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出奉齋
第十出 奉齋
不可雲
第十出 奉齋
玄機道人與張子虛那日出蜀後,不足月,既有先前與李自成同為流寇的張獻忠,屠盡四川,弄得方圓幾百裏,遙不見人跡。
又不足數月,懷宗皇帝上煤山自缢。
懷宗崩後,明臣多殉國者,民間亦有忠民殉國。
一日,道士與子虛路過江南。舟行水上,忽聞明廷皇帝死耗,子虛驚詫不已。那掌船的樵夫,竟悲傷得毅然投水殉難。道士與子虛将他救上,他已氣絕身亡。又一日,二人趕至京中,本打算看一看李自成的登基大典,不料見一群百姓擁着口棺材緩緩行進,經打聽才知,那是懷宗帝的梓宮。簇擁梓宮的百姓,個個悲不自勝。有個擔菜的菜農,當場觸石而亡。
不覺間,已到大清順治乙酉年。
沒有風,天際翻滾着灰雲,雲間暈着幾片暗淡的紅。
兩個道士打扮的人,一個高個子,一個較之略矮些。個兒高那個,背後背着個方正正的紅綢小包袱,頭冠光燦燦偃月冠。個兒矮那個,頭包南華巾子、身背書箱,若不看他身上的道袍,幾乎将他誤認作少年書生。他書箱一側捆了張斷弦古琴,另一側挂了把破傘。二人并肩行進,眼看就要走出林子。
“子虛呀,再前面就有人家了,走快些罷?”高個子的道士說——這便是玄機道人。
“在下明白。”矮一些的那位是張子虛先生,他邊答話邊用衣袖蘸了蘸額上的汗水。
“唉、唉,又錯啦!”道士連忙提醒。
“何錯之有?”
“還稱‘在下’?倘給人聽着……”
“噢、噢!”子虛恍然,朝道士拱一拱手,笑道,“徒弟曉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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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明破滅,滿人入主中土。還不到一年工夫,清廷就下達了剃發易服的命令。子虛不願奴服外夷,所以道士給他出了個主意,叫他假充道士。初時,他并不應允,後來卻沒能想出更好的法子。留頭不留發、留法不留頭的政令逼迫他,他不得不燒了儒巾儒衫儒靴,換作道士打扮,與玄機道人師徒相稱。
兩人出來林子,遙見一座青森森的城門。城門于昏黑的天光映襯下,剪影般矗立着。
二人瞅城門不曾關閉,忙急行了幾步,進得城去。
行至城中,一路不見人跡。所有店鋪、人家的窗門,全緊閉着,沒有燈光。靠在河埠的小舟,死沉沉地橫着。烏篷裏沒有人聲,桅杆上的燈也滅着。
子虛觀察四周,忽見前方隐約有個白衣女子飄然移來。他打算上前問個究竟,道士卻一把拽住他,拽他躲去了角落。
“這是做甚?”子虛不解。
“噓!”道士示意他禁聲,那白衣女子已然走近。
女子頭上裹塊破麻布,推個獨輪車,車上橫一口朽爛了的棺材。她嗚嗚咽咽一路行來,行到二人藏身的角落,突然止住嗚咽聲,扭頭望來。子虛得以瞧清她的容貌,竟是一張青面獠牙的死人臉。
子虛驚得幾乎大叫出聲,道士忙伸手捂住他的嘴。他瞟上道士,見道士口裏念念有詞。他只顧着驚恐,也沒聽清對方念得什麽。
女子朝二人張望了好一會兒,似沒看見他們,推着獨輪車出城去了。待望不見她的身影,道士才領子虛從角落裏探出頭來。
“哎呀!好險!”道士長舒口氣。話音剛落,忽聽“嗵”的一聲。子虛回頭察看,只見城樓角上一個獸吻掉落于地,眨眼間化做一個披發鬼。那鬼在子虛注視下,追趕着推獨輪車的女子,晃晃悠悠奔出城去了。
“長,師、師傅……”子虛一牽道士衣角,指着二鬼離去的方向,驚道,“那是……”
“幹什麽大驚小怪。”道士笑他,“還嫌鬼見得不夠麽?快些兒走罷。”
“走?走哪裏?”
“那女子是喪門神,若叫她瞧見,定有災難降臨。幸好我剛才念了金剛護體六字真訣,逃過一劫呀。”道士說,“她此番出城,想必這裏曾發生了什麽大事。看來此地不宜久留,咱還是另覓他處?”
子虛連連點頭,二人便折回前路。
誰知還沒趕到城門口,兩扇碩大的城門就活了似地自己移動起來。二人緊趱幾步,還是遲了,那城門咔啦啦自己閉上了。
“這、這如何是好?”子虛踢打城門,城門釘死了似的,動也不動。
“诶!算了,算了。”道士拉住他,“這都是天意,。”
“什麽天意!”子虛滿臉愁苦,幾乎要哭出來。道士卻樂了:“上天總有它最好的安排,走罷?”道士拽着子虛,沿大路往城裏走,“說起來,貧道許多年前也來過此處,那時候,這裏還人煙鼎盛,風光如畫哪。”
“幾、幾時來的?”子虛垂頭喪氣地問。
道士很認真地思索一番,十分鄭重地答:“前朝宣德四年。”
“……啊,那是二百一十六年前的事了啊!”
“诶、诶,玩笑而已,何必當真呢?”道士揮了揮拂塵,呵呵樂了,“如果沒記錯,前面該有座大寺院。咱雖是玄門,不過與他們一樣,尊得都是神仙。且叫佛門神仙照應咱一宿,待紅日東升,再說旁的。”
“寺院?寺院如何肯留道家?”
“咱是道,他是僧,雖有衣冠之別,則修行禮同之,擾他又何妨?”
子虛聽道士這樣一說,沒奈何地随他往大寺院方向行去。
不覺間,夜色上來。行路實在困難,子虛從書箱裏摸出松明照亮。火苗幽幽,照見了街一旁的牆壁。牆壁上貼着什麽告示,道士湊上去察看,看罷樂了,戳着告示對子虛說:“喏、喏,還是這玩意兒搞怪呢,你算好的了。”子虛也湊上來觀看,讀罷告示,擰緊眉毛連連搖頭:“荼毒生靈!荼毒生靈!竟不怕招致萬古罵名?!”
“哎呀呀,子虛,你連罵人都字字在韻哩!”道士又要拿他說笑。
子虛依舊搖頭,手裏的火被風熄滅,他又點了一只,二人繼續前行。
夜愈深,夜幕中響起了當當鐘聲。
“就到了。”道士看子虛步子愈緩,索性拽着他緊趕。
趕到山寺跟前,行上高階,道士扣響了寺門,等待許久,沒人來答話。道士實在不耐煩了,再次拍打寺門。
門內有人低聲詢問了句:“誰?”卻沒有開門。
“借宿的路人。”道士答,“街上店鋪都關門了,想在貴寺叨擾一宿,天明就離開。”門內人沉默好一陣子,才回他:“收留外人,小寺多有不便,二位還是另覓他處……”
“他處哪有此處方便?”不待對方說完,道士就搶了話,“況我們也不是什麽外人,乃和你們一樣的出家人。”
“這……”
“诶,你開門便知?”
門內人沉默了,還是沒開門。
道士貼去門上細聽了聽,又道:“咱素以慈悲為本,連自己人都不相助,何談普度衆生?”子虛聞言,有意瞟過道士一眼。
“這……”門內人滋一聲,再次沉默。沉默良久,內有另一個聲音響起:“既然同為出家人,請進來吧。”伴随着話音,山門吱嘎嘎地開了。門裏是個俊秀的小僧,伴着個駝背的老僧。老僧看門外立着兩個道士,才明白彼出家非此出家,不過山門已經打開,後悔是來不及了,老僧只得親引二人去禪堂。
經過二道山門時,子虛看兩邊紅漆欄杆裏,高座一對金剛。金剛怒目圓睜,似哼哈吐氣,唬得子虛直往道士身後閃了閃。
老僧将二人安排在禪堂內,掌上燈,着那随行的小僧取來兩張藤榻、置了兩床鋪蓋。一切妥當,老僧囑咐他們:“深夜恐有危險,最好不要踏出房門半步,一早天明,請速速啓程。”二人應允,老僧方與小僧退出了禪堂。
直至将夜,僧人也沒有再回來送齋飯。子虛餓得心慌,翻來覆去地睡不着。
“子虛呀,你在那邊烙餅麽?”道士躺在子虛對面的藤榻上,枕着那小包袱瞅子虛。
“餅?哪裏有餅?”子虛越說越餓,聞聽“餅”字,一下子跳坐起身,兩眼放光。道士哧地笑了:“你翻來翻去、翻來翻去,不是烙餅是什麽?”
“非徒弟輾轉,實在腹內空空,睡不着也!”
道士笑着歪起身:“來來,為師教你個專治餓病的良方。”
“什麽良方?”
道士沒答話,只換了個奇怪的卧姿——躺身左卧,兩腿微曲,左手枕頭下,右手握拳置右腿上。子虛看着他,笑道:“還是睡覺麽,有甚好講?”
“你懂什麽,這叫黃花姑卧冰,乃我玄門獨有的導引法之一。”道士以那個姿勢說,“往日要你學,你偏不。如今你是貧道的徒弟了,貧道自然要教給你呀?”道士還傳授了子虛習練的口訣。子虛認真記在心裏,往道士那邊一欠身:“如此說來,果然治得餓病?”
“你試試就曉得了,這專治餓病哩。”道士說完,閉上兩眼不再言語。
子虛半信半疑,不過還是吹滅蠟燭,照着道士的樣兒做來。他依法習練一番,發現并不奏效,觑着眼看看對面的道士,道士正哼笑不。,他才知道,自己又讓道士耍了,起身憤憤道:“好個賊道,又拿在下打卦!”
“哎呀呀,說錯話了不是?”道士躺在藤榻上笑說,“這法子治不得餓病,卻去得虛怯。”道士把紅綢小包袱枕到頭下,“至于休糧守谷的仙法兒麽,不學也罷!”
“怎見得?”
“你早吃了瓊果嘛!”
“吃了又當如何?”子虛一指明顯癟下去的肚子,悲聲長鳴,“長生饑餓,不若即刻歸天!”
“怎麽,你現在就要歸天?只怕還……”說話間,道士肚子也咕咕叫上了。他垂眼皮看看自己的肚子,一撇嘴:“眼下只能灌個水飽啦。”他要來先前送與子虛的寶葫蘆,仰脖子咕咚咚灌了滿肚子水,還笑着撺掇子虛。子虛沒奈何,也跟着灌了一肚子的水。
撐鼓肚皮,兩人各自睡去。
昏昏沉沉睡至半夜,子虛感覺腹中一陣涼意,迷迷糊糊轉醒。他披衣起身,摸索着往門口走,不小心絆倒了立在地上的書箱。
“做什麽?”道士給他驚醒,含含糊糊問一句。
“小解。”子虛邊說邊往門口摸。
“去去就來,行到花蔭處,仔細些。”道士囑咐一句,翻個身又睡熟了。
子虛點點頭,沒言語,在黑暗裏摸索了一陣,好容易摸到房門。他橫下門闩,一推房門,沒有推開,又拉了拉房門,也沒有拉開。他這才醒悟,房門早讓人反鎖了。他略怔了怔,移來凳子,踩踏上去,撥開窗上的闩子,推了推。窗子只開起一條縫隙,再用力推,如何也推不動了。
這如何是好?他跳下凳子。尿意逼迫着他,他也顧不得掌燈,直在黢黑的房裏團團打轉,又伸着兩手往窗臺上亂摸,沒摸到瓶罐之類的東西,卻撞翻了桌上的燈臺。他叽哩咕嚕搗鼓一通,驚醒了道士。
“哎呀呀,子虛,你深更半夜不睡覺,做什麽來?”
子虛趕至道士跟前,一指門口,煞有介事地低聲念:“門窗皆給反鎖了!快想法子出去吧!”
“鎖就鎖,明早還要開。睡得好好兒的,出去幹什麽?”道士合了眼。子虛登時紅了臉,悄聲道:“在下……徒弟要小解,奈何房中無有夜壺……”
“好罷、好罷。”道士躺在那兒,笑着朝子虛招招手,“你過來些,我傳你個穿牆的密法兒。”
“敢是又要拿在下取笑?”子虛不肯過去。
“诶,我幾時取笑過你?”道士說得一本正經。
子虛只瞟了道士幾眼,沒有作聲。道士在黑暗裏盯了盯立在榻前的子虛,說:“那你就站在這裏解決罷。”說完,他翻身睡了。
“長、長老!長老!”子虛慌了神,忙湊上去推一推道士。道士輕輕笑了,摸過拂塵,拂塵既成了一只細扁的金錐,道士讓子虛拿着金錐撥開門外的鎖。
子虛依吩咐把金錐插進門縫,又扭過頭來瞅了瞅道士。道士還卧在榻上,子虛返回榻前喚了他兩聲,他已然睡熟,沒應聲。子虛只好再折回門口,一撥金錐。那錐子像插進了外面的銅鎖,不多時,就聽“嗒”的一聲,鎖開了。
子虛試探地推了推門,鎖“當”地落到地上。他吓一跳,斂呼吸憋了會兒,查知外面沒有動靜,才敢悄悄出去。
外面也沒有照亮的燈,雲松直入夜空。月隐在雲裏,光不甚明朗。風吹到上身,有些涼。
子虛縮着脖子,兩手抱住身體,左右張望張望,不見什麽人,放心地趕到樹根底下,解了內急,正要紮好腰間汗巾,就聽見背後有霍霍霍的金屬聲隐隐響起,接着,極輕微的腳步聲近了,伴随着嗚嗚咽的響動。
子虛忙閃身躲進黑暗的角落。
聲音漸近,子虛斂起呼吸,緊張地朝那聲音的源頭窺望,只見黑壓壓一隊人緩緩移來,有什麽明晃晃的東西,于夜色中閃了兩閃,既不見了影兒。
子虛觀察着那些人,看他們的打扮,好像是這寺裏的和尚。他們懷裏抱着一些東西,還擡着什麽,形跡匆匆而詭秘,唉聲不斷。有幾個,好像哭了,卻還強忍着,似不想讓人知道。那些人從子虛藏身的地方經過,沒有看見他,直往後面去了。
子虛看他們遠去,趕緊跑回房裏,推醒道士:“長老!這寺裏有鬼!”
道士揉一揉眼,伸一伸腿,嗯了一聲,沒起來,更沒搭話。子虛又推他一把:“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鬼?什麽鬼?”道士含含糊糊開了口,“這些年什麽鬼沒見過?你也忒聒噪,消停些罷?”
“不是那個鬼!”子虛望了望門口,察知沒人,方湊去道士耳邊,輕聲說,“是這寺裏的和尚,他們揣着鬼!”
道士擺擺手:“诶,混說些什麽。”
“不是混說,方才去外面小解,看他們擡着鐵鍋往後面去了……”
“定是給咱做齋飯。”
“不像不像,做齋飯因何哭泣?”
“莫管閑事啊。”道士翻個身,背向子虛,“這等事你我都管不了的。”
“怎麽,你早知道?既如此,就快起來吧。”
道士給子虛攪得睡不着,只能爬起來,将小包袱紮到背後,随子虛來到外面。
圓月乍現,月光灑上蒼白的地面,條磚上光禿禿的,沒有雜草。
子虛借着月光,留意一眼他們留宿的禪堂。門上的銅鎖跌落了,窗戶屈戎上扣了了吊,還加了鎖。他叫道士看那門窗,道士看了看,朝他一皺眉。他也對着道士一皺眉,道士一笑,回身把門上的銅鎖挂了回去。
子虛領道士穿西天大梵境琉璃坊,直往寺院後面潛來。
喬松成煙,翠蓋蓬蓬,只是夜色映襯,全成了黑壓壓的剪影。鐘、鼓樓分列左右,石碑石刻琳琳琅琅。正中一券石門,門楣上,石蓮托着‘大藏界’三個字。二人過石門,看丹墀兩邊分別座有雄偉高閣,盡頭一排金頂大殿,殿後依稀一束石塔。二人摸索着巡視一番,不見半個人影。那兩個高閣裏,一個住得十代閻王,一個住着五道大神。神像個個嗔目龇牙,子虛看罷,又驚又怕,道士只在一旁偷偷笑他。
他二人出了高閣,步上漢白玉須彌座,來到大殿跟前。
殿裏殿外,全黑壓壓一片。
飛檐下的銅鈴,叮叮地響兩聲,月從天來。
子虛斂起呼吸,借着月光,依稀看見檐下匾上有‘秘密寶境’幾個镏金大字。他挨身到緊閉的殿門口,想推門進去,卻聽見裏面有稀稀疏疏的聲音。他吃一驚,忙招呼來四下尋找竈房的道士。
道士把耳朵貼上殿門聽了聽,一聳肩,拉上子虛就要離開。誰知還沒踏出步子,身後的殿門霍地開了,子虛大吃一驚。
“誰?”一個小僧蹿出來,看見道士和子虛,很是驚詫。接着,又有幾個僧人陸續出來:“怎麽回事?”衆僧看見二人,都驚詫不已,“你、你們不是……”
“無量佛,貧道起手了。”道士不慌不忙,朝僧人們行一禮,“貧道與徒弟趕了一天的路,粒米未沾。夜深人靜,我們不願叨擾貴寺,故而……哦,不想衆位還在功課,得罪得罪!”道士施禮賠罪。子虛也跟着躬身一禮,心中卻驚疑未定。
之前引二人去禪房的駝背老僧,亦從大殿裏出來了:“阿彌陀佛,兩位,招待不周,還望見諒?”老僧回禮,“老衲才命衆僧去備齋飯,兩位請回房少待?”
道士打量老僧片刻,轉頭與子虛道:“既如此,咱還是回去等罷。”他偷偷給子虛使了個眼色。子虛有所領悟,應了。
僧人們送他二人回到禪堂門口,見門窗上都挂着鎖,不禁面面相觑。道士生怕露出破綻,忙與他們解釋:“各位,說起來,還是你們大意了。”他上前拔下鎖心,“喏、喏,這根本就沒鎖嘛!”
幾個僧人也不理會,将他兩個請進屋裏,鎖實了銅鎖。
子虛從窗縫中觀察僧人們遠去,才問道士:“你看出什麽端倪?”
道士搖搖頭,躺去榻上。
“玄機?”
“少說些罷。”道士歪身叽咕一句,“才給你擾了好覺,這會子正要補眠哩。”
“原來你因這個才要回來?在下還以為……”
兩人正在閑扯,門外突然一陣嘩愣楞聲響,子虛趕緊閉了嘴。
房門打開,一位手提食盒的小僧走進來:“二位,請用齋吧?”他招呼一句,放下食盒出去了。出去時,他還不忘掩實房門,卻沒有上鎖。
子虛喚道士起來吃飯,道士早就睡熟。子虛見狀,也不再理,獨自掀開食盒,看裏面兩雙竹筷、兩只瓷匙,還有兩碗熱騰騰的濃湯。
子虛拿瓷匙攪了攪那湯,見湯裏有一塊塊白豆腐似的小塊兒,還有紅惺惺蓮瓣似的小片兒。他先嘗了塊“白豆腐”,酸不溜秋,不是豆腐,又嚼一塊“蓮瓣”,似肉非肉,一股清香。他喝一口湯,湯中油味挺重,也有股濃郁的蓮花清香。
香氣沁入五髒六腑,子虛合眼回味一番,愈覺香氣徐徐,身上舒爽異常。他正預備吃淨剩下的半碗,勺子卻攪了個空,碗突然不見了。
子虛一愣,擡頭一看,原來被道士奪了去。
“噢,起來的正好,快些吃吧?”子虛把另一碗湯遞給道士。道士沒接,端着子虛的碗看了看,把碗撂上桌子:“你吃了?”
子虛點點頭。
道士瞧着子虛,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一指那湯:“你知道那是什麽,就胡亂吃下?”
子虛也搖頭:“不知是什麽,味道卻好得很……”
“哎,那、那是……是……”
“是何物?”
道士沒言語,趕到門口,看門上沒有落鎖,才招呼子虛:“跟我來。”
他二人出了禪房,再奔後面去。
大殿裏,此刻燈火通明,裏面人影綽綽,隐隐約約還有說話聲,但聽不真說得什麽。子虛望着窗紙上的人影,覺得那不像和尚,正胡亂猜測着,忽聽殿裏傳來了小孩子的哭聲。他瞅向道士,道士示意他禁聲。
二人蹑手蹑腳湊到門口,趴門縫上往殿裏窺望,還沒望見什麽,殿裏的燈光就滅了。子虛不知發生什麽,怔了一怔。
幾個和尚不知打哪兒呼啦啦抄過來,也不容分說,壓着二人就往前面去。子虛雖不甘心,卻還老實。那玄機道人,一揮手裏拂塵,彈開了左右夾身的小和尚,一個箭步躍回殿前,霍地踹開了殿門。殿裏一片漆黑,鴉雀無聲,唯見一座大佛。道士朝供桌上的蠟燭一指,燭火一下子躍起來。
那老僧正立在大佛一側,愣愣地盯着道士。
道士環顧殿內,大殿裏供奉着的,原來是地藏菩薩,菩薩兩側皆有黃帷遮掩,料裏面藏着什麽。
道士湊到老僧跟前,起手笑道:“老和尚,你殿裏怎還藏着嫩娃娃?你我都是出家人,不要說些诳語市語才好?”
老僧不答,錯過道士,趕至門前,招一招手,殿外幾個小僧便進來把道士團團圍住。道士不與他們動手,只對着老僧說:“進城時,我們遇着了喪門神……”
老僧略愣了愣。
道士又說:“也看見了告示……”
老僧盯上道士,命衆僧散開了,又命僧人放了子虛。
子虛逃回道士身邊,聽老僧長嘆一聲:“二位,請看吧?”言語落地,他掀開了一側的黃帷。
黃帷裏,藏着十來個明時裝束的俗家人,老的老,小的小,一個一個骨瘦如柴。有個三四歲大的小孩兒,正蹲在角落裏摸眼淚。小孩兒看見生人進來,急忙忙爬進旁邊一位老太太的懷裏。子虛輕俏俏走近,蹲下身問那小孩兒:“你因何哭泣?”小孩一哆嗦,扭頭看了子虛一眼,沒說話。還是老太太答子虛:“他才作了惡夢……”子虛捋一捋那小孩兒的腦勺,小孩兒偷睛觑了子虛一眼,又扭臉紮進了老太太懷裏。
子虛退回道士身側,看端坐蓮花臺的地藏菩薩,一付慈眉善目相,不由得合掌念了聲善哉。
“二位。”老僧開始向他二人講述。
三個月前,清廷對漢人下達了剃發易服令,到處張貼告示。
告示中說:向來剃發之制不令劃一。今中外一家,君尤父也,民尤子也。父子一體,豈可違異?若不劃一,終屬二心……各省地方,自部文亦限旬日,盡令剃發。遵依者為我國之民,遲疑者同逆賊之寇,必治重罪。若規避惜發,巧辭争辯,決不輕貸!
道士與子虛進城時看到的告示,就是這個了。
城中漢族百姓看了那唬人的告示,不以為然,還固執地維持明時束發舊制。地方官為警示衆人,殺了幾名拒絕提發的優伶,可城中百姓還不理會,反罵那官是狗奴。那官便一本奏上清廷,清廷火速派下人來。結果,那官升遷不成,反被朝廷派下的滿臣作了個渎職的罪名,當日斬首了。
清兵在城中強行剃發令,死人無數。城中百姓秘密地準備起義,卻不知被誰人走漏了風聲。滿臣一怒,下達了屠城的命令。
老僧講:“前幾天,聽說嘉定府起義洶湧,這裏的兵将才給調走。他們一走不打緊,城中吃食悉被掠去,連田地也給糟踐了,弄得殘活的百姓無食糊口,所以上山寺求活……二位來時,僧人以為那些兵又殺了回來……不當之處,還望見諒!見諒!阿彌陀佛!”老僧躬身賠罪。
道士與子虛急忙還禮,道士說:“風水輪流轉,如今剛好轉到蠻子頭上。這都是天意,你們當初何必固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呀?”
衆人都沉默了。
道士笑着湊去老僧耳根下,悄聲問:“那些蠻子兵掠走了糧食,貴寺中卻藏有粉荷白玉湯,這佛家勝地,就是不一般哪!适才送去的齋飯麽……主持也用過了?”
老僧聞言,瞪大兩眼,盯着道士連連搖頭。
“那些人……”道士悄悄一指背後的俗家人,“他們可食了?”老僧遲疑地點點頭。
“善哉善哉!既然道長已經識破,老衲也不必隐瞞了。”老僧引道士和子虛去了佛像後面。
佛像後面,竟隐着個小石門。
過石門,進入一條幽暗狹窄的密道,壁上插着銅燈座,老僧點了幾盞燈照亮。三人曲曲折折地走了一會兒,方走出密道,又經一段雜草遮掩的羊腸路,來到石塔腳下。石塔腳下,有間破爛了的小殿,琉璃瓦間生着茂盛的蒿草。
殿裏亮着燈,青煙從窗口升出,不會兒又斷了。老僧指着小殿與二人道:“老衲怕日久有變,才命衆僧趁夜将廚間改到這裏……”
子虛不知老僧所言何意,欲入殿看個究竟。道士卻一把拽住他,示意他不要妄動。
老僧又說:“這佛家聖地也給洗劫一空,好在沒有傷及人命……”他轉向道士,老眼裏蹦出點淚花,“寺中實在拿不出糧食……阿彌陀佛!”他再沒說下去,也沒領二人進那臨時的廚間,又返回了密道,子虛和道士緊跟着他。
老僧行在前面,忽然調轉腳步。原來這密道裏,還隐有一間石鑿佛窟。老僧打開隐藏佛窟的木門,請道士和子虛進去。
進得佛窟,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撲面而至。
子虛趕緊擡袖子掩住口鼻,環視番窟內,竟被窟中什物吓住。他本能地退卻兩步,想要逃,可道士偏偏扯住他。他瞟一眼道士,見道士也煞白了臉。
佛窟正中的佛臺上,一尊涅磐相石佛,石佛微閉雙目,面容慈祥。佛前沒焚香,唯立了只銅燭臺,燭臺上插一根将息的白蠟燭。
燭臺旁,一排人頭。
人頭有的徹底成了白骨;有的則膚肉腐爛,微露森森白骨;有的,尚可看清容顏……子虛盯着那排人頭,看清最左邊的人頭時,徹底傻了眼。他擡手指定那人頭:“他、他是……”那是之前為他二人開啓寺門的俊俏小僧。
“善哉,他們都是寺中僧人,都是老納的徒弟。”老僧對着那排人頭深深拜了幾拜,道,“昔日佛祖以身飼虎,今有我僧舍身活人!”
子虛聽老僧所言,方才醒悟,先前他吃下的濃湯,竟是這寺中僧人的心、肉煮成。他頓覺五髒六腑有烈焰燎遍,眼前突然一陣暈眩,想要嘔吐,一見了那老僧,又不得不忍耐下來。他只好扯上道士,不叫自己昏倒。道士知他心中難受,偷偷扶穩他,卻不好叫老僧看着。
“那些俗家人,可知這件事麽?”道士問。
“他們并不曉得。”老僧盯着佛臺上一排人頭,“他們若知道了,怎能下咽?”
“日子如此難熬,何不逃往他處?”道士又問。
老僧嘆息一聲:“能逃到哪裏去?哪裏不是握在清人手中?我們這些僧人倒還好說,可那些人,怎能撇下他們不管?”
“不防事。”道士與那老僧說,“貧道有個良方,管保世人再尋不着你們。”
老僧驚異地盯上道士:“莫不是西方極樂之所?”
道士笑了,擺一擺手。子虛也詫異地看着道士,道士招呼二人,往借宿的禪堂行去。回到禪堂,道士叫子虛取出蔔問生贈送的一方歙硯。
子虛把硯臺交給道士,道士又領二人來到石塔後面。
石塔後面,一片密林,草樹遮天蔽日,月光也射不進來,黑壓壓一片,什麽都看不真切,只聽夜枭咕咕咕地嘶叫。
道士于黑暗中環視林子,自顧自地點一點頭:“此處就很好。”他低聲說一句,把歙硯當空一抛,聽嗵的一聲,歙硯不知被他丢到哪裏去了。
“師傅!這是做什麽?”子虛問。一旁的老僧也不明所以,朝道士投來視線。
道士對二人一笑:“明早便知,明早便知啊!回去睡罷?”他囑咐老僧,“主持可與弟子們連夜收拾家當,明日一早,領那些俗家人到這裏。你們無論要蓄發、剃發,都無人幹涉啦。”
“這……”老僧要說什麽。道士一擺手:“诶,不必言謝了。”
老僧給道士弄得一頭霧水,卻也不再多言。三人各自回去,睡覺的睡覺,收拾行囊的收拾行囊。
不覺間,天蒙蒙亮了。
子虛心中惦念昨晚之事,一見天明,趕緊爬起身。道士還睡得香甜,子虛沒打擾他,獨自奔向石塔後面的茂林,一路上,不見一個僧人。
子虛心中詫異,先折進大殿,看殿裏的俗家人,一個也沒有了。他又繞過佛像,尋着那石門,進入密道,顫驚驚往佛窟裏瞄了一眼。窟中僅剩石佛,人頭也全沒了。
子虛探出密道,陽光柔弱,石塔和塔前的小殿,還是昨晚所見那般。唯石塔後面,依稀金光閃爍。他于是快步趱上,撥開樹枝,抻脖子張望,望見林中一片青青耕地,山丘流水、小橋人家,另有一座不大的寺院。
……昨晚尚不見此景,今日何來?子虛兀自納罕,忽看那片奇異而優美的風景越縮越小,變得硯臺般大小。他方才恍悟,這片風景正是那方歙硯幻化而出。
硯臺大小的風景,忽地射出一道刺目金光。子虛擡袖遮目,待再探頭窺看時,林子只是林子,那風景一些兒蹤跡也沒有了。
“子虛呀?你在這裏做什麽?”
聽背後有人問話,子虛慌忙轉過身,見來人是道士。
子虛指定風景消失的方向:“那……”
道士執拂塵按下子虛的胳膊,把書箱遞給他:“有什麽好奇怪?桃花源的典故,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是那個…….”子虛趕上快步行路的道士,“是那……”
“噢。”道士領悟地點點頭,“早在安祿山起義時,就有市上公标人肉的事情啦,有什麽好奇怪?”
“也不是這個,是……”
“噢。”道士又領悟地點頭,“亂世明吃人,定世暗吃人。你也活了若大年紀,怎還參不透這層玄機?”
子虛本來要問那方歙硯的事,可道士一直打岔,他也只好打消了問詢的念頭。
還有後來 下次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