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此生若嫁
此生若嫁
他示弱得太快,反叫邵韻時不滿起來。
見他專心備注,她忽又提聲:“等等。”
“?”對面狐疑看來。
“這兒,人之齊聖,飲酒溫克,”邵韻時道,“方才我看岔了,齊不是比同的意思,應是正直之意。”
“好。”倪培卿低頭,劃掉先前的記錄,端端正正寫上新解。
“倪培卿。”邵韻時叩了叩桌案。
“嗯?”
“顧太傅說過,習不可一知半解,今日若是我沒有發現,及時糾正,難道你就要記着這錯誤的釋義嗎?”
“……”筆杆子停下,少年重新望過來。
“學問學問,有學必有問,你既然問了,為何不堅持下去?如此,怎能提高?”
小姑娘的面色板正,頗有夫子的樣子。
只是那雙眼睛卻是帶着些不懷好意的挑釁。
倪培卿指尖的筆稍斜,明白了,這是要找他不痛快。
見他不吭聲,邵韻時哼了一聲:“怎麽了?你覺得我說錯了?”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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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是覺得我在無理取鬧?”
倪培卿壓住唇畔,輕輕搖頭:“也沒有。”
“那你為何不辯?”
“公主之前的講學未曾出錯,倪某怕是此番學識淺薄,不當再行質疑。”
這話說得坦誠,叫邵韻時還嘴不得。
倪培卿便重新低頭:“公主,請。”
“請什麽請,今日太傅就講了這麽多,沒了。”邵韻時沒好氣道,伸手抽了紙鋪下,“今日作業簡單,将這篇抄寫五遍再背會就是。”
一言不合竟是真的惱了。
倒是一點沒變,倪培卿如是想。
房中安靜,二人對坐抄書,只偶有紙頁翻過的聲響。
邵韻時寫得快,這些天她慢慢将剛重生回來刻意用的幼稚字體給改了過來,抄寫終于再也不算折磨。
至于背誦這一項,這些書她那幾年都是下過功夫的,倒也不需要多花費時間。
是以她總有大片的時間等着那人。
丢了筆去看對面,倪培卿還在寫,不急不緩。
以往,她一直覺得他是自恃孤傲的,對一切都淡漠極了,畢竟,常人哪裏會真的山崩于前也不動聲色。也是這些日子她仔細觀察他,才發現似是誤解。
他不是不在意,只是好像早已經習慣于閑庭漫步。
甚至有時候,他是有些遲鈍的。
好比她撂下的筆尖,直到暈髒了他的衣袖才被發現。
倪培卿擡起袖子順下,上邊鬥大的墨漬正龇牙咧嘴地瞧着自己。
他伸手,将已然過界的毛筆重新擺好。
餘光掃見對面的鵝黃衣角。
有氣息近前,他下意識退了半寸。
邵韻時趴上桌案湊近了他一些:“倪培卿,你衣裳髒了。”
“無妨。”
“是我的筆擺錯了。”
這話聽着似是耀武揚威,總歸不像是認錯。
倪培卿了然:“桌案确實小了些,公主見諒,倪某快寫好了。”
邵韻時盯着他:“倪培卿,你一直都這麽好欺負嗎?”
少年掀起眼睫。
“還是說,你是裝的?”她問。
“公主說笑了。”
“我不喜歡說笑。”邵韻時冷冷道,“你與我對視的時候,分明一點都不怕我,可我說什麽,你都好脾氣地應,像是惹我不起。可是倪将軍獨子,能文能武,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這般的人,又怎麽會是谄媚之輩呢?”
“……”
“我剛想了很久,這唯一可解釋的,大概便是——”
長睫下的眸子專注,轉瞬瞧住了她。
邵韻時被這一眼梗住,到嘴邊的“別有所圖”便就啞了聲,而後才猛地往後坐好。
再看,那人卻已是如常,只溫和問:“便是什麽?”
方才他的眼中透亮,又像是藏着彌天大霧,獨獨等着她去掀開般。
她不能确定,只覺心悸,像是那曾見了千百次的人就在眼前。
但是,不可能的。
“沒什麽。”她別過頭看了看外邊,“不早了,倪培卿。”
她說了一半,倪培卿原是還想要再問,可見她沒有再繼續的意思,終是作罷:“公主稍等。”
邊說,手中一筆一劃地寫着,他繼續道:“倪某自幼喪母,父親常年忙于軍務,教導之事原是祖母代之。祖母教倪某的第一句話便是,行而端儀,端而不表。”
邵韻時聽着,這是他第一次跟她說這些。
“公主不說,可倪某鬥膽一猜,公主應是覺得倪某虛僞至極吧?”說完,他似是斟酌,複道,“又或者是,表裏不一,滿心算計,實在可怕。”
邵韻時擰眉:“我沒想過,你莫要小人之心。”
“抱歉。”倪培卿從善如流,“是倪某唐突。”
邵韻時卻也說不出下一句來,因為她确實就是這般認為的。
倪培卿也不是自己渾說,畢竟這些話,皆是她醉酒時的肺腑之言。
不過當事人不承認,也就罷了。
片刻,邵韻時才終于又問:“你祖母可還好?”
“若泉下有知,定感念公主關心。”
“……”邵韻時這次是真的啞了。
“好了。”
聞聲她才轉過身去,倪培卿已經将自己的作業卷好遞過來。
臨走之前,邵韻時看向仍坐在案前的人:“倪培卿,我希望你永遠記得你祖母的話。”
“公主放心,倪某會的。”
天色已經黑下,末九進來掌燈,瞧見主子袖子上的髒污。
“公子!這是今日的第三套衣裳了!”
這都造的什麽孽。
這還是白裳啊,這怎麽洗?
倪培卿由着末九折騰着給自己換衣裳,最後才緩緩問:“三殿下怎麽說?”
“此前赈災一事,确實有古怪,只是現在三殿下入朝,不好行走。”末九小聲道,“三殿下請公子出宮後一敘。”
“嗯。”
“那公子的傷?”
“差不多了,再待下去,總要招人煩的。”
第二日一早,邵韻時方醒,就聽春茗來報說隔壁來辭行了。
“他就好了?”
“杜太醫說已經可以下地,倪公子道是不便再叨擾公主。”
邵韻時掀了被子起來,看見外頭等着的身影,坐在了鏡前:“嗯,還挺識相。”
“那奴婢伺候公主梳妝。”
“不必了,今日南書房休息。”邵韻時想了想,“去,就說我還沒起來,要走就走吧。”
“啊?”
“怎麽了?我難不成還要上趕着送他去宮門口?!”
“不是不是,那……奴婢去給倪公子說。”
倪培卿聽着傳話,也不意外,他依舊是躬身對着緊閉的房門行禮,朗聲道:“倪某告辭。”
房門紋絲不動。
末九也對春茗點了頭,伸手去扶自家主子。
二人出了韶華宮的下一刻,邵韻時便就開了門出來。
陽光正好,她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春茗冬茗,”邵韻時道,“今日天氣不錯,準備一下,我去看看皇姐。”
“是。”
只是她還未出宮,就被一道急匆匆的聲音喚住了。
宮人邁着小碎步跑得急:“公主!公主唷!”
“福公公?”邵韻時停下步子,“怎麽了?”
“公主可是要去南宮府啊?”福瑾公公喘着氣可算是趕上了,“莫急,莫急。”
“該莫急的是公公,這是什麽事着急?”
“陛下剛剛命奴婢來請公主呢。”
“這時候——不是才下朝麽?是出了什麽事?”
“哎呦,奴婢可不好說,不過啊,肯定是好事就是了。”
福瑾在父皇身邊日久,父皇的心思,他是最清楚的。
邵韻時從他笑吟吟的臉上卻是實在猜不到會是什麽好事,只能一路跟着回去。
“南宮大人也還在宮裏,陛下已經叮囑過了,一會啊,公主就跟南工大人一起出宮便是,不會耽誤公主去看大公主的。”
“南宮初還沒走?”
“陛下知道殿下與大公主感情好,”福瑾笑着,“而今還有承安王的府邸在京,怕是這一出宮啊,一時半會不會回來,正好一路,所以陛下特意命南宮大人等着,不叫公主着急。”
這可不興等的,南宮初這個人,邵韻時沒什麽好感。
但一切沒有定論,加上還有皇姐在,她也只能應了。
進殿的時候,邵庭邦正在與南宮初手談。
绛紫朝服之人儒雅,坐在帝王面前也是自如的。
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倪培卿和南宮初很像,似乎時刻都是沉穩的。
只是倪培卿帶着點拒人千裏的冷淡,而南宮初,卻是永遠和煦的。
邵韻時對南宮初不算了解,大多時候都來自于皇姐的敘述,這也更叫她一度曾相信,南宮初的底色是溫柔的。
可她忘不了城樓上那一瞥。
他又為何會站在北狄人的身邊。
“韻時來啦!”邵庭邦招手,“來來來!”
“父皇。”邵韻時過去,聽得南宮初起身喚了一聲公主。
“微臣先行告退。”
“嗯,去吧,福瑾,你帶南宮尚書去偏殿等候。”
“是。”
邵韻時瞧了一眼桌上的棋盤,她不會下棋,以前倒是曾有人教過她,只可惜還未能學出名堂來,那人就被倪培卿殺了。
“會下嗎?”
“韻時可不會,父皇就莫要考韻時了。”
“哈哈哈哈!”邵庭邦心情似乎不錯,他一展衣袖,偏頭仔細看了看女兒,“最近朕與你母後都覺得,你确實是長大了。”
這話邵韻時重生後當真聽得不少,也就坐過去順遂應了:“自然,女兒總是要長大的。”
“是啊,這話,你三皇兄也與朕說過。”
忽覺不對,邵韻時問:“父皇想說什麽?”
“韻時,你母後像你這般大的時候,就已經與朕定下婚約了。”
她蹭得起身。
“別急,朕也不是要你現在就定下來,只是提醒你可以先選選啦。”
“……”
“那沈二公子,朕就覺得不錯,是個老實人,也踏實。”
“他就是個憨子!”邵韻時說完,才自知失言,“韻時誰都不想要!”
誰料邵庭邦卻是充耳不聞,仍是笑道:“哦,不喜歡。那崔家的小子……”
“父皇!我走了!”
“好好好。”邵庭邦這才伸手拉住她,“只是說說嘛,怎麽還急眼。”
“父皇這哪裏是說說!”邵韻時紅了臉,“都提具體的人選了,肯定就是想張羅呢,什麽沈家崔家的,這還叫說說?”
邵庭邦笑得清咳了一聲,拍拍她的手:“朕可沒替你定下來,一切在你。”
“……”原是還要發作,只是又瞧見座上人的臉,邵韻時突然心軟,身為帝王,對這朝堂最是敏銳的,父皇這麽早就想要替她安排,自然不會是心血來潮。
沈家廉潔清明,否則也不會養出沈仲哲這般心思純白的嫡子。
崔家乃是大儒世家,不問朝政。
看似随口一提,可這分明是精挑萬選的。
“韻時誰也不想選。”
邵庭邦無奈,點了點眼前人,片刻才複擡眼:“總不能是,還惦記着那倪家小子吧?”
“父皇!”
“朕知道你是個有主意的。”邵庭邦摸摸她的頭,“不過,這驸馬終究是要選的,早些關注着,也不是什麽壞事。只是——”
“只是什麽?”
“那倪培卿,雖是優秀,卻不适嫁。”
為何?邵韻時想問。
可碰上父皇的目光,終究按下。
原來,連父皇也看得出此人不善。
“父皇是怕韻時這些日子與倪培卿共處一個屋檐下,便生情愫?”邵韻時道,“韻時早就說過,小時候不懂事,便是說過什麽做過什麽也不作數的。”
“可你……”
“父皇。”邵韻時打斷他,朗聲道,“韻時此生若嫁,定是會擇一人終老,生死與共,永不相負。而這個人,永遠不可能是倪培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