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置死地而後生(1)
第五章 置死地而後生(1)
大雪似飛絮,天氣冷得手都探不出去。
沈琪瑄手揣在手捂中,系着一身近乎及地的黑色鬥篷,兜帽戴在頭上,整個人恨不得武裝到牙齒。
天氣真冷啊!
這種寒冷的天氣,那真是被窩之外都是遠方。
也不知那些人發什麽神經,前面十幾年都不曾想與她聯絡培養感情,怎麽現在突然找她一起吃飯表關心了?
她擡眸看着面前散發燈火的屋宇,自嘲地想:這裏會有對她的善意嗎?呵!
“姑娘小心腳下。”提燈的婆子出聲提醒。
沈琪瑄垂眸邁過那一小截門檻,對這座府邸、這府裏的人她都是陌生的,也并不想去了解,可不知不覺中仍舊知道了許多,然後心情不好。
人心險惡,知道了徒惹惡心。
心理差點兒反應到生理上,沈琪瑄蹙着眉頭揣在捂子裏的雙手移到了心口處。
她并沒有漫無天際亂想,比如是不是有?
呸,且不說她身體的問題,男人已經很久沒跑來占她便宜了,沒有接觸,懷個屁。
沈琪瑄走進常平侯夫婦居住院落的正堂,有婆子迎上來。
廊下站着不少仆役,但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響,一個婆子掀開門簾,熱氣從裏面撲出來,都快要凍僵的沈琪瑄這才覺得自己好似活了過來。
她的院子位置很偏僻,從那裏走過來很費時間,一路走來,運動了下,身體血液循環,一時倒也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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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姑娘來了,侯爺和夫人正等着姑娘呢。”有丫鬟上來幫她解鬥篷、接手捂。
沈琪瑄禮貌卻又淡漠地開口,“是我走得太慢,讓父親和母親久等了。”
屋子裏充斥着飯菜的香味,想來另一側的飯桌上已經擺上了菜肴,也不知涼了沒有?
她緩步走過去,對着主位的父母斂衽施了一禮,“見過父親、母親。”
常平侯端坐主位,一身常服,眉目嚴肅,沒有一絲溫和,連聲音都帶着冷硬,“坐。”
“謝父親。”
對這位陌生人似的父親,沈琪瑄沒有半點兒親情,更別提父女之情,自然對他也不會有任何期待。
他們一年能見幾回,有三回嗎?沈琪瑄心中哂笑,有時一整年甚至連一個照面都打不了,多麽奇怪的父女關系啊,她連那些不受寵的庶子庶女都不如。
“看氣色不錯,想來身體休養得宜。”常平侯夫人笑得慈愛,就像一位慈母。
“勞母親惦念。”
“吃飯吧。”常平侯一錘定音。
常平侯夫人心中的一大堆話頓時都噎住了。
三人轉而到飯桌前。
正所謂食不語,寝不言,一頓飯吃得半點兒溫馨都沒有,連一頓成功的飯局都稱不上。
殘羹撤下,一切有條不紊地收拾幹淨,沈琪瑄三人手畔各一盞清茶,分主次尊卑落坐在廳堂。
他們不開口,沈琪瑄也沒興趣主動起話題,有所求的又不是她。
空氣中的靜谧漸漸有些讓人窒息,就連常平侯夫人都開始有些坐不安穩。
常平侯就在這個時候開口了,“沈家不在你身上下注,如今慶王府這樁姻親你不再适合。”
沈琪瑄面不改色,只淡聲道:“還請父親明示。”
常平侯拿起一旁的茶盞,手擱在茶碗蓋上似有遲疑,但最後仍開了口,“你這些年到底傷了根本,于壽數也有損,日後子嗣艱難,加之你心中對家族有恨,這些于侯府無益,甚至可能是禍根所在,就算是我們為人父母的對你不起。沈家養了你這麽多年,生養之恩總是有的,而你妹妹又心儀慶王世子……”
沈琪瑄面色淡然,十分耐心地聽着來自生父的“肺腑之言”。
在兩個嫡女之間選擇,其實一點兒都不艱難,畢竟親疏立現,輕而易舉便可以抛棄從未放在心上的那一個。
理解是理解,但心裏到底是有些不舒服,于是沈琪瑄便說了句,“女子以情誤,于家族何益?”瘋魔一點兒的用娘家祭天都不稀奇,畢竟愛情對戀愛腦而言才是人生唯一的目标。
啧!她竟然有些幸災樂禍地期望未來會有那一幕。
唉,果然不是四大皆空的修道高人,心中到底不靜,還是有着世俗的惡念,可相較與這座侯府對她的惡意,想來卻不值一提了。
沈琪瑄輕飄飄一句低問卻讓常平侯無端心頭一跳,原本正打算掀開碗蓋的動作頓時停了下來。
沈琪瑄發出一聲輕笑,不以為然地又說了一句,“不過,那與我何幹呢,我不過是家族的一枚棄子罷了。”
說完,她拿過茶碗,掀蓋一飲而盡。
擱得時間久了,熱茶早涼,只有一絲餘溫,入腹倒不算寒涼。
茶喝完,蓋子合上,放回原位,沈琪瑄緩緩起身,往前走了幾步,端端正正地跪地朝着常平侯夫婦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起身斂衽低眉垂目,她輕聲細語說:“女兒拜別父親、母親。”
言畢,轉身大步離開。
望着嫡女離開的身影,常平侯長久無言,連手上的動作都一直未曾改變半分。
他從未知曉嫡女會是如此聰慧,“慧極必傷”四個字不期然浮上心頭。
另一邊,已經走出父母院落的沈琪瑄突然側頭吐出一口血,白雪映血,猶如梅開朵朵,觸目驚心。
“姑娘——”青花、青葉同時失聲驚呼。
沈琪瑄擺了擺手,接過丫鬟遞來的帕子,面色平靜道:“無事。”
青花眼眶發紅,聲音哽咽,“姑娘可還走得了路?”
沈琪瑄擦着嘴角的血,忽然笑了起來,“最後一程路,還是我自己走吧。”
一路走,一路血。
走回那處連名字也無的小院,沈琪瑄似是費盡了她所有的力氣,面如金紙,茍延殘喘一口氣撐着坐靠在床欄上。
“給我準備熱水沐浴更衣吧。”說完這句,她似是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了,就那麽靠在那裏宛若氣息全無。
幾個丫鬟沒有說一個字,只是安靜做自己的事。
沐浴更衣,妝扮一新。
明明該是上床安歇時辰,但沈琪瑄卻是難得盛妝,甚至用上了胭脂。
又擦掉一次嘴角的血,沈琪瑄看着被青竹找出來的一只小檀木盒子,臉上帶了些笑意,很淺很淡,“裏面是青花、青葉的身契,好歹陪我這麽多年,我這個做主子的總要給你們一些東西。拿了身契,就離府去吧。”免得遲則生變。
青竹抿緊了唇,打開盒子将裏面的兩張身契交給兩人,青花、青葉哭成了淚人。
沈琪瑄又說:“青竹你的心不在此,我也無能為力,就這樣吧。”
青竹一下跪倒在地,垂淚不語。
“下去吧,我想一個人待着。”
幾個丫鬟抹着淚退了出去。
屋子晦暗,沈琪瑄環顧一周,到底在這裏生活了十幾年,多少還是有些留戀。
今天突然沒看到初一、十五身影後,她就有不好的預感了,果然!
沈琪瑄心裏嘆氣,這麽猝不及防地被沈家下死手,真不知道還能不能醒過來了。
算了,那些身後事不是她需要考慮的了。
人生不過大夢一場!
心神俱疲的她已經再提不起一絲精神,緩緩和衣而卧,強撐的神經終于崩裂,她上眼睑,不久便氣息漸歇。
燭光在屋中搖曳,再無人聲。
夜半時分,小院舉院皆白。
天明時,常平侯府許多人都知道了一件事——沈琪瑄半夜沒了。
掙紮了十幾年,終究還是難逃夭折的命運。
明明光明前途就在眼前,親王府世子妃、未來的親王妃,可惜紅顏薄命,就此香消玉殒,無緣這份潑天富貴。
許多人唏噓感嘆,也終究只是唏噓感嘆。
未出嫁的姑娘夭折,喪事不聲張,辦得卻也體體面面,畢竟到底是侯府嫡女。
停靈第二日,小院夜半因守靈人員偷懶失職導致失火,棺木燒毀,屍身幾近全毀,差不多就只剩骨架了。
喪事進度因這場意外而加快,未及停靈七日便匆匆下葬。
紙錢滿天飛,雪簌簌下,新墳凄凄,墳前一塊墓碑上書:愛女沈琪瑄之墓。
倒是應了沈琪瑄曾經的夢境。
沈家卻不知在送喪隊伍全部散去之後,當夜便有人掘開墳墓盜走屍體,然後又将墳瑩恢複如初。
而這具被盜走的屍體經一個經驗豐富的老件作檢驗——骨齡十五、六歲,女性。
當這一消息秘密送出京城,到達龍錦昱手中時,他怒極反笑,自言自語,“常平侯府很好,好得很。”
在他再三示意之後依舊選擇在他離京公幹鞭長莫及時下了黑手。
若是毒殺,他倒還抱有希冀,說不定真是那膽大包天的丫頭跟某個不知死活的程老頭合謀脫身。
可這死後焚屍,屍體不是中毒身亡——龍錦昱把湧上喉頭的腥甜咽回,合了下眼,藏住那絲絲水光,握緊了袖中雙手,是他太過自信了。
終究是兩人無緣嗎?
等他回京一定會給她讨個公道的!
常平侯府?
龍錦昱的目光迸出痛楚之色,旋即轉成了恨意。
如果可以選擇,沈琪瑄并不想再睜開眼面對這個世界,就那麽長眠不醒挺好的。
說不定,能再穿回她來的那個科技文明的世界呢?
可惜,終歸是妄想。
她醒過來的時候人還在棺材裏,裏面鋪得還挺厚實暖和,彷佛一個過于狹窄的膠囊旅館房間。
當她手搭着棺材沿從裏面坐起來的時候,守在外面的那個憨實漢子非但沒有害怕,反而高興地笑了起來,說:“姑娘終于醒了。”
那漢子把一個包袱從棺材角落拿出來,交給她,然後不等她開口詢問什麽,就迳自拉着那具棺材離開了。
于是,不知彼此姓名的兩個人就此分道揚鑼,從此江湖不見。
腹中空空,饑餓難耐,身體極度虛弱的沈琪瑄一個人留在了這處廢棄的荒廟內,莫名感覺有點陰森。
沈琪瑄雙掌合十朝四方拜了拜,算是自我安慰了一下,然後強自提起精神打開包袱,試圖從裏面的東西找出些線索。
裏面有身分文牒,不止一份,這是狡兔三窟的意思?
另外,還有兩套儒生服以及一包銀錢。
沒錯了,是程老!
這個老頭就是不聽話,都說了不許他插手這事,結果他還是插手了。
未雨綢缪這麽多年,終于在事發突然某人伸手不及的時候将她撈了出來。
人有千算,天有一算,到底人算不如天算,這一劫她沒逃過,卻又讓她的人生拐彎,可是程老頭貿貿然地插手,她委實是有些擔心,如果那男人查到他身上可如何是好?
夜幕沉沉,荒郊野廟,只有她一個恍若孤魂野鬼一樣的人。
殿內燃着篝火,旁邊還放着一堆四處找來的柴薪,應該足夠她燒到天明,火上還吊着一口瓷鍋,裏面翻滾着米粥,旁邊還放着一副碗筷。
沈琪瑄不由笑了,先将瓷鍋從火上拿下來,盛了一碗放涼,然後四下看了看,找了個黑暗的地方,脫下身上的女子衣裙,換上了一身青色書生儒衫。
坐回火堆邊,摘下首飾,拆了發髻,用一支木簪束發,讓自己由少女變成了一個身形單薄病弱的少年。
粥還有點燙,饑腸辘辘的沈琪瑄也不能大口大口吃,被迫保持了進食速度,也保持住了她這麽多年的大家閨秀形象。
鍋子不算太大,裏面的粥還夠明早她再吃一頓,之前那個漢子倒還細心,就是把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扔在這荒郊野外,多少有些鐵石心腸了。
冷風從破損的門窗灌進來,帶來冬日的凜冽,也吹得沈琪瑄頭腦冷靜了一下,可眼睛盯着搖曳的火光,又有些茫然,不知前路在何方。
發了一會兒呆,沈琪瑄摸出那個銀袋。
普通的粗布材質,厚實耐磨,特別實用,裏面有散碎銀錢,還有幾張銀票,只要節儉些,足夠她過好日子。
沈琪瑄忍不住撓了下頭,可她一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富貴鄉裏養大的十指不沾陽春水、手無縛雞之力的病弱女子,真的能一個人應付前途未蔔的一切?
程老頭對她的濾鏡會不會太厚了?那小老頭要是現在就在她面前,她一定不顧形象地用力搖晃對方的肩膀,讓他好好清醒一下。
而且,救她就救她,安排她躺在棺材裏離開算怎麽回事?
難道是因為棺材更方便掩人耳目嗎?就不能挑個更像活人的出門方式嗎?
她一個大活人,一醒來就發現自己躺在棺材裏,也就是她心志堅強,換個人不得吓死啊。
也不知道當時侯府裏究竟發生了什麽,程老頭又是怎麽把她的屍體從侯府裏偷出來,又安排好這一切的?
不過再一想,這些年程老頭在侯府進進出出的,又一直想救她逃脫沈家,肯定早就埋好了線,事到臨頭再多花些銀錢打點,做成這件事也不算難。
東想西想的,好像身處這個四處漏風的荒廟也沒那麽吓人了。
她坐在火邊,不時往火裏添點柴,讓自己可以暖和一點,天色就這樣亮了。
将昨晚剩下的粥架在火上熱了熱,簡單吃了這頓早飯,收拾好自己如今全部的家當——那只包袱,往肩上一背,她準備去當一個背井離鄉、游學天下的落魄書生了。
哦,對,或許她還缺一個書生出門背的書箱,這樣才算是名副其實的負笈游學。
等離開這裏,她便找個店買書箱去。
将餘火踩熄,最後又回首看了一眼庇護了自己一晚的破廟,然後她轉身大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