,定要我替她除去病源。這病源,外人如何去得?我只好跟他說,當須一味珍藥方可見效。”

“什麽珍藥?”

“旱魚目。”

“旱魚目?”子虛琢磨會兒,蹙眉道,“在下采了多年藥材,也看過些醫書,不敢妄稱通曉醫理,亦略粗知些陰陽之道,卻未聽過什麽旱魚目?”

“诶,陰陽之道你能有貧道通曉麽?”道士笑了,更壓低聲音,“說起來,你自然不曾聽過,這是我編出來騙他們的。”看子虛滿臉疑惑,他解釋道,“我與塗老爺說,旱魚目本在那邊的未名嶺上就有,不過常人不易分辨、不易得見,更不易得之,須是深知根基的方可前去……”

那塗老爺生怕道士以尋藥為由,撇下人命逃跑,說什麽都不肯放他前去。道士見狀,忙拱手說:“貧道有位姓張名無字子虛的友人,深谙此道。過會子他要來探監的,你們只管叫他進來,貧道與他說明,差他前去便可。只是你們要裝作若無其事,否則就不靈驗了。”塗老爺一心惦念着房裏病恹恹的小妾,沒多分辨,滿口應承下來。

原來如此!子虛恍然,怪不得獄監分文未取就放在下進來了,還道是正人君子,不想竟有此一出!

“原來你早知道……”

“知道什麽?”道士打斷子虛,“不過撞大運!倘你今日不來,我明日便要死了!”他說着,嗚咽咽地要哭。子虛道他惺惺作态,拿眼睛銜着他,直覺得可笑可惱,一指道士:“你明明……”他是要說你明明死不了的。不待這話說完,道士一臉嚴肅地插了話:“你且去城外未名嶺上,尋旱魚目來救我!”

“那是你…….”子虛也壓低聲音,“那是你胡亂編出來的,叫在下哪裏尋來?”

道士低聲:“真是迂腐!我只告訴了你那是胡編的,他們并不曉得。你去未名嶺尋上一尋,不過是充樣子給他們看。到時候,你随便拾來什麽,換我出去不就好啦?”他又提醒子虛,“切記,後天之前不可回來!”

“為何?”

“如此才顯出旱魚目不易得,才真實呀?”

雖不是什麽正經法子,此刻也別無它計,子虛唯有應下。他從書箱裏取出兩吊錢塞給道士,叫道士應急時候用,道士欣然收下。

子虛與道士敘別,從監裏出來,一路打探着,出城去了未名嶺。

越近未名嶺,濕氣越重。

嶺不甚高,且山勢緩和。上得嶺來,日頭漸薄西山,山中大霧彌散。

子虛身背書箱,拾了根藤條,一路撥開沒膝的蒿草。大霧包裹着他,身上的單薄儒衫早被汗水洇濕。

山上各種草木雜生着,奇花異草,十分繁茂,樹木枝杈間,垂落粗壯的藤條。耳邊不時傳來子規、白鹳啼鳴,子虛環顧周圍,只見四野全是給大霧沖淡了顏色的茂盛草木。他不知那些鳥躲在何處窺視着他,心上忽然忐忑起來。

上山前,有個指路人告訴子虛,這未名嶺已有許多年無人敢涉足了。子虛問及原因,人家便跟他說了幾段往事。

說三十年前一個夜晚,不知哪戶人家出殡,将死人棺材埋到了未名嶺上。這原不算什麽稀罕事,不過後來有人去山中拾柴,無意間撞着了那個墳。

拾柴者想看看這墳究竟是哪家的,好奇地朝墓碑上望了一眼,卻大吃一驚。那墓碑,竟是個無字石碑。他驚疑未定,又發現那墳冢也修得十分古怪——石丘前面,砌了個小小的石臺。石臺莫不是排放祭奠物的場所?細看來,卻不像,因它修在了墓碑後、墳頭前。

拾柴者正在訝異之餘,忽聽林子裏響起了沙沙沙的聲音,是撼動樹木的聲音。他細聽了會兒,知道那不是風兒使然,好像是什麽活物……或者……總之有什麽在撼動樹木。聲響越來越近,他在未名嶺上拾了許多年的柴,知道此處根本沒有人家。至于活物,除了蟲鳥,倒有幾只梅花鹿,不過鹿兒是不會撼着樹木靠近墳冢的。

……莫非……拾柴者盯着那奇怪的墳,恐懼登時爬遍身體。樹木沙沙搖晃的聲音還在,離他愈來愈近了。他不敢多做逗留,背着柴匆匆忙忙下山去了。

這後來,又有人上未名嶺砍柴,一連幾天都沒有回家。家人去山上尋找,只尋到了那人的屍體。家人擡着屍體從街上經過時,許多人看見了屍體的可怖模樣——身上的衣衫全給利爪似的東西撕爛了,露着同樣被撕爛了的血肉模糊的身體;不止身體,臉也血肉一團;頭發,連同頭皮全被撕扯了下來;頸項和肩頭像給野獸咬了幾口,微微可見挂血的白骨;屍體即将腐爛,彌散着一股股惡臭。那戶人家很快報了官,官兵到未名嶺上搜查,并沒發現兇猛的野獸,更找不到兇手,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之後,有幾個混混逃到未名嶺上,同樣死得十分恐怖。

再後來,便有了傳說。說未名嶺上,那怪異墳冢裏埋着的死人,化成了厲鬼……

未名嶺将近暮時,常有大霧缭繞。人們一見了它,就想到那幾樁奇事,頓覺毛骨悚然。傳說因此越傳越烈,再無人敢涉足了。

咕咕咕,大霧裏,鳥兒在看不見的地方啼叫。

子虛心裏忐忑着,不斷環顧四周,尋找來時的路。腳邊雜草間,散落着不知那朝哪代遺下的碎瓦頹垣。他眯起眼睛凝望,恰望見不遠處,似有人矗立大霧之中。他撥開蒿草,壯着膽子湊上來觀瞧,那不過是個石像生。石像生渾身上下擦滿了青苔,身體、面孔全都斑斑駁駁,一條裂紋,從頭沖到腳。

子虛伸手摩挲了摩挲那石像生,替它撿淨身上的枯草,攥袖子擦了擦它的石面孔。那面孔十分威武,看起來像位将軍。子虛心中生出幾分畏懼,朝石像生拜了三拜,默默祝禱:“保在下平安下山。”

西天邊上,一點紅日更沉,山中光線随之轉暗。

子虛沒找到上山時的路,只好執藤枝探着往山下走。越近山腳,霧氣越淡。直至下得山來,大霧全都散去,天色漸昏。

夕陽一線不剩,深藍的夜色更濃烈了。

子虛趕回城中,見城門早已緊閉,想是兵荒馬亂,城門比太平時候閉得早了些。他無法進城投宿,打算沿舊路回未名嶺腳下,可一念及那恐怖的傳說,腳步就不受控地踟蹰上了。

往日裏,他跟随道士,兩人萬事都有照應,而今落得孑然,他實在不能适應。

早在十幾年前,未與玄機相逢的歲月裏,還不是一個人過活?怎麽這會子,倒覺不便了?他也想不出個頭緒,心中唯有煩悶。好像要發洩這沒頭緒的煩悶,他迫使自己邁開步子。他也不知自己将去何處,不過随性子亂走,盼望可以尋着個人家、古剎之類的地方落腳。

一路走來,不知走到了哪裏,子虛朝四野一望,見身側盡是高聳的峭壁,峭壁間夾一帶大川。川水自足邊嘩啦啦湧過,淺水邊可見鲇魚嬉戲。子虛怕川水弄濕新靴,趕緊往灘上退去兩步。灘上碎石疙疙瘩瘩,細小的白芷花夾在碎石間,風過,白芷花輕輕搖曳。

子虛弄不清未名嶺在哪個方向了,惟有沿溪水行進。水面映着月影,泛起星星點點的磷光。他瞧着那斑斑點點的光,不由得憶起了往事。

……十幾年前,給歹人推入死水險些喪命,幸好玄機救了在下。那時節醒來,看到的景象,竟與此時差不多少,不過當時黎明即及,而此際,深夜将至……. 子虛獨自琢磨着,想人生不過幾十年光景,百歲則至極,帝王将相、平民百姓,凡有所知有所感的,無不渴求長生不老……

他好像看破了紅塵,嘆息一聲,躬下了脊背,俨然個老道。平日間,常恥笑他人庸俗,現而今,他自己倒成了庸俗之流。為此,他很是不甘,兀自搖了搖頭,邁起四方步。書箱一側的古琴,随着他步伐的節奏,一搖一擺。

總道歲月無情、歲月可怕……歲月淹沒萬事萬物……昔日寫成的話本子,不過十幾年光景,卻朽爛了大半。

……人生無償,世事難料,嘆息也是了了。厭倦了花開花落,連生死離愁都可以不顧,憶起昔日種種,一時間,怎能不叫人感傷?

……倘若朝夕相對,又該是多麽厭煩的事情?若孑然一身,又是何等凄涼寂寞?

被各種各樣的思緒充斥,子虛無計排遣,唯無可奈何地冷笑一聲。他一路行進,一路感慨,頭也不回地盯緊了前方一片黑暗,一個不留神,腳下給什麽絆了一下,慌得他忙伸兩手支住身體,手剛好摸到一個軟綿綿又硬邦邦的東西。

子虛正要看清那險些絆倒自己的東西,就聽那東西哼哼唧唧地□□了一聲。他大吃一驚,慌忙跳起身,撤退幾大步。

那東西從灘上緩緩慢慢爬将起來;子虛啞啞怔怔地注意着,借月光看清了,那是個叫花模樣的盲眼老頭子。

“何人在此?”老頭子手執藤杖,側首詢問。

子虛沒答話,注意着對方好一陣子,略定了定神,才道:“老先生何許高人?深夜寂寂,原何孤身在此?”

老頭子散亂的須發在微風裏飄搖,聽見子虛問話,緩緩轉過頭來,仿佛是盯上了子虛。子虛明知他什麽都看不見,還是吓了一跳。

四周圍極靜,只有川水的流淌聲,水面泛着粼粼月光,月光籠着淺灘上的兩個人。

老頭子側過頭,面對子虛,緩緩開了口……

欲知究竟如何,且待下回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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