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3

4.3

在看到屏幕上那張躍出的照片後，許旭不由得心下一顫。

只見照片中一個男子半跪着趴在地上，腿邊坐着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孩，兩人身後是一片蒼茫荒涼的礁石與海面。

而男子含淚的眼眸微垂着、只專注地望向地面，兩只手正無措地凝滞在半空中，眼底一片驚慌焦急。

那……分明是他自己！

許旭心底的不安瞬間翻湧而起。

他不可能忘記的。

因為這一幕所記錄的正是他最痛恨厭惡自己的時刻——就是在那一刻，他只能眼睜睜看着卡爾希在自己面前失去氣息，像個廢物一樣什麽都做不了。

而這一刻，顯然也是卡爾希最後見到自己的時刻。

再聯系照片中自己與卡爾希所在的角度，許旭不難想到這張照片是通過卡爾希的眼睛拍攝的……最後一張照片。

不，不一定是最後一張！

許旭顧不得旁邊還有外人在，連忙退出大圖。随即入目的，便是顯示着密密麻麻縮略圖的相冊。

而那些縮略圖的主人，很明顯能夠看出來正是許旭。

說不出心中又酸又漲的是什麽感受，許旭吸了吸鼻子，手指在新屏幕上迅速滑動起來。

大叔只匆匆一瞥，便被那密麻而龐大的數量駭到了。再看向許旭時，已然是神色怪異，甚至還帶着一絲畏懼。

這個人……不會是有什麽帶攻擊性的精神疾病吧？

生怕自己偷看的動作惹到許旭，大叔連忙眼觀鼻鼻觀心地收回視線。

許旭此時卻是瀕臨絕望。

因為相冊中沒有他最近的照片。

他也看了手機裏還儲存着的其他內容，但除卻卡爾希以前的幾個錄音和短信外，再無其他。

若是最開始許旭就沒有抱期望的話，或許時間久了他就會心生麻木，進而逐漸将那些傷痛掩埋心底。

但偏偏他奢想太多。

他把快愈合的傷疤小心撕開、朝傷口灑下白色的粉末。

他以為那粉末是良藥，可事實上它卻是鹽粉。

許旭不知道最後自己是怎麽回到趙天然的住所的，等他回過神來，他才發現自己抱着歐西亞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一低頭，許旭便正對上歐西亞布着擔憂之色的澄藍眼瞳。

許旭心口一暖，眼眸微彎地揉了揉歐西亞有着毛茸茸短發的發頂。

“歐西亞真乖，是在擔心哥哥嗎？”

許旭在歐西亞粉嫩的臉頰上輕啄一口，“放心吧，哥哥沒事。”

不論怎麽說，他都已經經受過一次重大打擊了，多少也産生了一點抗性。更別說，最開始他也不是沒有做過空歡喜一場的準備的……

只是那空落落好像破了洞的心髒，實在是令許旭難以忽視。

“歐西！”見許旭心情好轉，歐西亞咧開小嘴笑了笑。

“喀拉。”

伴随着門鎖轉動的聲響傳來，許旭有些訝異地望向進門的趙天然，“你今天下班這麽早？”

“已經不早了哦。”趙天然溫笑着指了指窗外漆黑一片的天色。

視線在掠過許旭手中那看起來嶄新的手機時，眼底滑過一抹帶着不屑的快意，但這抹神色轉瞬即逝。

趙天然完美的僞裝一如既往地沒有被許旭察覺。

許旭這時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在沙發上呆坐了多長時間，又低頭看向懷中一直不哭不鬧的歐西亞，心底一片柔軟與歉疚。

他這個成年人未免太不負責任了，如果歐西亞真的是尋常小孩恐怕還會因為自己生出什麽心理障礙來。

而歐西亞盡管不尋常，那也還是一個孩子，就算現在一切正常，但以後的事情誰又能說得準？

所以許旭現在是下定了決心要認真照顧歐西亞的了。

這其中，也許有自我保護性地轉移注意力的逃避，但更多的卻還是對歐西亞的疼惜與歉疚。

給自己定了一個目标，許旭便稍稍振作起來。給歐西亞沖奶粉的功夫裏，随口問道：

“對了。天然，我的電腦放到哪裏了？我記得我好像帶過來的。”

餐廳中，趙天然拆外賣盒的動作一頓，低着的頭遮住了吊燈灑下的小片光芒，表情晦暗不明。

“你怎麽突然想起這個了？我也不太記得了，一會給你找找吧。”

“我想工作了。”

許旭一邊和歐西亞肉乎乎的小手玩游戲，一邊自我調侃般道：“曠工這麽久，要不是你包我和歐西亞的一日三餐，我們哥倆可就要餓死了。”

趙天然緊繃的身體逐漸放松下來。

“工作不用着急，你們吃的又不多，你難道還怕我會被你們吃窮嗎？”

在将飯菜都端上桌裝盤後，趙天然走到許旭面前蹲下，望着許旭的雙眼緩聲道：

“最重要的是我還不放心你的精神狀态，等再多休息一些日子開始工作好嗎？你如果無聊的話，可以先接觸一下新項目的信息。”

許旭微微愣了愣，随即輕笑着應聲，“好。”

聞聲，趙天然眉眼間的溫潤真實了許多。

但還沒等他好心情多久，許旭随後的話就又令他喉口一噎。

“畢竟我不能占着你這裏太久啊，你以後的女朋友肯定不喜歡有多餘的人住在你家，更何況我家的歐西亞還會慢慢長大，到時候我們肯定都會為難。”

一股沖動在趙天然的胸腔裏劇烈翻湧着，他多想不顧一切地現在就告訴許旭——

你根本不是多餘的人，你是我的愛人！

我不會有女朋友，歐西亞也會作為我們的養子長大成人，為什麽會為難？！

然而……

不管趙天然的心口叫吼着多少遍瘋狂的“我愛你”，他面上還只是淡淡地溫和一笑，道：

“好了，該吃飯了。”

“嗯，我很早就聞到麒麟燒的香味了！”

同樣地，不論許旭的心髒此時是多麽空洞，他現在看起來至少是變得開朗了。

兩人相對着在餐桌旁落座。

趙天然望向彎着眼眸、眼底仿佛閃爍星點的許旭，唇角微微勾起。

就這樣吧。

——你不用知道太多不必要的事情。

哪怕是讓他一輩子不說出他的心意，他們只要能這樣一直相處下去也好。

可如果哪一天他的情感不能夠被他所控制了，沒有卡爾希的存在，他相信他們也能很快和好。

……平淡而幸福的長久生活。

趙天然本以為這會是他和許旭的故事的美好結局。

而事情似乎也是一直這樣順利發展下去的，直到有一天……

趙天然發覺許旭公式化的笑容重新帶上了溫度。

——那樣溫暖得可以感染他的情緒、也是最初讓他動心的溫度。

自卡爾希消失，時隔一月。

趙天然再次感受到了這樣的溫度，然而他卻半點沒有感到欣喜，體會最多的反而是恐慌！

為什麽……

為什麽偏偏是這一天？！

而後，當趙天然看到許旭收拾行李的時候，他內心激增的恐慌終于上漲到了頂點，觸及到了他敏感而暗色的神經。

“小旭，你怎麽突然說要旅行了？我都沒能好好跟你吃頓離別飯呢。”趙天然的眸色越沉，他的聲音就越溫潤平穩。

許旭沒有察覺到趙天然的異常，正在自己家裏認真搜尋着對他來說最為重要的一些有紀念意義的物品。

“就是忽然想開了。”許旭笑了笑，望向坐在一旁穿着綠恐龍連衣服的歐西亞。

腦中閃過歐西亞今天倏然激動地将小肉手貼到自己額心的畫面，嘴中寬慰道：

“離別飯的話……我以後又不是不會回來了不是嗎？”

說到這裏，許旭心虛地閃躲開趙天然朝自己望來的視線，“雖然我也有些遺憾，不過沒多大關系啦。”

“也是了。”

趙天然的唇角微微提起，胳臂的肌肉卻是在隐忍的輕輕抽搐着。

“對了。小旭，你的車票已經買好了吧？我送你去車站吧？”

許旭聞言一愣，随即看了看時間，一面迅速将行李箱收拾妥當，一面點了點頭：“好。”

他也不舍得他們兄弟倆這可能是最後相處的一個機會。

随後……

趙天然淺笑着将許旭送到車站，淺笑着潛伏在暗處，淺笑着看着許旭懷抱歐西亞繞到了車站另一邊、又重新打了車。

最後，淺笑着看到許旭在天文臺山腳下了車。

趙天然從西裝口袋裏翻出一根煙。

他不抽煙。

所以他只是緩慢地将煙在手心折斷，緊接着動作輕柔地摩挲着手指、把卷煙紙并着煙絲一起……逐漸碾碎。

他望着手中碎末的眼神如望着愛人那樣溫潤含情，唇角的淺笑卻是輕緩地收攏，直至恢複它最原本唇線平直的形态。

趙天然目光淡淡地望向車窗外步履匆匆的許旭，又擡腕看了看時間。

嘲諷地冷笑一聲。

這才六點不到呢，竟然這麽着急嗎？

又等了一會，趙天然神色冰冷地從中控臺的儲物盒裏取出自己先前備用的物品。

将東西在袖口掩藏好，趙天然下車搭乘索道直接上了山頂。

到了山頂，趙天然便徑自朝前走去。借着樹木枝葉的遮蓋，只幾分鐘，趙天然就掩去了身影。

按照腦海中的路線圖，趙天然很快就找到了山林間那顯得猶為起眼的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而後，趙天然低下頭看着腕表，整個人便宛如定格在那裏一般。

他看着秒針一格格轉動，推動着分針前進，又即将推着時針緩慢地向前一小格。

六點五十五了。

趙天然冷靜地從暗處走出，他沒有刻意放低的腳步聲不出意料地驚動了許旭。

“天然？！你怎……”

趙天然迅速擡起的手臂，沒有給許旭太多解決疑問的時間。

許旭竭力眨動了幾下眼皮，最終還是沒有敵得過他腦中迅速充溢的困意。

趙天然随手将手中物品扔至遠處，而後将失去意識的許旭和他懷裏的歐西亞一并接住。

“……歐西！”

歐西亞看到趙天然的真面目，當即警惕而憤怒地睜大藍眼睛瞪視着趙天然，還沒長出幾顆的白嫩牙齒故作兇惡地咬合在一起。

趙天然看了歐西亞好一會，又瞥了一眼天際閃動着迅速放大的亮點，最後動作輕柔地将歐西亞放在了草地上，橫抱着許旭擡步離去。

——他确實是想過要好好養大歐西亞的。

望着趙天然迅速遠去的背影，歐西亞急忙四肢并用地朝前爬行而去。

然而沒等他爬出多遠，一道光束便從空中投下，将歐西亞籠罩其中。再眨眼，原處便又是一片昏暗。

只草叢一處，銳利的針尖在清寂的月光下閃動着冷芒。

間或，有水滴從針尖緩緩墜落，如鏡般在草葉上砸得碎裂。

一個月前。

望着許旭出門的背影，趙天然神色猶豫地低頭看了看手機。

他是應該暗中跟過去酌情再做決定，還是應該找人直接再對卡爾希的機體下手？

按照許旭的性格來說，他是鐵定會留在維修店等着的。

那麽這兩個方法就都存有很大問題了。

正分析着兩者之間的利弊，書房一陣嘈雜的異樣響動打斷了趙天然的思緒。

又見書房很快恢複了平靜，趙天然不動聲色地去廚房取了一把最鋒銳的水果刀，才轉而走向書房，警惕地慢慢推開了門。

而随着房門的打開，地上正活動的一個物體讓趙天然的瞳孔驟然一擴。

只見地面上一只鼠标正以鼠滑朝下的姿态倒放着，而在其上，則是一本平放着的筆記本電腦。

只是這樣的話，并不值得趙天然為此而驚異。引起他情緒劇烈起伏的，實則是電腦兩側那在空中揮舞着的兩條數據線。

此時，那兩條數據線正如人類手臂一般，對着趙天然做出了一個紳士鞠躬時的手部動作，筆記本電腦的屏幕還配合地向下合了合。

“尊敬的許旭先生您好。”

趙天然的指尖動了動，他想他可以猜到眼前這個怪物的來歷了……

至少和卡爾希是一樣的。

并且，雖然筆記本的模樣變了一些，但他也不難認出那是許旭的電腦。再結合他剛剛的話……

看樣子他是被誤認為成許旭了。

趙天然的唇角愉悅地向上勾起——先前那兩個漏洞百出的方案他似乎可以扔掉了，因為他此時完全有可能從面前這個存在身上、找到最完美的那一個。

“是卡爾希讓你來找我的？”

“是的，先生！”

随着聲音的發出，筆記本的上下兩部分如人類的嘴唇一般開合動作着，看起來十分滑稽。

“您口中的卡爾希是我們密斯比星的大王子，原本大王子是要去亞比奧星選妃的。噢！請您先不要生氣，因為蟲洞跳躍的時候遇到了空間風暴，大王子并沒有到達亞比奧星，而且他的精神力還因此意外來到了地球。”

也許是意識到了電腦本身有發聲處存在，也許是單純覺得自己剛才有點傻氣，總之電腦最終除了兩條數據線和一個鼠滑模拟手腳，便沒有再出現多餘的動作了。

“雖然不知道您們之間後來發生了什麽，不過大王子現在精神力受創嚴重，雖然精神力已經在大王子的自主行為下回到他自己的身體了，但因為精神力和身體分離太久，大王子的意識現在很難恢複常态。”

“不過期間大王子已經清醒了一次了。”

聞言，趙天然眼皮一跳。

“也是因此，我們才能得知您和歐西亞小王子的存在。許旭先生，請問您是否願意和小王子一起回到密斯比星呢？”

趙天然不着痕跡地松了口氣，這些話的意思就是……卡爾希并沒有完全蘇醒，許旭也完全可以拒絕離開。

而現在……他就是許旭。

趙天然輕快地揚了揚唇角，而後在那個光線強度明顯亮了幾個單位的電腦屏幕面前，果斷地出聲拒絕了。

“我想我并不願意。”

“呃？！那麽好吧！但是許旭先生，不知道我們能否麻煩你幫我們把小王子送回去呢？”

趙天然沒有直接言明答案，而是出聲問道：“那需要我做些什麽？”

暗下去的電腦屏幕又亮了起來。

“很簡單的先生！您只需要在9.28那一天的19：00，将小王子殿下送至坐标118.83599,32.0708623處就行。”

趙天然試探性地又道：“可是我并不認識那裏。”

“叮。”

“好了，先生。我已經将路線圖發送到了您口袋中的手機裏，我們很希望能夠得到您的幫助！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好，我會幫忙的，合作愉快。”

趙天然點點頭，如果歐西亞是個王子的話，送走他就相當于送走一個麻煩吧？

至于在許旭那裏的說辭……

趙天然想，他完全可以借口帶許旭去坐标附近游玩，然後讓歐西亞在坐标處睡覺，最後讓許旭親眼看到歐西亞被接走。

不管怎麽說，他們接走歐西亞必然是會用到飛行器的，總能安慰到一點許旭。

趙天然從始至終都是知道的：

他在許旭心中的影響遠不如卡爾希，所以他不會再主動給許旭任何與卡爾希接觸的機會。

他也比不過歐西亞，所以他會盡量将歐西亞的離開對許旭産生的傷害縮減到最小。

單純靠他自己來安慰？

趙天然在愛情方面的自信不足以支撐他太久。

與之相對應的，他自負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