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貳(3)
貳(3)
洛城是楮國都城。
自師姐嫁給懷英太子,做了楮國的太子妃,我還沒有去看過她。她看見我很是欣喜,說我瘦了,高了,成熟了,像個男子漢了。問我這幾年流浪在外都做了些什麽,有沒有看上哪家的姑娘。我不敢同她說實話。十二歲那年我不過一怒之下殺了個滿口仁義道德、實則虐待妻女致死的衣冠禽獸,她就冷了我整整一年。後來我向她再三發誓再不意氣用事、再不濫用武力、再不私自剝奪他人生的權利,她才願意同我說話。她若知道我破了誓,必定發怒,再不願見我。便撿幾樣趣事同她說了,她哈哈笑過,損我幾句,便以為我同少年時一樣愛玩愛鬧交了一堆狐朋狗友,不務正業四處撒野去了。不再追問,照舊叫我讀書,勸我行正道。可何為正道?我茫然無解。并不反駁她,只管聽她唠叨。師姐夫看着溫柔随和,并不多話,一聽師姐唠叨這個,便正襟危坐,神情肅穆,與她辯論。我陪了幾日,看兩人每日鬥嘴玩笑,倒也十分有趣。只是不知是師姐夫太聰明,還是我表現得太明顯,有一日,他突然拉我去喝酒,似醉非醉地同我說他的志向。他說如今這世道,各國之間彼此撻伐,大量用兵用錢,橫征暴斂、匪禍成災,最終受苦的卻是百姓。如何才能止幹戈?他說,洪公的“仁政”只有在和平的年代才有用。如何才能和平?自然是要武力統一。
他對我推心置腹:縱觀六國,西南巫國國君雖野心勃勃,然而地處偏僻、山窮水惡、巫術橫行,再加上民智未開,不成氣候;東南漓國百姓雖富裕,然而卻懶散輕慢、安于享樂、不思進取,難擔大任;東北的金國商業發達,百姓精明,政治亦清明,然而疲于抵抗北方“戕患”,無力南顧;中原平丘面積最大,土地最多,現下形勢也最好,然而這一任平丘王奸猾狡詐,手段陰險,不能得民心;最西邊的姝國都是女子,一向隐居在烏有山脈群峰之間,缺乏野心。他說,唯獨楮國天時地利人和,假以時日,定能一統大陸。到時天下太平,再推行洪公的仁政,百姓自然安居樂業。
他醉眼朦胧看我:你可願來幫我?
舉世皆知,懷英太子自幼天資聰穎,仁義厚德。十五歲隐姓埋名,孤身一人游歷大陸。十年間歷經千險萬難,鋤強扶弱、匡持正義。事跡被寫成無數話本、戲曲四處流傳,整片大陸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人人知他志向遠大。而我無才無德,胸無大志,不過會耍幾下劍罷了。能幫他什麽呢?殺人嗎?聽他與我師姐的辯論,雖不贊同師姐已然凝固僵化的正義觀,其實是很心悅她的為人的。他幾次三番對我說過,他家阿雲性子最是晶瑩剔透,是這濁世中獨一無二的奇跡,是他要一生愛護珍藏的寶貝。想來他同師姐一樣,也是不贊成這樣的手段的。我深知他只是愛屋及烏,看出我這個妻弟心中迷茫煩悶,想為我指一條路罷了。
然而我終究有自己的路要走。
謝絕師姐夫的好意,我終于下定決心。向師姐讨來暖玉、弄成桃花簪後去到南極,才知師父原來是打着叫我“喜當爹”的念頭:他到南極那會兒,正趕上蓮叔叔搜天刮地、捉拿禍害他女兒的兇手呢。不巧的是,師父一走那惡蟒黎化身的小黑蛇便扭着腰醒了,織錦般柔軟漂亮的蛇尾從月芽兒衣料中滑出,叫蓮叔叔逮個正着。
當晚就被逼着成婚了。
據蓮叔叔說,月芽兒瞧見自己救得那條小黑蛇被爹爹從自己懷裏揪出,甩在地上竟然變成一個英俊的青年,還以為這是父親的神通,熱烈鼓掌喝彩,十分捧場道:“爹爹厲害!”纏着蓮叔叔要學。
蓮叔叔頭痛不已,瞧那登徒子似已暈過去,拿繩子綁起來後哄着月芽兒去別處玩了,這才去逼問。可那黑蛇沒有記憶,言行宛若稚兒,又乖張無度,只對月芽兒服服帖帖,百般關愛。走到哪跟到哪,生怕她有絲毫不悅。蓮叔瞧着月芽兒天真無邪的臉孔,又瞧瞧她腹中這帶着黑蛇氣血的胎兒,思來想去,想去思來,最終還是讓兩人成了親。哦對了,還給那黑蛇起了一個名字,叫小黑。
月芽兒取得。
那年我剛剛二十歲,還不能洞悉和睦表象下的危機、亦沒有棒打鴛鴦的惡習,何況還有一個忘兮被我放在心上。雖有些擔憂,但總以為那惡蟒并不一定能夠蘇醒。我師公是名副其實的聖人,手段高明毋庸置疑。于是連這對小夫妻的愛巢亦沒有踏入,只在蓮叔叔那裏住了幾日,将師父給的梧桐木梳和我自己請師傅刻的桃花簪贈出後,帶着月芽兒囑托我交給師父的雪蓮種子從南極歸來。師父見我沒有完成他交代的任務,還振振有詞,雖沒有發怒,卻憋着一口氣,好幾天不願同我說話。陰着臉将種子種下,日日精心照料,澆水施肥,無一不妥妥帖帖。
我不敢去找忘兮。我怕她問我去做了什麽。我不想對她說謊。不想隐瞞此時此刻,我的心被另一個女人占據。可我又不想傷她的心。她原本保管得好好的真心被我蠻牛一樣拼命撬動,終于向我敞開,讓我進去,在裏面撒野。事到臨頭我心中想的卻是:月芽兒的安全比她重要得多。這也就罷了,大不了讓她打我一頓,刺我一劍,一輩子給她做牛做馬,永遠将她放在第一位,誰來也不讓。師父也不讓。
可我更怕她什麽都不問。
我跑去金國找忘兮的弟弟。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甚至不知道忘兮的存在。只是見我來看他,便很高興。我在他那裏窩了幾日。雖然偶爾想起忘兮,但更擔心南極島下沉睡的惡蟒。那惡蟒與我們鴻元居是不共戴天之仇。雖不大可能,但若他萬一逃了出來,南極島其他人都還好說,唯獨月芽兒是決計躲不過的。有她那位愛拈酸吃醋的丈夫在,守在南極島是絕不可能的。師父又不準我将惡蟒的存在告知月芽兒。我雖一向不怎麽愛聽師父的教誨,行動上卻很少真的忤逆他。我知道他做事總有自己的道理。可到底如何才能确保她的安全呢?我苦思冥想。某一日突發奇想:是否能打造一種能夠與我心相連的法器?這樣月芽兒若有危險,我便能趕得急去救她。
這念頭一冒出來,我便火急火燎地趕回鴻元居,打算去師公留下的藏書室裏翻找,查看有沒有類似的記載。待我從一本叫《山海志》的書裏發現一種叫同心鎖的法器,正歡欣鼓舞準備大幹一場時,才發現外面已經是第二年的春天。
吹風刮雪、凍了一個冬天的雪蓮種子終于冒出了點青綠的芽。
很快研究出同心鎖的原理。我鍛造出一只金鎖,讓阿戾送去南極,借口贈給月芽兒未出世的寶寶,讓月芽兒随身攜帶。這才放下心來。
月芽兒那孕懷了兩年多還沒生産,對凡人來說是有些古怪,但在異人中卻不算什麽。聽蓮叔叔說,白狐貍家的那六個孩子是一胎生的,足足懷了五十年。月芽兒再懷幾年,也是正常。
事情發生的很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