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不謀而合
不謀而合
邵韻時目光一閃,瞧見他彎下的眉眼。
“你笑什麽?!”
少年真的在笑,肆意得不加掩飾,直到突如其來的痛牽絆,他才伸手按在了心口處,深深喘氣。
邵韻時退開一步,想要發作,又見他越發蒼白的臉色,趕緊又問:“傷口裂開了?我去喊太醫!”
“公主!”
衣袖被攥住,只是這力道甚小,邵韻時也是被他出聲喚住。
倪培卿收回手:“公主不必麻煩,末九來替我重新換藥就行。”
“當真?”
“嗯。”
他坐在那裏,輕輕低着頭緩解疼痛,拳心緊握,從耳郭到脖頸皆是泛紅,似是兀自在較着勁。
“誰叫你笑的!笑笑笑!有什麽好笑的!”邵韻時罵他,一屁股坐下去。
只是這般坐了,二人才同時怔住。這般的訓斥,實在不該是他倆如今的身份。
好在少年疼得厲害,并未出聲,邵韻時便就當自己是放了個屁,伸手就将他懷裏的毯子掀開。
出其不意,倪培卿根本沒攔住。
心口的繃帶已然被血水浸濕,邵韻時看得觸目驚心,頓時朗聲就喊:“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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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九應聲而入,看見床前景象也是驚到。
“去叫太醫!”
“替我換藥。”
二人同時出口,卻是兩個指令。
末九站住了。
邵韻時扭頭:“堂堂倪公子也會諱疾忌醫,還真是有意思!”
罷了她不等人回話,又對着末九道:“你家公子想死,你也想嗎?!還不快去!這兒可是本殿的地方!”
“是!”
“等等!”倪培卿緩了緩,虛弱道,“這兒是公主的地方,只是倪某的身子,倪某知道。而且,公主不是還想要倪某在此多養養病麽?怎可好得太快?”
“你……”邵韻時不可思議地看住他,只覺這麽多年,當真是白認識了他,原來竟還是個瘋子。
“公主,倪某是軍營裏養出來的,這般箭傷如何,還是知曉的。”
“……”邵韻時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難道是射傷了他,又決定利用他,那他倪培卿就算是個好人了嗎?他都覺得無事,她又何必怕他死了。
話既然已經說開,如今局勢,他也賴不了賬。
末九為難得很,上前不是,不上前,公子那傷口再不處理可怎麽辦。
“我明日約了三皇兄過來,你可得打起精神來。”邵韻時幹巴巴道。
“公主放心。”
又是一會,邵韻時呲了一聲:“愣着幹嘛?!你還真不管你家公子了?!”
倪培卿想笑,但這次學了乖,只清了清嗓子:“公主。”
“幹嘛?!”
“倪某該換藥了。”
邵韻時這才發現末九臉上的神色不對,還有床上那個壓根沒敢瞧她。
房門砰得一聲帶上,倪培卿終于是呃了一聲,松開扣得慘白的手指。
“公子怎麽搞的,這公主……她不是又補了您一箭吧?”末九雖是見慣了血的,可到底沒見過自家主子這般啊,擱誰受得了,他躬身剪了少年的衣裳,這才又拿了藥來。
“胡說什麽。”
“都說公主殿下不學無術,刁蠻任性,”末九叨叨着,“原來是真的。這南書房一來就找公子麻煩,眼下這……這算什麽事,公子都這樣了,她還來……”
“末九,公主是來探病的。”少年開口,輕易就叫人閉了嘴。
倪培卿自己将藥拿過來,抖落在傷口上,末九跟着一個龇牙,卻沒聽主子哼一聲。
片刻,等到那藥勁緩過,床上人才又道:“你随我回京後,用過武麽?”
“啊?”不明白為何突然有此一問,末九搖頭,“沒有,末九一直都是小厮。”
“那你猜,為什麽公主會猜到你武功不弱呢?”
“……”
倪培卿遞過紗布,示意他替自己包紮。
“你以為,為什麽她會拿一道聖旨來與我談條件?公主恐怕知道的遠不于此——這樣,你還覺得她不學無術,刁蠻任性嗎?”
末九答不上來,他将人扶着躺下,疑惑道:“公子,末九有一事不解。”
“說。”
“倪家坐鎮兖南,朝中無人不敬老爺一聲将軍,公子乃是倪家獨子。公主若是真的想要拉攏倪家,就不該傷公子如斯。”
“那你覺得,這麽多年,又有誰家拉攏到了倪家呢?”
“老爺不涉黨争,自然不會有所偏頗。”
倪培卿嗯了一聲。
末九猛的想到什麽,他驚詫地看向主子,不甚确定地試探道:“那公子……公子難道是……公子想幫公主?不,是想幫三殿下?”
不答自然就是默認,末九被自己這個發現驚到了。
“可是這樣的話,老爺會生氣的!”
“所以,不能叫父親知道。”倪培卿側首看他。
末九不可置信地怔在當場,最後,才又問:“所以公子中的這一箭……”
“有些事情,若想推動它走得快一些,總得有人先行一步。”少年淡淡道,“好在,有人與我一同邁了步。”
“……”
主子已經乏了,末九這才滅了燭火出去,忽聽身後人又道:“公主往後若是需要你,聽命便是。”
末九回頭,卻看不見床上人神色:“是。”
邵韻時找倪培卿,自然不是一時興起,她想了許久,從三皇兄突然回來,到父皇對練兵的言辭閃爍,再到倪家歸京,前世她從來沒有關注的事情,如今都像是細細密密的蛛網,一點一點地盤繞起來。
大桓不會一朝覆滅,若是一切有跡可循,那麽現在任何一個細節都不能放過。
既然父皇已經開始着手練兵,又怎麽會在幾年後毫無還手之力。
還有皇兄們,皇兄們又去了哪裏,他們又究竟曾經扮演過什麽樣的角色?
這些前世裏就一直稀裏糊塗的事情,總該是要搞明白的。
邵韻卓進門就瞧見某人出神的樣子:“醒了!”
邵韻時被他喊得一跳,火氣蹭得就上了頭,若非是有正事與他講,真的是要幹一架。
“來了為何不叫人通傳!吓人做什麽!”
“是你請我來的,我來了,還要等你再同意?你這架子也太大了。”邵韻卓自己揀了椅子坐下,“倪兄如何了?”
邵韻時坐過去:“我今日原是要找你議事的,不過在此之前,我還想問你一句話。”
“什麽?”
“皇兄原本是要遍游山水的,都說你這一玩,恐怕是要年關才能回來,連我也是這般想的。所以,為何突然回京了?”
見問的是這個,邵韻卓揚手,正要開口,卻又聽自家妹妹正色又道:“不要敷衍我,皇兄。你回來的時候,還帶了周舣、崇軒、四水姑娘。他們都是江湖人,你若是當真是要帶他們回來逛逛京城,倒也不需得這麽緊急,起碼,不用一回來就趕着開府上朝。我思來想去,也唯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這并不是巧合,你早就知道了路上會有人埋伏。”
“你何時還關注這些了?”
“既然知道路上有埋伏,還一定要回來。”邵韻時不答反問,“所以,父皇需要你,是嗎?”
“如今朝堂之上,便只有我能替父皇分憂罷了,你莫要多想。”
“可你我一母同胞,你既然要入朝,我便不會不管。”
她說得一本正經,邵韻卓卻笑了,一板栗就敲到了她額頭上:“小孩子,說什麽呢。”
“皇兄!”邵韻時吃痛,蹭得站起來,“我不小了!我這般年紀,已經可以議親了,就是大人了!”
“好好好!”邵韻卓噗嗤笑得歡。
邵韻時突然就恨起來,可不論他信或者不信,她都要繼續。
“你覺得我在開玩笑?”她呵了一聲,“你可知道,這後宮裏日日有多少人在觊觎着你的位置?你以為,你在外游山玩水的時候,其他皇兄在做什麽?他們都在拼命努力,拼命表現,鉚足了勁想要在顧太傅面前得了表揚,好在父皇面前露面。就連邵慈,他雖是插科打诨的主,他母妃可不是。”
“……”
“南書房的各家陪讀,哪個不是世家大族,他們的态度,多少也是各家态度,每次辯學,皇兄們各有支持者。”邵韻時說着,終是問,“敢問皇兄,又可知道呢?”
邵韻卓終于收起了笑容。
“皇兄是否當真寄情山水,韻時不知,可皇兄既然回來了,就該明白,先帝西戎之亂的根本是什麽。”
“皇妹這些話,是自己所想?”
“我說過,韻時已經長大了。”邵韻時道,“如果力量不在父皇手中,勢必朝野異心。異心大了,就是野心,有了野心,便就會給人可乘之機。”
片刻,就在邵韻時還要繼續時,邵韻卓突然擡頭:“你不是第一個與我說這般話的人。”
“什麽?”
“你既然能說到這一步,我也不瞞你,今歲我出去這一趟,見了不少荒唐之事。你說得對,這朝野之上看似平靜,卻早已風雲詭谲。屍位素餐者,沆瀣一氣者……你可知,這京城之外,尚有民不聊生者不得天聽,草菅人命者肆無忌憚,樁樁件件,卻有人早已經捂住了這京城的眼耳口鼻。”邵韻卓道,“我若要要替父皇掃清這濁世,無異于替大桓刮骨療傷。”
邵韻時震顫,也是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
為何前世裏邵韻卓會有那般慘痛下場,原來他是想要去做的。
只是刮骨療傷,痛的絕非一星半點,好比歷朝歷代,又有幾番兵不血刃的變法革新呢?他得罪的,将會是大桓世族功勳,是權貴祖制。
難怪,難怪倪将軍請旨立儲會被反對。
難怪,難怪大桓土崩瓦解得那般徹底,不是擋不住北狄鐵蹄,怕是有人願意開了門。
只是這些前世十三歲的邵韻時不會懂,也參不透。
可如今,一切竟是解釋得通了。
那父皇為了未知的苦難新練的兵,卻也不知最後會落進誰的手裏。
邵韻時莞爾:“是病,就要治。只要我們有能力治,只要我們敢治。”
“自然。”邵韻卓點她,“算啦,與你說這些,不是要你擔心的,你放心,我會去做的。”
“我相信皇兄,但是——我還是不放心,所以,給皇兄找了一個幫手。”
“幫手?”邵韻卓問,“誰?”
邵韻卓見到倪培卿的時候,表情古怪。
邵韻時卻是對床上人使了個眼色就退了出去。
“倪兄可好?”
“承蒙公主照料,好多了。”倪培卿靠着枕頭坐着,“周舣可還有用?”
“有用得很,父皇已經答應由他負責新兵訓練。”
片刻,邵韻卓突然就啧了一聲。
“三殿下何意?”
“我就說今日皇妹怎麽莫名其妙的,一頓大道理給我甩過來,原來是你。”
“不是我,是她自己的意思。”
“那你倆還真是不謀而合。”
倪培卿便就笑笑:“崇軒留在殿下身邊,殿下一應飲食可要他看顧好。”
“說起來,還要謝過倪兄了。”邵韻卓說罷,問道,“不過你如今選擇,倪将軍可知曉?”
“爹爹不屑于這些勾心鬥角,但是殿下若是做出一番政績,爹爹必有自己的決斷。”倪培卿,“殿下為的是陛下,是大桓,爹爹亦是。”
“可我覺得,你所圖,不僅如此。”
倪培卿看他:“你我既然以友相稱,殿下是不信倪某?”
“你也說了,你與你爹不同啊,對于你,我自然不能不多想一步吧。”
倪培卿錯愕,他一低頭,竟是不覺笑開。
不愧是親兄妹,就連想法也是如出一轍。
不過這三殿下擺在了明面上,他想了想,終于道:“或許有吧。”
邵韻卓觑他一眼,也突然笑了。
邵韻時等在院外,見人出來問道:“如何?”
“挺好的。”邵韻卓瞅她,“可以啊,沒白疼你。”
“可以就好,不過他心機很深的,你利用便好,可要為自己留一手。”
邵韻卓只覺多時不見,已經有些不敢認這個皇妹了。
“你這麽看我做什麽?”邵韻時被他盯得發慌,伸手捂臉,“怎麽了?”
“沒什麽,我方在想,你有句話說得很對。”
“哪句?”
“開年你就十四了,嗯,是可以議親了。”
“?????”
“別急,為兄給你好好挑挑。”
“誰要議親!”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回來!”
吵鬧聲消失在院角,末九端了藥進去。
“公子,這公主真猛,她攆着三殿下打呢。”
“嗯。”床上人用了藥,瞧了外頭天色,“她這般年紀,本該如此。”
啊?末九不敢茍同地收了藥碗出去。
罷了罷了,公子想怎麽說就怎麽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