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 48 章

那是在十多年前港島的一個潮熱夏季,暑假前的某一天中午。

江見月、陸逾明和陸在川同乘一輛保姆車從家裏去學校。江見月坐前排副駕,男孩們在後座。那天碰巧他們全都要提前一小時到校,一個是為了畫黑板報,一個約了朋友打球,一個要準備奧數競賽。

陸逾明坐車坐得很無聊,把手裏的籃球砰砰地砸到前面駕駛座的靠背上,讓球彈到陸在川那邊,再讓陸在川傳回給他。

當時還年輕的司機大叔被震得頭暈眼花,回頭警告他:“明仔,車壞了回頭挨老爺子揍的可是你哦。”

“憑什麽不是他?”陸逾明滿不在乎地斜了一眼身旁的陸在川。明明他倆都摸球了。

前方司機從後視鏡裏看了他一眼,尴尬地沒說話。

很明顯的,不責怪是因為不親。陸在川本來就是在外面長到八九歲才來的陸家,又因為太像他爸而格外不讨老爺子的喜,再加上本來也是比較陰沉的性格,連帶着家裏其他人也都不多待見他。平時大家對待他雖然都是客客氣氣的,但這客氣裏頭包含着什麽,誰心裏都清楚。

陸逾明收到司機大叔的眼神,立刻意識到是自己說了多餘的話,于是沒趣地收了聲,把籃球踩在腳底下不玩了。

在他和司機說話的時候,江見月蜷着腿很乖地坐在座位上,像什麽也沒聽到。那時候她一個人借住在陸家,江見君也不能陪着她,所以情緒一直很低落,跟誰都不太願意交流,每天悶悶的。

到了小學門口,江見月默不作聲地第一個跳下車,兩只手扣着校服裙的背帶,低頭往教學樓的方向走。陸在川也下來,隔了一段距離跟在她身後。

低年級的教學樓在學校靠裏的位置,陸在川每天都是把江見月先送過去,再自己掉頭回另一邊的高年級樓。

陸逾明當時不是很明白陸在川為什麽要這麽麻煩地送江見月去教室,畢竟她也不怎麽跟他說話。但他懶得想那麽多,一陣飛跑超過他們兩個,運着球就沖到操場那邊去了。

操場和教學區之間隔着一條不寬的林蔭小道,就是在這條路上,江見月被一個拄着拐杖的陌生少女攔下。

“我的小狗受傷了,很嚴重!小妹妹你能幫幫我送它去看醫生嗎?我一個人抱不動它!”女孩一臉焦急地彎腰看着江見月。

這所學校的确是允許有特殊情況的學生帶服務犬來上學。江見月一聽有小狗受傷,毫不懷疑地點點頭說:“好啊,那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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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女孩立刻牽住江見月的手,指着學校後門的方向說:“那邊!”

“別去!”這時跟在後面的陸在川幾步追上來,一把抓住江見月的另一只手,“你別去,讓她去找老師幫忙。”

“來不及了,狗狗流了好多血!”陌生女孩立刻叫起來。

江見月一聽也有點着急,用力甩了甩陸在川的手,跟着說:“來不及了!”

她皺起一雙小眉毛看着他,好像對他的阻攔有點氣憤的樣子。

但陸在川沒松開,反而把她抓得更緊了。

“那我陪你去。”他說。

拐杖女孩看了他幾眼但沒說什麽。三個人就這樣手拉着手往林蔭小道的深處去。隔着那一排郁郁蔥蔥的樹木還可以聽見另一邊的球場裏陸逾明他們打籃球的砰砰聲。

到林蔭道的盡頭拐過一個彎,就是學校後門的小停車場。因為距離上課時間還早,當時停車場是空的,只有一輛半舊的黑色越野停在最外面的位置。

一眼看過去,并沒有什麽受傷的狗。

“狗狗在哪呀?”江見月表情很急切地問那個拐杖女孩。

拐杖女孩擡起手指向那輛黑色越野:“在……”

另一邊,陸在川這時已經開始有警覺,默默将手搭在了江見月肩上。不等拐杖女孩把話說完,他就猛地把江見月扯到自己身邊,然後一把抱起掉頭就跑。

見他這樣,拐杖女孩立即發出尖銳的叫聲。随着她的叫喊,兩個戴口罩的成年人從黑色越野上下來,飛快地追過來。

陸在川回頭看見這一幕,加快了腳步跑。可是他懷裏的江見月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又受到了驚吓,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邊哭邊使勁從他手裏掙紮出來,不要他碰。

“別哭,快跑!”

他抱不住她就推了她一下,試圖讓她自己逃走。

但身後的綁匪眨眼間就追上來,其中一人動作十分粗暴地一把撈起江見月,用一塊厚的紗布口罩捂住她的嘴,堵住了她的哭聲。

得手後那兩人也不管別的,飛速掉頭往車上跑。之前那個拐杖女孩這時已經不見了。

陸在川沖過去抓住其中一名劫匪的衣服,又被對方一腳飛來踢倒。他順勢扯住那人的褲腿,将人死死扭住不放。

最終,他被人掐住脖子打了幾拳,然後一起抓進了那輛黑色越野車裏。車門關上之際,他扭頭朝着操場的方向大吼陸逾明的名字。

“陸逾明!報警!”

枝葉茂盛的樹木在風中嘩嘩擺動。球場上的陸逾明玩得正酣,一開始隐約聽到有小女孩在哭的時候還沒有在意,直到又傳來陸在川的吼聲。

他愣了一秒,随後扔下球飛奔到場邊,直接爬上操場的防護網,從高處越過樹梢往聲音傳來的地方看,恰好望見一輛黑色越野車從學校後門疾馳而出,開進校外一條小巷。

他幾乎是瞬間就想到可能發生了什麽,因為平時家裏人也經常跟他強調要對陌生人保持警惕,再加上港島的治安本來就不好。

他翻過護欄朝越野車開走的方向沒命地追,一邊追一邊打電話報了警。幸而那時候他有電話手表。

學校後方的小路街巷七拐八拐,陸逾明跑過了一條街就再也看不見那輛黑車的影子。就他在急得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竄的時候,忽然聽見隔壁街道傳來車輛的碰撞聲和路人的尖叫聲,下意識覺得那一定是抓走江見月他們的車,于是立刻又循着聲音跑過去。

到這時,遠處也已經傳來了警笛聲。

陸逾明很快找到那輛歪着停在街邊,已經損壞的黑色越野。接下來看到的畫面,他過了很多年都還清晰記得。

他看見陸在川抱着江見月從越野車裏滾出來摔在地上,又迅速爬起來,猛地用力将已經被迷暈的江見月扛在肩上,然後一瘸一拐地往人多的地方跑,幾乎是一頭撞進了圍觀人群裏,把人群沖得驚叫一片。

“阿川!”陸逾明叫他,但他聽不見。

他受傷了,不知道有沒有傷到耳朵,因為血從額頭流下來,半邊臉上都是,白色的校服襯衫也被染紅。那一刻的他看起來就像一頭被激怒的幼獸,雙眼通紅,喉嚨裏不停發出低吼,誰說什麽都聽不見。

随着警笛聲越來越清晰,警車從街道的另一頭逼近。追在陸在川身後的劫匪見此情形,終于放棄抓人轉頭跑了。但陸在川沒有停下來,仍然扛着江見月在人群裏橫沖直撞。

“別跑了,是我!”陸逾明跟了很長一段路才終于追到他,把他攔住。

一開始,陸在川像認不出他來,咬牙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狠得像要吃人。幾秒鐘後他才像是突然醒過來一樣,神色一松,一條腿脫力似地跪在地上,整個人一晃一晃地直喘粗氣。

陸逾明伸出手想扶他一把,但被他條件反射地一掌拍開。緩了幾分鐘陸在川才真的放松下來,抓住他手站起來。

随後,陸在川把江見月交給他抱着,自己看了眼警車開過來的方向,轉身就要走。

“阿川。”陸逾明忙抓住他手臂,想了想又拉着他閃進一旁水果攤的棚屋後,把昏迷不醒的江見月放在地上,然後迅速脫下自己身上的校服襯衫遞給他。

“你把臉洗幹淨,穿我衣服回學校去上課,放學等司機來接你回家,什麽也別說。”陸逾明對陸在川說。

陸在川看着他,不動也不說話。陸逾明也不多說,麻利地把衣服卷好,又脫下身上的小背心拿來擦掉他臉上的血。

陸逾明知道陸在川明白自己的意思。如果家裏那些大人得知江見月被綁時他在場,沒人會往好處想。平時他們看他的眼神就如同防賊,就算他什麽不做都有錯,何況這次出這麽大的事。之前就因為他總是守着江見月,天天送她去教室,家裏已經有人陰陽怪氣了。這就是為什麽他一見警察來了就要走。

另一邊,警車已經在他們面前不遠處停下。

“快走吧。回家要是有人問你,就說根本不知道月月被抓過。”陸逾明推了陸在川一把。

陸在川看了一眼還躺在地上昏睡的江見月,最終一把抓起陸逾明脫下來的衣服,轉身順小路跑了。

之後,陸逾明抱起江見月跑去找警察,說和她一起遭遇綁匪的是自己。警察迅速聯系到他家裏人,然後很快所有人都得到消息從四方趕來。

當年還精神矍铄的陸老爺子聽到江見月出事的消息時差點氣瘋,來到現場就一把揪住陸逾明的脖子問究竟怎麽回事。陸逾明說都怪自己沒保護好妹妹。

江見月被火速送到醫院,除了被迷暈之外所幸沒有受到任何外傷。陸逾明身上也沒傷,但為了不顯得太假他一路裝腿瘸,拖着一只腳走路。醫生也查不出來具體傷在哪兒,表示大概率肌肉拉傷,給他上了一個關節護具讓他近一周別亂蹦亂跳。

一場綁架風波最終有驚無險,陸逾明被老爺子罰用毛筆抄十遍孫子兵法,并一個月不許打籃球,專心陪妹妹。

不過江見月并沒要他陪一個月。

事發當天的下午,江見君得到消息,當即趕來把江見月給接走,并且因為懷疑陸家內部有人參與策劃了這場綁架,直接跟陸老爺子冷了臉。

但雖說跟陸家鬧僵了關系,江見君走前還是特地謝過陸逾明救了江見月。陸逾明想告訴他那不是自己,但沒找到單獨說話的機會。

江見君帶着江見月走後,陸逾明在醫院走廊撞見了來看江見月的陸在川。他戴了一頂棒球帽遮住額頭上的傷口,一條腿還有點微跛。陸逾明看到他才發現自己裝瘸原來裝錯了腿。他把醫生給他的護具套在陸在川腿上,告訴他近一周別亂蹦亂跳。

陸在川沒說話,從門外盯着江見月睡過的病床。

後來,雖然陸逾明絕口沒提江見月被綁時陸在川也在現場,但送他們去上學的司機大叔回憶起來,說幾個小孩下車後自己還停在校門口守望了一會兒,剛巧看見陸在川和誘拐江見月的那個拐杖女孩一起牽着江見月的手,領着小姑娘往隐蔽的區域走。

陸逾明在所有家人面前極力否認了司機大叔的證詞,說那個牽江見月手的人是自己。也許因為他在家裏地位高,最後沒有人去深究這件事。只不過司機的話終究還是傳開了。

作為陸在川生母的邵薇想必也是因為這個,才把自己兒子誤認成要害江見月的人,并為此提心吊膽了十幾年。

而陸在川本人,對于所有這些明裏暗裏的懷疑指責自始至終沒有解釋過。哪怕是後來陸逾明問他要不要幹脆說出實情,他也一句話都沒說。其實他倆心裏也都清楚,無論他說什麽那些大人都不會真的信。

同時陸逾明還知道,自己的謊圓得也并不好。

事發後為了應付大人詢問,他找陸在川問清了各種細節,但關于在那輛越野車內發生的事,關于他是怎麽帶着昏迷的江見月從車裏逃出來的,陸在川始終不肯說。

根據後來警方反饋的車內現場情況,陸逾明推斷陸在川是在車輛疾馳的過程踹斷了方向盤将車逼停,然後找到機會破門而出。但他當時覺得這個說法太匪夷所思,所以告訴大人們的版本是兩個劫匪在路上發生了內讧互相打起來了,後來就成了那個樣子。

就算時至今日,陸逾明也不知道當年的陸在川是怎麽做到的。

他想象不出來一個十歲的小男孩需要多麽冷靜精準的判斷,又要爆發出多大的狠勁才能在那種情況下找到機會救人并脫險。試想如果他上車後只是拼命掙紮的話,那麽那兩個成年綁匪應該可以很輕易地制服他。

讓人更想象不出的是,如果這個十歲小孩能做到這些,那他更小的時候到底經歷過什麽。

沒人知道。

“你再問,我也說不出更多了。”陸逾明看着面前病床上已經目瞪口呆的江見月的,“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的版本是唯一真實的。”

江見月聽完陸逾明講述的當年事件全部經過,好半天都沒消化過來。

這跟她知道的相差太大了。

“不是,”她愣愣地盯着陸逾明,兩只手難以置信地抱着頭,“我從小到大,都以為那次是你救的我,然後你現在說……”

真的,當時她被迷暈之後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陸逾明,旁邊大人也都說是他不顧危險救了她。這件事直接導致她後來對陸逾明一直有點依賴,少女時期甚至還喜歡過他,總覺得他身上有一層英雄少年的濾鏡在。

所以,這層濾鏡原本應該屬于陸在川,那個她當年根本就沒有注意過的男孩?

“不是他還能是誰?”陸逾明微微一聳肩,看着她震驚無比的眼睛。“那時候的我保不定能有他那麽厲害。如果和你一起被抓走的真是我,咱倆都逃不掉。”

陸逾明說得很坦誠。從出生起就生活在一個體面世界的他在當時那個年紀,面對那種情況是不可能那麽快也那麽強有力地作出應對的。

“哦對了,還忘了告訴你一個後續。”他想了想又接着對江見月說,“當時那幾個綁匪跑了就沒有抓到,那輛車也是個套牌,港島警方最後什麽都沒有追查到。所以如果他不救你,後果真的很難想象。你也知道那島上亂得很,什麽人都有。”

江見月聽得再次呆了呆,然後一頭栽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臉。

原來他是救她的那個人。

當年那個陰郁寡言,透明人一般的小男孩,原來她後來這麽多年的幸福生活都是托他的福。

她怎麽會不知道呢。

就在一個小時之前她還以為他曾經想把她送給壞人,還自以為是地原諒了他。她怎麽可以這樣冤枉他啊!

“陸逾明,你怎麽不早點告訴我!”她擡起頭來瞪着陸逾明。

“那時候你本來狀态就不好,大哥怕你吓出病,不讓提這件事,也很少帶你回我家。再說……”陸逾明擡手推了下眼鏡,看着她目光忽然變了變。

“再說就算告訴你,當時的你會信嗎?”

江見月被問得愣住。她很努力地想,但是憶不起來當時的想法。她會相信那個小男孩嗎?不知道。只知道大家都不喜歡他,他做什麽好像都是錯的,所以就連什麽都不懂的她,也很自然地不跟他說話不理他。

她覺得心都揪成一團,難受得哭了。

“哭什麽?”陸逾明把紙巾連包裝一起扔給她,“其實阿川一直很照顧你,你應該知道才對啊。”

“一直?”江見月猛地擡起頭重新看着他。還有什麽她不知道的事情嗎?

“你在島上那段時間他每天都要送你到教室,放學也一定要和你一起走。如果不是那樣,那天他也不會有機會把你從綁匪手裏救出來。”陸逾明看着她。

“他真的很在乎你。你不知道嗎?”

江見月呆呆地搖了搖頭。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父母離世那段時間她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悲傷孤獨裏,沒有注意到身旁還有一個影子。

原本她不該是孤獨的。原來他一直陪着她。

她真傻。

“啊,還有你在學校門口被搶東西撕裙子那一次,記得嗎?”陸逾明又推了下眼鏡,接着對她說。

“那次不是你嗎?你還跟他們打了一架!”江見月驚道。那件事她有記憶,是三個不良少年騎着一輛摩托車,被陸逾明打跑了。

“難道是我記憶出問題?”

“你沒問題。”陸逾明笑了笑,“但後來把那三個人都弄進醫院的,可不是我。”

江見月根本不知道那件事竟然還有後續,就像她不知道自己曾經被一個小男孩視若珍寶。

她重新把頭埋進被子裏,這一次是在裏面瘋狂尋找手機。

“別找了,你就沒帶手機,喏。”陸逾明把自己的扔給她。

手機觸屏被她用力按出噠噠的聲音。

然而電話那頭只傳來無法接通的機械音,翻來覆去怎麽也打不通。

陸逾明在一旁看着馬上就要變成電話蟲的江見月,慢條斯理抽出一支煙。轉念想起病房裏不能抽,他又收起火機起身,從江見月手裏拿回自己的手機,然後拍了拍她的頭。

“先睡吧,傻小子跑不了。”陸逾明銜着煙嗤地一笑。

往事真相大白~小阿川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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