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貳(1)

貳(1)

二十年前,青龍還只是一條黑色巨蟒。據師父說,他不知是上古哪條龍神的後代,百年前為了化龍攪弄風雲,折騰出五百年一遇的大洪水、淹了水師鎮。後來被我師公鴻元封印在南極冰川裏。水師鎮居民以為惡蟒已死,又聽說師公是以性命為代價拯救了水師鎮,便将他奉為聖人,招募工匠将鎮子中央廣場上那塊被崇拜千年的三丈寬、十丈高的巨石刻成師公的模樣。還将師公的生日定為節日,每年這日慶祝聖人的誕生。

去南極之前,師父說那惡蟒青面獠牙、血目長舌,一張嘴就能吞掉一座小島,兇殘至極。我實在擔心了許久:月芽兒一家老小在南極久居,若是碰上他破印而出,豈非性命難保?于是拐了一大圈,向在楮王宮中做了一年太子妃的師姐讨來一塊姝國産的暖玉,又找了金國最好了玉石匠雕成一支桃花簪,真的去南極求親去了。

見到月芽兒,才知她已經嫁人。她那丈夫身量極高、皮膚微黑,我倆說話的時候,似一座巨塔矗立在門旁,虎視眈眈地盯着我。卻又受不得冷,在天寒地凍之中瑟瑟發抖,偏偏還要露出胸前二兩肌肉、一道猙獰舊疤,以示威懾。有趣的緊。

“進屋去!”月芽兒正聽我說着師父的近況,發覺我視線往後飄去,立即意識到是她這位丈夫又來逞強。月芽兒身材小巧。容貌性情宛若一團粉嫩水晶,渾身上下純淨剔透,又帶有許多柔軟的浪漫。圓溜溜的大眼睛,紅嘟嘟的櫻桃唇,粉滾滾的小臉蛋,松蓬蓬的頭發絲。頭頂紮着個丸子樣發髻,身上穿着件嫩黃色裙衫,腹部因十多個月的身孕高高鼓起,模樣仍舊晶瑩靈動。到處是讨人喜歡的天真可愛,單單看着就叫人心生歡喜。

她個子不到我下巴,站在她那比我還高半頭的丈夫身邊,一百來歲的年紀,卻像個小孩。偏這位“稚子”脾氣又大得很,當即不高興起來,轉過身就往她那位鐵塔似的丈夫腿上踹了一腳,嬌聲罵道:“傻子!——你快進去呀,凍僵了我擡不動你。”

月芽兒并不是真的發怒,不過是想用怒氣逼她丈夫進屋罷了。才罵了一句傻子,看他略微受傷的眼神,又覺出十二分的心疼,便軟下口氣。她那丈夫又不是真的傻,豈能看不出她心軟?

于是不肯走。

可她丈夫又是真的傻。受不得凍還要來逞強,不過是怕我将他媳婦兒搶走罷了。他單敏銳地察覺我的來意,卻不知道媳婦兒一顆心全懸在他自己身上,哪是我一頓話的功夫就能搶走的。這樣吹冷風,若是生病了該如何是好?我将月芽兒的憂慮看得一清二楚,心裏微微泛着酸楚。我們認識十七年,從不見她這樣關心過我。

月芽兒不忍心罵他,又知他領地意識極強,絕不願我這外人闖進夫妻二人的私人空間。于是假意皺起眉頭,溫溫柔柔地“恐吓”道:“你不進去,我可要進去了。阿秋走,我們進屋說。”作勢要進屋去。

她那丈夫立馬瞪着豎曈朝我嘶嘶地吐信子,大有我敢進屋他就敢把我吃了的意思。我這人軟的或許還吃一些,硬的卻是一點也不吃。能怕這個?不僅不怕,還要比他更硬一些,撞得他頭破血流再痛快不過。當即應了聲好,笑着邁開步子,跟在月芽兒後頭就要往屋裏鑽。

她丈夫越發生氣。可是月芽兒在此,他又不敢真的動手——瞧着兇狠,實則單純得很,倒與月芽兒是絕配。這位空長了副大高個子的英俊青年權衡利弊後,終于妥協了,一伸手拽住我的衣領,将我扯回原地。委委屈屈地獨自回屋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青龍。他在南極冰川裏凍了百年,腦子壞了,把過往忘得一幹二淨。月芽兒将他從冰山底下挖出來,貼在胸口溫養了三年,這才睜眼。一睜眼瞧見一片白花花的胸脯,留了蛇生中第一管鼻血。

那鼻血鮮活得很,繞着月芽兒的身體游走許久,好容易循着一個縫,歡天喜地地鑽進去。

三個月後,月芽兒有孕。

月芽兒這孕來的古怪。蓮叔叔将整個南極島連同千裏之內的海域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一個可能造次的毛賊。憤怒地在南極島正中央處砸出一個巨大的坑洞來。月芽兒捧着微鼓的肚子站在一旁搖旗吶喊,說爹爹神勇、爹爹威武,差點沒把蓮叔叔氣出病來。這傻妮子小時候流落街頭,被師公帶回家養在院子裏。師公去世後,又遭師父溺愛呵護,一點不通人情世故,整整九十九歲方才化出人形。又立即被蓮叔叔找上門來,要帶她回家。

這畢竟是月芽兒真正的家人。師父雖不舍,卻也不能阻攔。只好命我一路護送,實則是叫我暗地裏摸清這家人的底細。最好能揪住個錯處,以此為借口,将月芽兒帶回鴻元居來。

卻是尋不到。

他們一家四口住在這冰天雪地近千年,除了兒子蓮大少年時常跟隔壁白狐貍家的老幺狐六打架争吵,壓根沒別的糟心事兒。那兩個不省心的主早就忍不得極地的清淨,剛學會化形就到紅塵裏翻滾去了,輕易不着家。我也沒見着,只是聽蓮叔叔唠叨過:他那個兒子和白狐貍家的老幺都是這冰雪地裏的異端,先後腳長出靈智,本該雪白無暇,偏偏一個花上生出一片黑瓣、一個頭顱上長出大片紅毛——簡直是天生的混世魔王。

聽蓮叔叔說,月芽兒流落在外正是她這位兄長蓮大造的孽。他去凡間沒幾日,也不知出于什麽心态,悄悄遛回家裏來,将還未生出靈智的小月芽偷走,帶去塵世。又是個粗心的貨色,眨眼間就把人弄丢了。蓮叔叔知道後,将他拘回家一頓暴打,再譴他回去找人。幸好那時候月芽兒剛發芽不久,蒙昧混沌,摻和在一堆凡草裏叫人看不出異樣。這才平安無事,直到被師公撿了去。

那次提親,也是師父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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