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陸(下)
陸(下)
他看起來天真極了,令我一時之間竟不知我所聽到的,究竟是一樁血案,還是人世間俯仰皆是、不足為道的小事。水師鎮一片寂靜。只有戲臺上的優伶仍在铿锵地唱着師公的過去。居民們聽不見我們的說話,卻不約而同地緊緊盯着這處,不敢出聲。一瞬間,我甚至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我試探着問:“你——你處心積慮接近月芽兒——就是為了将他們當作食物?你——連自己的孩子都當作食物?”
那名叫蓮信的孩子,是一條小黑蛇。在月芽兒肚子裏待了整整三年。他還沒出生,我便托師父的海東青阿戾送去一條用自己心頭血煉制的長命鎖。那鎖與我心相連,即便在數千裏之外,亦能感知到主人的安危。我是煉來以防萬一的。可那鎖,現在卻待在這厮的脖子上。
我盯着他的脖子上的金鎖,頭痛欲裂。種種猜想浮上心頭,試圖想清楚這背後的隐情——畢竟四年前,他看上去那樣愛惜月芽兒——或許是西南巫國的某種巫術……
“孩子?”他卻很困惑,随即斬釘截鐵道:“我沒有孩子!”接着他熱切地伸手過來,緊緊攥住我的手,眼睛亮的驚人:“你知道嗎。我一醒來,看見脖子上的鎖,竟是你用心頭血煉制的。我很開心!我在這裏等了你九個月,你總是不來——我原來是很恨你的,我原來是打算一出來就殺了你的,可我看見了這鎖——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心裏是有我的。我等了你很久……很久……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我很想你……一百年前的事,我——”
他終于閉嘴。他垂頭看了眼插在胸口的寶劍。他擡頭看了眼握劍的我的手。他眼睛裏叫人痛恨的亮光終于熄滅了。變成兩面清澈的明鏡。
我在那兩面鏡子裏瞧見惡鬼一樣的我的臉。猩紅微凸的眼眶、虬結猙獰的肌肉、森白尖利的牙齒。噴滿了暗紅的冷血。
我聽見女人、孩童們此起彼伏的尖叫聲。戲臺上優伶的歌聲像是淋了水的燭臺,熄滅的無聲無息。母親們捂住了孩童的眼睛。我看見男人們滿面怒火,提起武器,要過來捉我這亵渎聖像的惡徒。鴻元居外,師姐扶着師父出門來,跟在黃仁身後,焦急地向這裏奔來。
我知道我現下所作所為,是對師公的大不敬。
可我管不了這麽多。師公再偉大,現下不過是個死了百年的石像。月芽兒呢,她一年前還是活生生地啊。本該有一個愛她的丈夫,本該有一個可愛聰明的孩子。本該感受到世間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的喜怒哀樂。她甚至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要天真善良。為什麽是她?為什麽是她?為什麽是她要遭受這樣的厄運?恩愛的丈夫突然反目,将自己的親人吞噬殆盡,甚至對自己痛下殺手。
——這樣殘忍的命運,為什麽要她來承受?
——這樣殘忍的命運,為什麽我沒能阻止?
我調動所有肌肉、用盡全身力氣,攥住劍柄轉動不休,試圖用這把世界上最鋒利的寶劍将他的身體搗碎,讓他的胸膛也如我一般血肉模糊,叫他也嘗嘗這撕心裂肺的痛楚。他卻突然笑了,将自己的肉身猛地向前一送,抵在劍柄上,舉起手想要觸碰我的臉。
我猛地打開。
他怔了怔,卻笑的更開心了,說:“你是不是又把我給忘了?鴻元,你的記性怎麽這麽差?你是不是又把我給忘了?”
說得什麽瘋話!
我不想知道他為何對着我喊師公的名字,也無意深究他二人之間的恩怨情仇,更不想知道他遭遇過什麽、有怎樣痛徹心扉的過往——我只想讓他死。
現在。
立刻。
馬不停蹄地。
去死!
——可這一劍殺不死他。
得想其他的辦法。我想将劍從他胸口抽出來,可他攥住了我的手。他的力氣大的要命。扯着我向穿鎮而過的逝水踏空奔去,鮮血淋了一路。我被他拽進水中。
這是我第一次落水。
雖然從小逝水邊上長大,可我向來怕水,從不輕易靠近河邊。
我總覺得,河流就像一條毒蛇,兩只眼睛緊緊盯着我,監視着我,時刻準備着向我噴射毒液。殺死我。将我緊緊包裹,讓我窒息。殺死我。
然而,真正接觸到河水的一瞬間,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緊緊抓住了我。
——我以為我将窒息,我卻不需要呼吸。
我自在極了,就像孩子回到母親的懷抱,無論喜悅、憤怒、歡愉、悲傷,它都無調節地接納我,愛着我。又像是我就是河水本身:水能映照出的一切景象,都在我眼裏;水能吸收的所有聲音,都在我耳中;水心裏的故事,都在我心裏;水的愛與恨,也是我的愛與恨。
我在此處,也在千裏之外。它是我的軀殼,亦是我的靈魂所在。
——我好像終于成為了我,我似乎再也不再是我。
世界仿佛變成一團黑幕,許多畫面湧現在幕布中,我忍不住仔細去看——水師鎮不知何時下起了雨,中央廣場衆人慌忙散去、只留一片狼藉;母親們安撫着受到驚吓的孩童,孩童們卻興致勃勃地盯着聖像上斑駁的血跡;街道上遺落着一攤散開的桂花糕,被衆人踏散了;黃仁焦急地向四散的行人詢問聖像上究竟發生了何事;逝水邊靜默了千年的榕二無風自動,落葉飄滿河面,它的嘆息藏在半青半黃的樹葉中,絮絮叨叨地朝我湧來;師姐攙扶着師父被人流沖撞,像一片河面上不由自主飄向遠方的浮萍;師姐小心地護住肚子,那裏面住着一個幼小的生命;城鎮中央,鴻元聖像端莊肅穆的面孔上沾着幾片鮮紅的石榴花瓣,浴在微雨之中,像是師公突然流出血淚……
水師鎮的一切都在我眼前。那種感覺就像是——風姬!
念頭剛剛閃過,我便在黑幕上看見她的蹤跡。
那個一向恬淡微笑的神靈,此刻正處在一間擺設精致華美的幽暗居室內。黃金制成的盤龍香爐裏,不斷滲出奢靡的暗香。屋子偏北方設置着一張楠木屏風,上面描繪水神清弱在水中誕生的場景。屏風後擺着一桌冷掉的菜肴。夜明珠微冷的光線裏,風姬渾身□□地坐在錦被紗帳之中,身體雪白到近乎透明。她目光呆滞,頭發淩亂,一動不動。一臉死寂地瞪着緊鎖的房門。
——裸露的皮膚上布滿暗昧的青紫痕跡。
是什麽人?竟敢亵渎風神!風姬這是怎麽了?竟也不反抗!
我試圖将視野擴展到室外,尋到賊人的蹤跡,卻發現居室的窗戶被人從外面緊緊釘住。原來如此。這居室密不透風,失去風的風姬幾乎同凡人沒有兩樣。
——這顯然是知道風姬的身份與弱點,專門針對她設置的。
——到底是什麽人?這樣膽大包天!
河水源源不斷地傳來她的痛苦、她的無助。甚至,她的恨!
她想要燒毀這個牢籠。她想要殺光所有侮辱她的人。她甚至想要——毀滅這片大陸。
風姬!風姬!風姬!
你若真的動了手,就活不成了!
——我得去救她。
可是,她到底被擄去了何方?
看那房間擺設,香爐屏風,似乎是東南漓國的風格,是貴族才用得起的東西。
我心急如焚地轉動心念,在漓國各位王公貴族的家中搜尋着風姬的蹤跡。一無所獲。
——到底是哪裏?到底在哪裏?就要來不及了!
我的心像是被人放進油鍋裏,帶着鮮血,生生地煎炸着。
——可我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風姬她是風中的神靈,只要有風的地方,沒有人的心思能瞞得過她。她想要去哪,亦是随心而動。在這樣絕對力量的威懾之下,即便平日裏再怎麽溫和,凡人們也一向敬之畏之,怎會陷入這樣荒唐的絕境?究竟是誰,能将她逼入這樣的絕境?
一只手環住我的腰,将我提上了水面。
是小黑。
離開水之後,我立即失去了那種能力。世界重新被局限在肉眼中,無論多麽想見到風姬,仍舊看不到她的一片衣角、一根發絲。
風姬!風姬!
滿腔恨意無處噴發,我攥緊拳頭沖着小黑的臉孔近乎瘋狂地砸去。沖着那張英俊到尖銳的臉砸去。沖着那張除了漠然空無一物的臉砸去。沖着那張臉上倒映着無能的我的眼睛砸去。卻被輕而易舉制住雙臂。他略顯疑惑地開口問:“你這是——怎麽了?”
我一向引以為豪的武力在他眼裏不過像被一只螞蟻咬了一口。
不僅如此,即便我化作水中神靈,借助水的力量,依舊無法對他産生威脅。
——即便是師公當年,也不過是利用了這惡蟒的私欲,這才将其鎮壓。
——我什麽也做不了。月芽兒的仇我報不了,風姬我也無力……
——等等,或許……
我定定地看着小黑。他察覺我目光裏的深意,冷下臉,眼角眉梢帶着尖刀般的譏诮。我心頭湧動着恥辱——利用他人的感情來達到我的目的,即便那個他人是我的仇敵,我亦不能心安理得。然而我強迫自己不移開視線。我強迫我自己——祈求地看着他。
他一言不發地放開我的手臂,淌着河水走上岸去,胸口仍插着我的劍——那把我少年時因着風姬的指點,從金國掘墓得來的寶劍。
——我知道,我可以做到。
逝水心裏藏着的無數故事中,小黑不叫小黑。
他叫黎,青龍黎——世上最後一條龍。三千年前誕生于這片大陸。那時的大陸是神魔亂舞的年代,凡人不過是草芥。那時候,大陸被一只黑火麒麟統治。黑火麒麟以殺為樂,致使天地間生靈塗炭、哀鴻遍野,卻無人能撼動。
——那黑火麒麟之所以如此強橫,不過是因為他有一件龍鱗衣。
——一件由上萬只成年巨龍的逆鱗和幼龍未成形的筋骨制成的衣裳。
——一件舉整個大陸之力亦不能在那一片片堅韌耀眼的鱗片上擦出一絲痕跡的衣裳。
為了制這件龍鱗衣,黑火麒麟幾乎殺滅了整個龍族。唯獨當時的水神清弱藏住一只剛出生的青龍。那就是黎。
為了複仇,青龍黎在清弱的守護下長大成人後,自願抽出龍骨,由火神煉成晏海劍。青龍黎手持晏海劍刺破龍鱗衣,斬殺黑火麒麟,徹底結束了延續近千年的黑暗統治。
一切看似美滿。然而青龍黎失去龍骨後,退化成一條黑色巨蟒。又在百年前為了重新化龍攪弄風雲。最後被我師公鴻元君封印在冰川之下。
——那清弱和鴻元雖是一女身、一男身,卻共用同一張臉。
——那張臉,我曾無數次在鏡中窺見。
那分明是我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