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黑澤陣前往京都後,北條夏樹的生活秩序恢複混沌狀态。

因這虛長的幾歲,他在黑澤跟前有些前輩的包袱,意圖偷懶時想到這一茬,會不情不願地振作起來拾掇。但對方一走,他像被抽走竹竿的稻草人,在田野裏東倒西歪,沒個正形。

三餐有人定時定點送到門口,工作忙起來心情燥郁,飯也懶得吃,常常放到冷了,送進微波爐叮一下,囫囵對付幾口。有時候看着沒胃口,碰都不碰。

……半夜再餓得爬起來找東西吃,無比狼狽。

就比如今天晚上。

北條夏樹穿着睡衣,站在冰箱前,對着一冷藏櫃的食材發呆。

加熱即食的方便食品已經被他吃完了,而“動手做飯”這點讓人心情全無。難道半夜兩點鐘把廚子叫過來做飯嗎?不是不行,但吃上飯得四點了吧?

正當他思考的時候,側面突然傳來冷淡的一聲:“你在幹什麽?”

北條夏樹轉頭,銀發少年肩上落了一層淡金色的光暈,正好整以暇地盯着他;他吓了一跳,像半夜見鬼似的。

那早日入土的偶像包袱突然死灰複燃,北條夏樹擡手,佯裝自然地關上冰箱門,“啪嗒”一聲閉合。

“渴了,找點喝的。”他胡謅道,“你怎麽回來了?”

黑澤陣:“今天放學。”

話畢,黑澤陣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打開門看了眼,再輕輕一掃他的神色,心裏将真實原因猜了個七七八八。

他猜中了,也不明說,下颌稍擡,以輕蔑眼神傳遞嘲諷。

北條夏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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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鐘後,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面端上桌——由可靠的未成年人親手制作。

“我開動了。”北條夏樹十分感動。

他嘗了幾口,味道尚可,雖然稱不上多麽出色,至少鹹淡适中、熟了能吃,于是很快吸溜完一整碗。

淩晨兩點鐘的別墅區,安靜得落針可聞,推開一指寬的窗縫,來自夜色的沙沙風聲,仿佛怕驚擾到客廳內寧靜的空氣,比貓的腳步還輕緩。

隐約的香氣萦繞在燈帶,使得投射下來的白光像湯水一樣晶瑩。

胃部暖洋洋的,北條夏樹有點困,卻不想睡。

他眼睛眯着,目光虛焦在空氣裏一點,突然說:“你好像沒見過森先生。”

黑澤陣聽過這個名字,從他和太宰的對話裏,無法從語境中推斷出此人的身份。他問:“那是誰?”

“收養我的人。”北條夏樹說,“既然這樣,明天帶你過去吧,我也很久沒見他了。”

他做決定向來那麽随心所欲,于是當即拍板,第二天帶着黑澤陣前往森鷗外的住處——橫濱的一家孤兒院。

看到孤兒院的門牌時,黑澤陣眉心微皺,似乎略感不爽。

北條夏樹警覺:“你難道在懷疑我暗示你是孤兒?我沒這個意思啊。”

黑澤陣:“……”

“開個玩笑。”

他下了車,徑直領着他向大門內的主建築樓走去,步伐穩定,俨然對孤兒院內部的地形爛熟于心,向他介紹道,“森先生是這裏的院長,之前當過醫生,所以也兼任保健老師之類的——”

轉角處閃出一個人影,打斷北條夏樹進行到一半的介紹。

那是個明豔的美人,金發如垂蕩的波浪,簇擁着充滿異域風情的面孔。

她眨了眨眼睛,十分驚喜地喊道:“夏樹君!”

北條夏樹:“愛麗絲,下午好。森先生在麽?”

“林太郎在辦公室。”她分了點眼神給他身後的黑澤陣,嬌俏地笑起來,“辦公室搬到四樓了,我帶你過去,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她領着他們上樓,敲響“院長辦公室”的大門。

森鷗外坐在沙發上,雙手蓋住膝蓋,仿佛等候他們多時。

他穿一件淺色的外套,外形沒經過刻意收拾,依然顯得文質彬彬且優雅,連嘴角揚起的微妙弧度都顯得格外進退有度——這斯文敗類的既視感太強,與北條夏樹有種微妙的神似。

“Maifa的工作如此繁忙,夏樹君居然還記得來看我,真是令人感動啊。”他的語氣帶着虛情假意的浮誇,“上次見面是……三年前?四年前?”

北條夏樹:“不好意思,不記得了。”

森鷗外從容地笑了笑,将話題引到黑澤身上:“這位就是……”

“黑澤陣。”北條夏樹替他做了介紹,“跟你說過的,現在我是他的監護人。”

森鷗外擡頭望過來,臉上仿佛帶笑,黑澤陣冷淡颔首,算是打招呼。兩人目光相接的剎那,他原本散漫的神經突然繃緊了。

來自這位森院長的打量,格外令人不适。他笑吟吟的,目光卻如同刺目的無影燈,要将每個角落照得分毫畢現。他打量黑澤陣,黑澤陣同樣在觀察他。

森鷗外先他一步收回目光,語氣聽不出情緒:“不錯的孩子。”

愛麗絲給他們各倒了一杯荞麥茶,袅袅的煙霧從杯口逃逸,成為對話可有可無的妝點。

“橫濱的夏天真是越來越熱了,明年會不會突破45度?”

“如果那樣,熱射病患者會更多吧?真可憐。”

“森先生還是改不了職業病。”

“……”

兩人的聊天沒什麽含金量,抱怨天氣,讨論孤兒院裏的某個孩子。黑澤陣聽了十分鐘,總結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就像這家孤兒院一樣,他自邁入的第一步開始,保持着高度警覺,卻找不到任何值得懷疑的蛛絲馬跡。

像有一座高牆,将他隔絕在某個世界之外,擡頭只能望見磚塊與城樓。

這種感覺,糟透了。

他有點煩躁,不動聲色的,沒表現出來。

北條夏樹端起茶杯,杯壁很厚,握着感覺不到熱意,因而他想當然地啜飲一口,舌尖碰到熱氣逼人的荞麥茶,立刻被燙得“嘶”了一聲。

他手一抖,杯子沒拿穩,直挺挺地掉落,眼見着要鋪潵到他的褲腿上——黑澤陣眼疾手快,拽了他一把。

少年的手勁比反應速度更驚人,攥着他的腕骨,将人拉到自己身邊,肩膀硬邦邦地撞在一起,後知後覺的,手掌也發生連環相撞事故,掌心相貼。

他的手掌溫度比茶水更燙,如同灼灼火舌,輕舔一下,滋生出缱绻的灰燼。

北條夏樹立刻抽回手,指尖像弓起背的蝦米般,不由自主地蜷縮。

黑澤陣沒有注意到他這瞬間暴露的不自然,将他全須全尾地審視一遍,确認他沒有被燙傷。

這一秒的時間仿佛靜止,像電影的慢鏡頭,拖得漫長,讓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愛麗絲焦急出聲:“哎呀,夏樹君,你還好嗎?是不是燙到啦?”

“……我沒事。”北條夏樹如夢初醒,舌尖殘留着麻意,“是有點燙……等一下、真的沒什麽,不用拿燙傷藥膏……”

愛麗絲流露出小女孩般的固執:“夏樹君,不可以——”

森先生看着這一幕,轉過頭,和善地對黑澤說:“請見諒,愛麗絲畢竟不是一般人類,偶爾會比較任性。”

黑澤陣幅度極淺地點了下頭,并不追問,顯然對他的話中之意不感興趣,只是盯着和愛麗絲斡旋的北條夏樹,情緒難辨。

森鷗外将剛才那段小插曲看得一清二楚,又遇上他此時的眼神,想裝看不懂都難。

他非但不生氣,反倒勾起嘴角,問:“黑澤君,要不要看夏樹君小時候的相冊?”

這句提議立刻捕獲了黑澤陣的注意力,幾乎是頃刻間,他的目光轉移到森鷗外的臉上,森綠的眼眸仿佛有一叢流光閃過。

但他又在電光火石般收斂住,喉結微滾,冷冷淡淡地回答:“不。”

森鷗外幾乎要笑出聲了。

他繼續推銷:“很可愛哦,是那種讓人心都融化的可愛,我這裏的可是絕版的獨一份,連夏樹君自己都沒有……”

“森先生!”北條夏樹炸毛,“給我留點面子行不行!”

森鷗外:“可愛一點都不丢人呢。”

北條夏樹:“不可以!”

……

最後,北條夏樹成功守住了自己的黑歷史,帶着滿腹抱怨上車回家。

“早知道今天就不來了。”他自覺顏面掃地,嘀嘀咕咕,“森先生還是那麽惡趣味……”

黑澤問:“那個女人是什麽。”

北條夏樹:“你這樣問很不尊重人……她是森先生的人形異能力。”

他“哦”了一聲,接着問:“他為什麽在這裏?”

這個“他”指森鷗外。

有這樣的異能力,為什麽會屈居在一所小小的孤兒院?

“說來話長,總之就是,這樣那樣的原因吧,這個世界上陰差陽錯的事情本來就很多……”

北條夏樹含糊其辭,接着風輕雲淡地丢出一個重磅消息,“其實森先生差點就接手Port Mafia了,”

黑澤陣:“……”

北條夏樹語帶感慨:“不過,他最後在上班和養老之間選擇了直接退休,少走好多年彎路,真羨慕啊,這是有大智慧的人。”

黑澤陣:“……”

見黑澤陣一臉無語,他聳聳肩,往後靠了靠,話鋒陡然一轉,聲音含笑,卻帶着難以言喻的攻擊性:“難道黑手黨是什麽讓人躍躍欲試的正常職業嗎?”

黑澤陣垂着眼睑,睫毛掃落一小片陰翳。

北條夏樹以為他不會得到答複,于是望着後退的風景發呆,半晌,卻聽見對方說了句:“你知道了。”

他訝然,聲音卻是冷靜的:“嗯。”

他當然知道,不需要刻意打聽,自會有人向他彙報——黑澤陣近期與某個跨國犯罪集團的成員接觸密切,也不知道他是哪裏來的渠道——也許有些人是天生的犯罪者,惡劣篆刻在基因裏。

那個組織,北條夏樹有所耳聞,似乎正在研發某種違禁藥物,組織的高級成員均以酒名為代號。

他默默地組織着語言,試圖勸止黑澤陣,讓他改變加入裏世界的想法。

這個年紀的年輕人有多一意孤行、桀骜不馴,北條夏樹是知道的,措辭使用不慎,很可能會激起對方強烈的反抗,因此必須謹慎到每一個标點符號。

難度不是一般的高,他躊躇着,難以搭建起合适的語言框架。

悶鈍的沉默像熬得發苦的焦糖,黏附在車內。

北條夏樹正煩惱着,卻又聽他說:“紐扣的意思。”

這一出來的沒頭沒尾,他不明所以地擡頭,對上黑澤陣的眼神。

他的綠眼睛像鑲嵌在冰原上的湖泊,天生的冷色調,而他的吐息,仿佛正冒着絲絲涼意:“你也該知道的。”

“別再把我當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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