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片落葉

第四片落葉

季時秋的動作并不憐香惜玉,衣服草草蓋過她頭頂,還碰歪了吳虞松挽的發髻。

無端火起,吳虞把它扯下來,砸向他後腦勺。

季時秋平白挨一下,不解轉頭,又看看地面。

衛衣挂在樓梯間,像一大灘被打翻的奶油。

而女人筆直地盯着他,命令他撿起來。

季時秋不理會,自顧自下樓。

吳虞的臭臉持續到餐桌前。林姐給他們舀粥,又新奇看季時秋身上那件丈夫的舊衣,直說還是他穿着好看,哪像那死鬼。

季時秋餓壞了,低頭喝粥,沒有摻和話題。

吳虞用筷子尖挑腐乳,不時瞟他一眼,又同林姐說:“你看他喝粥,像不像豬頭在食槽前面拱啊拱的。”

季時秋快速扒粥的筷子驟停。

林姐不以為然:“豬哪有他中看。”

吳虞不屑:“中看不中用。”

林姐紋得并不自然的眉毛騰得挑高,一臉想入非非,不可置信。

她想問問是真是假,但瞧着埋碗裏的俊臉越來越黑,就沒多言,只是客氣:“鍋裏粥多,你要添有的是。”

季時秋道了聲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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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畢,季時秋收走自己的碗筷,洗淨放池邊瀝水,正要上樓,就被食欲寥寥的吳虞叫住:“就上去了?”

“待着。”她拿筷子尾噠噠敲兩下桌:“我不吃完你不準走。”

季時秋頓一下,當沒聽見,轉頭上樓梯。

林姐看得哈哈笑:“你找來的人架子還挺大啊。”

吳虞輕罵一聲,把碗推開,也跟上去。

房門沒關,只見男生背身立在電視櫃前,像是在翻找東西。

太陽升起來了,室內光塵漫布,吳虞本想輕手輕腳接近,無奈鞋底重,踩在地板上的動靜無可避免。

季時秋聽見聲響,迅速将壓在機頂盒下的東西抹出來,別至身後。

吳虞不再遮掩,快步走過去,攤手要他交出來。

季時秋說:“沒什麽。”

吳虞陰涼地看向他眼睛:“你蹭吃蹭喝蹭睡,還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藏東西?”

季時秋一聲不吭。

“給我。”吳虞上前,将他逼退半步。

季時秋的臀部抵上屏幕,再退就會擠翻電視機。

吳虞問:“是不是偷錢?”

季時秋說:“沒有。”

“兩只手都伸出來。”她像要體罰學生的嚴師,言語是不可見的戒尺。

季時秋胸口緩慢起伏,把手交出去。

吳虞低眉。男生左手空懸,右手捏着樣東西。

薄薄片狀,以白色紙巾包裹,被他夾于拇指與食指間,卻完全沒有用力。

吳虞不假思索抽過去。

季時秋的眉心立刻擰得死死的。

吳虞揭開紙巾,見到意料之外的畫面。

那是一張尺寸不大的合照,氧化的關系,相紙邊緣略微泛着灰黃,環境背景俨然照相館。當中人物應是一對母子,男左女右,右邊小男孩穿白襯衣黑長褲,系紅領巾,濃眉大眼,昂首挺胸;左側則是靠坐在藤椅上的女人,她手搭着男孩肩膀,留短到齊耳的頭發,面容溫順。

兩人的妝容并不好看,臉塗得死白,跟脖頸膚色有脫節感,嘴又紅得突兀,均像套着假面。

但勝在雙方笑容真摯和諧。

所以整張照片不顯詭異,反而有種返璞歸真的舊時質感。

“這是你?”吳虞指着那小男孩揚眸,卻見季時秋眼白微紅。

他別開了眼,沒有作答。

她多少猜到些信息:“這是你媽?”

季時秋:“嗯。”

吳虞問:“她死了?”

季時秋糾正她不禮貌的措辭:“過世。”

“她過世了?”

“……”

答案顯而易見,吳虞不糾結于此,繼續打量照片:“你昨天放在胸口衣袋裏的,就是這張照片?”

季時秋微詫:“你怎麽知道?”

吳虞說:“我摸到了。”

季時秋聲音冷硬,要求她交還:“給我。”

吳虞哪會聽話。她體态小而靈敏,三兩步就退遠一些:“你到底從哪來的?”

“早上我翻了你昨天穿的衣服,”女人背挨牆,将照片夾在手裏翻轉,似把玩:“你出來一趟,就帶着一張照片?”

季時秋下颌逐漸繃緊,眼底已翻騰出敵意。

吳虞擡手拉開窗:“別這麽看着我,你得說清楚,不然我怎麽放心讓你跟我同床共枕。”

山風灌入,将白色紗簾卷成堆雪。

季時秋走上前來,似要搶奪:“照片給我,我現在走。”

吳虞顯然預判到了,夾照片的手毫不猶豫橫去窗外。

季時秋霎時被定身。

相紙在風裏飄搖,像一片枯葉。

“讓你走了?”吳虞眼直勾勾地看向他:“回答我的問題。”

季時秋不動也無聲。

“說啊——”女人聲音陡尖。

季時秋深吸一口氣:“從家跑出來的。帶我媽來看山。”

吳虞眼波一顫,頃刻平息。

“我問你哪來的。”

“皖北。”

“你們皖北沒山?”

“有,但沒有高山。”

“高高低低,有什麽分別。”

“高山能看到雲海日出。”

吳虞不可思議地呵笑一聲:“你還挺浪漫。”

季時秋耐力瀕于極限:“可以把照片還我了麽?”

吳虞将手收回來,指節已被風冰透:“你身上沒一分錢,怎麽從皖北到皖南來的,走過來?”

季時秋像被拿住七寸,被迫有問必答:“有現金,路上當車費了。”

吳虞又問:“你亂跑你爸不管你?”

季時秋回:“他也死了。”

吳虞眉一挑,學他糾正說法:“不是過世?”

季時秋說:“死了。”

吳虞被他的雙标逗笑:“你沒錢,手機也不帶,之後別指着我幫你回家。”

季時秋卻說:“我沒想回去。”

吳虞聞言噤聲。

面前這雙黑白分明的眼,就像暮秋夜晚的池塘,未顯霜凍,卻有深不見底的幽寒。

吳虞心頭無故悚然,不再與之對視,重新去瞧照片裏神色溫淡的女人。

“拿着。”她将照片輕飄飄遞出去。

季時秋逼近要接,卻又撲個空。

吳虞晃晃相片,戲耍成功的愉快不言而喻。

“你什麽意思?”男生嗓音壓下來,暗含脅迫意味。

吳虞說:“我把照片還你,你豈不是就要跑路?”

季時秋默不作聲。

“我猜對了,”吳虞唇角微勾,手按到他右胸,白蛇攀木一般滑到他頸邊,虛虛搭在那:“吃飽睡足就溜,好狠的心啊,小秋。”

她的指節搔着他頸部皮膚,一下,一下。

季時秋脖頸漸硬,青筋隆起。

他曲緊雙拳。

“你放口袋裏,擋那麽嚴,你媽能看到山?”

逗弄完畢,吳虞終究放過他。她抽出兜裏的手機,掰下透明殼,将照片反鋪進去,牢牢卡上。

而後将手機舉高,示意季時秋看機身後方。

男生定睛。

母親與曾年幼的自己的合影,尺寸将将好地嵌在裏邊。也是此刻,女人的臉從後面斜出:

“這樣吧。”

“你陪我玩,我帶你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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