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八出飛天

第十八出 飛天

不可雲

第十八出 飛天

周圍迷迷蒙蒙,冷飕飕的。耳邊似有咕嘟嘟聲響,像水聲。身體整個兒下沉着,漂浮着下沉。終于落定,子虛緩緩張開了眼。

手觸摸到的地方,細膩而柔軟,可惜天色黑暗,叫他看得不甚清楚。他直覺得,身體輕飄飄,搓一搓手,身下的仿佛是沙子。漸漸地,雙目适應了,他發覺,他正坐在一片空蕩蕩的沙灘上。

怪哉!他記得,自己仿佛已經死了,死在那黃澄澄的佛窟裏面,旁邊還有玄機道人陪伴着。

“玄機?”他呼喊一聲,無人應答,回音也沒有。他往身周一摸,書箱和古琴早不見了。他呆了一呆,才想起臨死前,他把它們全托付給了道士。

他拂一拂道服,起身在黑暗中獨自行走,行不多時,漸漸望見月亮。他借着月光,依稀望見前方不遠處,有座茅草屋,屋裏燈火爍爍。他一步步走過去,那茅草屋,乍看不遠,走起來卻十分疲累,好像總也走不到。

子虛且行且歇,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明明已經死了,為什麽還會覺得累?他看看自己的手,實實在在,不像鬼魂的,站去月光下,還可看得見身後拖着的影子,他越覺神奇。

行一程,好容易來到茅舍外面。子虛擔心那戶人家以為自己是鬼,可還試探地叩響了房門。他想,倘若自己還活着,興許有一天還能遇見道士。

“誰?”房裏傳出老者的詢問聲。

“老人家?”子虛朝屋裏呼喊,“在下乃雲水道士,欲在貴地借宿一宿,不知當否?”

柴扉吱嘎嘎開了,出來個拄拐蓬發的老頭子。

“老人家?”子虛對他控背一禮。他點點頭,上上下下打量子虛,打量了好一會兒,才嚼着一口殘齒,開了口:“原來是小道長。”他極詭異地一笑,倒叫子虛吓一跳。

子虛怔怔道:“是……在下是道士……”

莫非在下不是鬼?子虛倒也略略放了心,又莫名地幾分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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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者,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拄着拐杖也搖搖晃晃,不過行動出奇地矯健,一點兒也不像上年紀的人。他安排子虛在隔壁柴房裏過夜,又端了飯菜叫子虛吃。子虛吃慣了素,一看那些菜,全以海魚為主,惡心得一口也吃不下。

老者看出子虛的毛病,笑着勸他食些素菜白飯,子虛也全不覺得餓,擺一擺手,不肯食用。老者只得把飯菜收拾過,自己回房裏睡覺去了。

一夜無話。

第二日,天剛蒙蒙泛些白,子虛便從睡夢中醒來,恍恍惚惚地,好像昔日種種都成了夢境,又似過眼雲煙一般,不真不實。他尋思道士一個人去了哪裏,又知不知道他還沒有死呢?他更搞不明白,自己怎麽來到了這種地方?那時候,好像對道士說了些什麽,這會兒,他竟全不記得了。

子虛只管胡思亂想,在榻上躺到日頭漸高,聽門外依稀有動靜,才起身下榻。他收拾幹淨,出來一看,那位老者正坐在門口補漁網呢。

“老人家。”他趕上前,“請問前面通向哪裏?”

老頭兒回頭詫異地盯上子虛,眼珠子就像一對琉璃球,蒙蒙晶晶:“前面自然是海了,不然,這裏怎麽會有沙灘?”

“這沙灘後,可有什麽路……”

“這你還問誰?”老頭兒一邊織着破網,一邊說,“你昨晚才從那邊來,有路就有,沒路就沒有,通向哪裏,老頭子我也不知道。”他擺擺手,“我從不往後面地界走!”

子虛被他說得心裏有些不爽快,但也不好不恭,又問:“為何?”

老者停下手裏的活兒,盯着前方無盡的沙灘:“那裏奇臭難當,怎麽去!”說着,他又繼續勞作,再不答言。

子虛也不好多問什麽,向他告辭。他卻忽然叫住子虛,問去哪裏。子虛說渡海實難,打算往回走走看。他告訴子虛,前面的海,叫做蕩濁海,他早年死了獨子,便在此看守這片海域了。他讓子虛先往海那邊走走看看:“那片海,看着難以飛渡,實則不難渡過。”他催促子虛渡海,子虛簡直不明所以。

老者織着網子,又道:“後面的路,你已走完,還回去做什麽?老頭子我見識了那麽些歲月,還看不透你?”說着說着,他又極詭異地朝子虛微微一笑。子虛辭別老者,照其指點,往前行去。

沙灘十分廣闊,乍看好像進了沙漠,卻不似沙漠的無情,溫暖而瑩潤,使人心曠神怡。再靜心一聞,四周圍還有微微清香之氣,更加叫人舒爽。

耳邊,漸漸可聽見海鳥鳴叫。子虛擡頭一望,好一片晴藍的天。幾絲游雲,若隐若現,陽光映照一片蔚藍之色,天愈顯通透。這輩子裏,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好天。空中,還點綴着幾點海鳥的影。

海浪聲,也漸漸聽着了。再趱行幾步,眼前豁然開朗。那片海域,宛若從天而降的無暇碧玉,仿佛經過層層天空洗滌、雨水的沖刷,才墜到這裏。海浪翻騰,如高山聳脊,一派壯闊,莫可名狀。海燕時而沖出海面,時而劃過海面,更顯生機。

一時間,子虛只覺心曠神怡。海風輕輕襲來,沒有一絲海腥味兒,只陣陣濃濃淡淡的芬芳,沁人心脾。子虛搭手望了望,海面無邊無際,再定睛一望,海中依稀有個放光的小點。他不知那是什麽,正暗自尋思着,忽聽有聲音呼喊:

“喂!後生!”

子虛細聽了聽,知那聲音是從海裏傳來,不由得對着海面細細一望。忽見海面一陣沸騰,一線巨鳍劃破海面,直朝他駛來。他吓得撤後幾步,再一看,海裏翻出一條巨大無比的逆鱗鲟。鲟尾拍打着海浪,騰出海面的一剎那,帶起一線月牙狀的雪白浪花。

“後生,久違啦!”

子虛這才認出,它正是當年在未名嶺上,遁地而去的蔔問生。

“原來是老先生!”子虛趕緊笑着上前施禮,“老先生一向可好?”海浪即刻洇濕了他的靴、袍。

“好得很!”蔔問生兩只紅瑪瑙似的眼珠子盈盈放光,它向子虛游過來,“你坐到老拙背上,老拙帶你上島!”

“什麽島?”子虛問。

蔔問生不答他,只道:“我在此侯多時了,不想你遲遲不到,快上來吧,莫要多言。”

“這、這豈非唐突,如何使的?”子虛覺得事情蹊跷,反往後退去幾步。蔔問生也不多言,揮尾巴一掃子虛腳踝,子虛不急躲閃,在淺灘上坐了個屁蹲兒,弄濕了全身。

蔔問生又一掀它那巨大無比的魚腦袋,把子虛甩到脊背,說一聲得罪,既折身游入海中。

“老先生,這是要帶在下去往何處?”子虛兩手抱緊魚頭。

身下的巨鲟,海水中竄得飛快。兩邊景致,全看不真切了,只得見一線一線彩色,線條似地從眼角流過,海水倒經常纏上靴、袍,弄得子虛身上濕漉漉。

蔔問生也不答話,只管飛速破浪。不一會兒,速度減慢,它把魚腦袋緩緩擡出海面:“你去久了那地界,身上怎麽有股子臭味?熏得老朽受不住了!”說完,它一扭身,把子虛甩入海裏。子虛毫不防備,直覺海水咕嘟嘟地灌進肚子裏。洗了一圈似地,蔔問生又用它那巨大的魚頭将他頂到背上。他嗆出幾口水:“你、你這是何意?”

老鲟呵呵一笑,沒有答話,又加速向前游進。

好像已經行去半日多,可日頭還像晌午前的樣子。渾身早就濕透,海上卻不似想象中凄冷,反而溫暖舒适。子虛也不再說話,伏在蔔問生脊背上,憑對方帶他去哪裏。他暗暗道,死都死過幾次了,這番還害怕什麽?不知不覺地,就要睡着。

“後生?到了。”蔔問生突然停住。奄奄欲睡的子虛清醒過來,擡眼一看,面前一片陸地。

子虛跳到岸上,回頭看蔔問生,它一頭紮進海裏,不見了蹤影。

身上衣衫已經幹透,子虛對着平靜的海面拜上一拜,再擡起頭來看時,那片沙灘早就望不見了。他轉身往陸地深處走,到處鳥語花香,四季植物,一處盛放,其間還有雲霧幽浮,彩霞淡淡斑斓,霓虹時時綻放。他且行且觀,行不幾步,看蒲葉叢中掩着一塊白玉石碑,走近前,撥開蒲草一看,不覺暗暗一驚。

那白玉石碑上,分明寫着:蓬萊仙境。

世間果有這個所在?難怪适才一徑行來,便覺非凡。他半信半疑,卻也心頭一喜,又往更深處行去,越走,地勢越高。

漸行,視野漸開闊。一座屏扇似的高峰,豁然屹立眼前。子虛往山兩側望了望,沒有山路,那山像把整個兒仙境橫着切斷了一樣。

張望一番,原來山上有條極狹窄的石階路。子虛提衣襟登石階而上。山路十分窄擠,他只能扶着山壁,側身而行。越往山上走,腳下的景色越朦胧,仿佛被一層斑斓的霞霧籠罩。漸漸地,就連狹窄的山路,也隐進了霞霧之中。子虛心驚膽顫,偏這個時候,山路斷了。他吓得往山下眺望,什麽都望不見,唯一片片無邊無際的五彩霞霧。他又擡頭觀望,山崖峰端,也望不見盡頭。只有石階上方,依稀有個洞穴,卻沒有山路通着,幾條柱狀的藤條,從崖頂垂下,正垂到洞口。

下不來也上不去,子虛只得踮起腳,兩手去夠那藤條,好容易抓住,再不敢放手。他兩腳蹬着懸崖峭壁,兩手死抓住藤條,身體一蕩,蕩到洞口,卻已吓得冷汗夾背。他坐到洞邊,歇息了好一會子,才爬起來往洞穴裏面緩緩走去。

原以為這洞內要暗不見光,不想竟別有洞天。洞頂岩石,仿佛是透明的五彩琉璃,光線透過斑斓的琉璃映進洞裏,洞內也一片五彩斑斓。兩側岩壁上,生滿奇花異草,藤蔓纏繞着一線五彩貼金飛檐,檐下全是白晶晶的燕子窩,偶爾可見血色燕子窩。燕子叽叽喳喳,清一色紫燕。

洞內也芬芳異常,子虛暗暗驚詫不絕,流連着行一路,不知不覺出了洞穴。出口處,原來立着一塊翡翠碑,碑上篆刻“燕子洞”三個大字。子虛欣賞一番那翡翠碑,戀戀地繼續前行。

這一處,竟比燕子洞外的景色還要美好。仙鶴缥缈,白猿獻桃,梅鹿啾啾,金猴攀藤。漸行,地勢漸緩。不多時,忽見前方一片雪白,原來是片梨園。梨花一片片,如雪似玉,晶瑩剔透。梨園深處,還隐隐約約地有歌聲傳來。子虛駐足細聽,聽唱得是:“……游戲一場,人生一世……”

子虛悄悄湊去近前,待要聽得更真切,那歌聲忽然止住,晃晃從夢中醒來似地,周圍一下子靜了。只有偶爾飛過的紫燕,啾啾啼鳴。他快步進入梨園深處,迷迷蒙蒙的彩霞,層層疊疊的梨花,一個人影也不見。他轉了一圈,還是沒尋到一個人,只得繼續前進,又行不遠,只見翠竹青青。他穿入竹林,裏面異常清幽,淡淡的香氣總萦繞着他。卵石晶瑩,泉水靜谧,他蹲下身,捧着泉水喝兩口,覺得這水的味道,似曾相識,回想了一番,總算想起來,原來道士曾送他的那個寶葫蘆,裏面總流不完的山泉水,就是這個味兒。

……生長于蓬萊的瓊果……他忽然憶起道士,感慨一番,心中千回百轉地悲傷起來,不覺對着層層蒼竹,默默流淚。查知自己經淚流滿面,他忙擡袖子拭淨淚水,再次動身。

竹葉沙沙,一片寧靜中,隐約聽見嗒嗒的細膩聲響。他循着聲音行進,轉過一層層的竹屏,望見一個中年樵夫,和一個年輕和尚。

樵夫還是明時打扮,一身粗布短衫,絲巾紮頭,容貌清爽幹淨,足下的草屢也嶄新嶄新,腰後別着一個拴紅穗子的快板。那和尚,左右不過二十,身披墜八寶大紅金絲袈裟,光彩四射,周身霞光萬屢,恍若金身羅漢。他二人,正對坐虬根幾兩邊對弈。

子虛很想上前,問一問這究竟是個什麽所在,又不忍打擾他們的棋局,便靠着一根竹子坐等,等了好一會兒,那兩人竟還沒有下完一局。他只得悄悄起身,蹑手蹑腳地轉身離開竹林了。

出竹林,向南走,無數奇花異果,全是子虛沒見過的稀罕物。其中一棵銀皮樹,樹葉是一片片的翠玉,枝杈間,結出透明的、櫻桃大小的果實。子虛上前一看,想起他之前在佛窟裏吐出的瓊果,就是這個樣子。他不由一驚,方确信,這裏正是真正的蓬萊。

繞過瓊樹,緩緩一座高崖。

“思陸崖?”子虛低低念一遍崖壁上的題字,想起道士曾跟他說過的話:.那一年,思陸崖望塵亭裏……心頭一顫,他沿石階一路登上去。石階平緩,蒼苔也沒有,更沒有掩路雜草,收拾得十分潔淨,蹬起來并不使人感到疲累。

行至半山腰,向下眺望,一邊是無盡雲海,一邊是仙界美景。梨園、山瀑、竹林蔥蔥……東邊還有宮殿。虹橋錯落,飛檐栉比,不知誰人住在裏面。

不一會兒,子虛到了崖頂。崖頂有座八角玲珑亭。亭子紅漆柱上,一幅篆書對子:誰言人倫總有義,焉知鬼魅豈無情。匾額是:望塵亭。子虛閱罷,不禁微微颔首,方曉得道士沒有騙人。

亭子裏,依美人靠睡着一位少年書生。那書生也是明時打扮,穿一身鵝黃綢儒衫,領邊滾了纏枝蘭草紋,頭戴皂方巾,方巾前臉繡欣欣蘭草圖,下墜一方白玉。他容貌俊美,連睡相都不覺地讓人神往。

子虛定睛細瞧那書生,不禁暗自詫異:好生奇怪?這位俊才,怎麽與在下容貌相似?他躲去亭子柱後面,再細細一瞧,不覺搖搖頭,心中暗暗道:他風度翩翩,又衣着光鮮,怎似在下這般潦倒失意?他頓覺自己形象猥瑣,與那書生一點兒也不像了。

那書生,懷裏還抱着一個葫蘆。這葫蘆子虛卻認得,就是當年道士送他那個。怎麽在這裏?他環顧四周,除了亭子裏睡着的人,誰也沒有。他只好湊上前去,對着少年書生略施一禮:“敢問兄臺……”等了好一會兒,對方沒有醒來。他試探地上前,輕喚兩聲,對方并不理他。他又輕輕推一推對方,對方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他嘆息一聲,欲抽身離開,怎知腿腳突然動彈不得,只聽有誰幽幽說了句:“回來了……”他正納罕:這不是玄機的聲音?還不待張望,驀地昏了過去。

耳邊誰人在嬉笑,他緩緩睜開眼,見玄機就在眼前。

“師、師傅?”他對着眼前人既驚又喜。玄機卻對他微微一笑,道:“怎麽,你當真要認我做師傅麽?”

他不太明白對方的話,定一定神,只見道士早換了一身打扮,原來的天青得羅,換作繡日月星辰的紫色法衣,頭戴蓮花如意冠,頭發梳得整齊,足下雲履一塵不染,俨然預備做齋蘸法。最奇異的是,道士手裏那柄光禿禿的浮塵,竟成了絲若新雪的嶄新浮塵,密叢叢的雪白馬尾,微風中徐徐飄搖。背後那方方正真的小包袱,此刻也不見了,成了一把垂翠綠縧子的寶劍。

“這……”盯着這樣的道士,他有點不知所措,怔了一怔,方才想起自己最後一次與對方分別,是那次欲護送瓊華棺椁回家的夜晚。他偷偷留下字條,獨自追趕匪人去了……這一刻,他總算醒悟,自己原來就是怡書。

“子實為虛呀。”玄機笑着與他道。

怡書慚愧地擺擺手,起身忙道:“恍若一夢,恍若一夢。”

正說着,忽見陳直言與懷誠說笑着上崖來了。

“知你們回來,一局未了,就趕到此地。”懷誠掐指算說:“去了蓬萊二百餘天,算到地上,就是二百餘年,叫我們好等好等!”

怡書忙笑着對和尚拱手:“大師莫怪,這一遭,在下願賭服輸!”說着,他轉去對玄機躬身一禮。玄機忙扶住他:“不敢不敢,倒是當初貧道的不是!你記得那日……”玄機忽然湊去怡書耳邊,與他低聲說笑,“那日在佛窟之內,你還生我的氣呢?”

怡書登時紅了臉,轉過身,背對懷誠和陳直言,拉着玄機的袖子,低聲道:“那不是在下,是子虛所為。”他更放低了聲音,“在下那書箱與古琴,你……”

“诶!那不是你的,是子虛的,你挂什麽心?”玄機亦低聲笑說,“況且你也說了,恍若一夢,夢中之物,豈有實在、當真之理?”說話間,兩人相視一笑。

“诶,鬼鬼祟祟嘀咕什麽?”陳直言插進來要聽。

玄機趕忙一指怡書手裏的寶葫蘆:“他那裏收了些寶貝,要給你們看看呢。”話音随落,他給怡書傳個眼色。怡書既啓了葫蘆塞,與懷誠和陳直言道:“不知總有多少?半瓶想來不夠,在下願作《觀世賦》一篇認輸。”

“不必了。”玄機上來握住怡書的腕子,“事由貧道而起,該我認輸。”他取浮塵就要雙手奉送,不待怡書作答,陳直言開了口:“你們倆就別婆婆媽媽啦,就算賭了個平手?雙雙把瓶兒裏的事情說給俺倆聽,看究竟能夠有多少至情至義?”

“也好。”怡書将那葫蘆裏的山泉水,對着崖下輕輕一灑。一線泉水即刻劃入空中,紛紛碎成一顆一顆,南瓜珠大小的水晶珠,每一個水晶珠裏,都有影像閃爍。

玄機指定一顆,笑道:“那不是霧靈山上,死而不覺的鬼夫妻麽?可謂用情至深,只是叫咱們惡心了一番。”說話間,那顆水晶珠仿佛瞬間蒸騰,化輕輕一線紫煙,直升南天而去。他又指定另一顆即将隕落的:“噢,還有那個,毒害結發之妻的官老爺,你可記得麽?”他轉對怡書說,“他的家院,還要害他呢?”

怡書點點頭,笑答:“記得,也正是那一次,你給在下吃了瓊果……”兩人又相視一笑。怡書既道:“他們幾人,都算不得至情至義。”陳直言與懷誠,也望着那水晶球裏閃爍的影像,點點頭:“如此歹毒之人,世間罕有!”

一顆水晶珠随風飄上來,陳直言擡手一指:“那是什麽?”

怡書看了看,笑說:“那是無解山聽書,說書的江少爺,倒算個有人性的。”懷誠也指定一顆水晶球:“這又有什麽故事?”

“噢,望夫而死的飛頭女怪。”玄機笑答,“她雖善食人血,于情倒比人還專。”

往事歷歷在目,依稀就在昨日。幾個人指點着,笑笑而談。

“看那個?”玄機笑了,問怡書,“他偷了你的銀子,為救鎮上人免于餓死,還要上繳朝廷,你說說看,這是好是壞,是善是惡呀?”

怡書笑答:“世上本無完人。”他又說,“況我等也不算完美。”

“嗯。”玄機微微笑着,點一點頭。怡書也看準了一段影像,指定了問玄機:“那一回,你感知頗深,莫非早有意中美人?”

玄機仿佛回到當初的時光,學着當時的樣子,依舊搖搖頭:“诶,不提了嘛。他們做鬼也多情,雖然險些坑害了咱,倒也算他一樁好事?”

“你們都說些什麽?快說正題吧!”陳直言催促,“俺跟和尚都看得不太明白!”

怡書只好笑着引他二人觀看:“看那個,生生世世至情至義,這倒是一點元真?”話剛落下,那水晶珠騰成一團紫氣,徐徐向南天升去,漸沒了蹤跡。

“還有那個?”怡書道,“雖然與蕩濁海裏的老鲟有些過節,比起常人,也算至情至義?”說話間,水晶珠化一束紫煙而去。

“別忘了這兩個。”玄機一手夠定兩顆極璀璨的水晶珠,“喏喏,這些和尚都可成佛啦,學佛祖以身飼虎哩。”他把一顆珠子抛給懷誠,懷誠才接到手裏,它就蒸騰成濃濃紫霧,團團包裹住了懷誠,好一會兒,厚重的紫煙才漸漸散去。懷誠拂着袈裟,留戀地望着漸遠的濃濃紫煙,與三人道:“果真馨氣宜人。”

“再看這個?”玄機又把另一個珠子抛給陳直言。陳直言盯着珠子裏的影像,看了一會兒,笑說:“俺看明白了,人佛無心,生靈有義,這小魚兒可敬可愛!”珠子在他手裏也騰成濃厚的紫煙,飛升南天。

“那老太太,也是個好人哩。”玄機又補充一句。

怡書也抱起一顆珠子,撫着它笑說:“月明暗夜、玉出頑石、蓮生泥澤、虹顯雨後、美人常給世人妒,才子總叫衆生欺。大凡曼妙之物,皆在污沼之間,此謂常理也。這話,在下記得了。”幾線紫煙,冉冉騰走。

“不過吳祯星倒沒有真心。”玄機一指就近的一顆珠子,對怡書說,“再來看這個,俠義有情,這個你不曉得罷?”那珠子,也有一線紫煙升騰。

陳直言撿樹枝,撥弄着一顆灰乎乎的水晶珠:“這是啥?看着好惡心!”

“噢,那個……那個的确惡心……”怡書忽然蹙緊眉頭,說不下去了。

“有什麽,不就是蛇鼠一窩,再帶個心搖意擺的家夥?”玄機笑着說,“看它做什麽,看看這個罷。”

懷誠順着望過去,不禁贊嘆:“狐類多情,自古有之。狐類有義,常勝人性。”

“這個呀,這個俺知道。”陳直言對着空中最後一顆水晶珠,笑說,“人情已盡,飛天不遠!你們倒真經歷不少事?逗得俺也有心下去一遭!”

“免了吧。”怡書笑道,“那地界确是奇臭難當呢。”

幾個人說笑着,看南天邊上,祥霭無邊,紫氣層層,十分祥和。再看腳下,彩雲、霞霧迷迷蒙蒙,蒼茫沒有盡頭。千百年的歲月,與歷歷一世的年華,全都淹沒在這一派蒼茫之中。怡書不禁嘆道:“光陰如這等煙雲,此番站在這裏,倒真是笑看煙雲了。”

“你呀你!”玄機擡手指點着他,笑道,“不過閑時耍子,游戲罷了,何必當真呢?”他又看懷誠在一旁默默掐指,笑問,“和尚,算什麽好事哩?”

“真人不正經!”懷誠笑答,“貧僧算一算,至情至義的元真之氣,是人的多些,還是鬼的多些……”

“結果怎樣?”不待懷誠說完,幾個人一起追問。懷誠不緊不慢,笑說:“有鬼化人,有的人化鬼,卻不好算,且算持平了吧?”

“好個持平!”玄機道,“你總誰也不得罪!”

“诶!貧僧不打诳語,一向以誠相待。”懷誠又對三個道,“才看那些珠兒裏的事情、世情,不免感慨萬千,不如我等聯詩,以潛不盡之意?”

“好!”陳直言抓出快板,環視道,“誰先來?”

“不如貧道先……”

“真人且慢。”懷誠道拉來怡書,“他重歷一番生死輪回,不如由他先來吧?”

“貧道也經歷了麽!”玄機撅起嘴,幾個人只好叫他先說,他又不肯說了。怡書便拱一拱手,笑道:“且說個俗的吧。”他也不想,脫就口念,“回眸二百年。”

懷誠颔首笑說:“好句子,雖為俗言,也不失為起首之詞。”他便要接下句,恰被陳直言一響快板,打斷了。

陳直言笑着打起快板書,“俺是莊稼戶,不會平仄句,說句實在的,列位末笑話!”幾個人都笑他道:“有話快說,枉你叫了陳直言,這般不爽快?”幾個人哈哈樂了。陳直言便也一拱手:“如此,俺就獻醜!”他想了想,道,“诶!今看似笑談!”

懷誠指點着陳直言,笑說:“你才搶了貧僧的話,卻做得這般不入流,也罷,貧僧也接你這不入流之句,聽了!抽身紅塵外。”

“好罷,貧道補最後一句。”玄機笑着随口念,“飛升離恨天。”說話間,他一揮拂塵,蓬萊島忽而騰空而起,果飛離了九天之外,飄飄茫茫,化在雲間,不知去向了。

回眸二百年,今看似笑談。

抽身紅塵外,飛升離恨天。

下一回 既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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