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拾肆
拾肆
那天楮王趙懷英一身慘黑的喪衣，帶着一隊侍衛親自來邱城迎師姐的屍骨。
邱城的執政官早早得了消息，親自帶人守在城門口，還命人看住我家大門，以防我帶着孩子逃走。
他是多慮了。
我抱着游兒在門口曬太陽，看那疾馳而來的馬車在人群之中緩緩停住，一只枯柴般的手從簾中探了出來，緊緊地抓住了木板邊緣。趙懷英從車裏出來之時，我駭了一跳。他瘦得叫人恐懼。簡直就像一具有了自我意識的骨架，草草披了件蒼白的人皮便溜了出來，鮮血肌肉一概懶得填充。緊接着，那骷髅呆滞的眼珠子照見了師姐的棺木，枯柴樣的身軀裏傳出一種野獸般的哀嚎，那樣尖銳，那樣悲怆。就像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漫漫長夜裏，有誰熄滅了遠方燈塔上唯一的火光。恐懼鋪天蓋地。我再一次被駭了一跳。
——那絕不是惺惺作态能發出的聲音。
一國之君在大庭廣衆之下竟如此失态，這是我料不到的。我這才恍然間察覺到，原來在趙懷英心裏，我師姐的地位也是這樣重的。滿腔由他而起的怨氣頓時沒了發洩的由頭。
我冷眼看着那具撲倒在師姐棺前無聲恸哭的骨頭架子，覺得沒勁透了。
師姐放不下他，他心中亦有師姐。明明兩廂情願，到頭來仍是這樣慘淡收場。
人世間真是沒勁透了。
緩過氣來的趙懷英要将師姐拼了命生下的孩子帶走。在我意料之中，但我不同意。
我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師姐不跟我說我也知道，五年前你們就該有一個孩子，被你後院裏的那些小妾們害了去。你明知道，卻佯裝不知，對外稱是師姐不小心摔沒得。我提這舊事不是指責你，只是提醒你，當年師姐在的時候都沒能護住孩子，如今她不在了，游兒在你那後院裏能活到幾歲？就算活下來了，又會長成什麽模樣？若你對師姐，對游兒還有一分愛護之情，別讓他每日戰戰兢兢地活着。”
我見他沉默，再接再厲道：“師姐給他取名叫游兒，就是希望他能繼承自己的遺願，在天地間無拘無束。師姐少年時性格最是活潑跳脫，自由不羁，夢想踏遍大陸，行俠仗義。卻為了你甘願被困在方寸之地數十年。她愛重你，自然心甘情願，可是游兒無辜啊，你怎麽忍心……”
“你跟我們一起回去。”趙懷英面無表情地打斷我。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那骷髅樣的身軀裏發出沉重的回響，再次說了一遍：“你，跟我們一起回去。”
我聽說過許多民間傳說，說懷英太子和太子妃的故事。流傳最廣的那個版本，說太子妃是那下凡的神女，在逝水河畔同懷英太子邂逅，弦樂飄飄，花香四溢，天地瞬息寂靜。二人一見鐘情，永結同心。他們相遇的地方甚至修了一座神女宮，供奉着師姐的雕像。
風姬曾約我在戲院裏看過這出戲。在我的印象中，她同師姐不算熟，卻也捂着嘴笑盈盈，同我說：“這可太好玩了。”那時我并不知道她在笑什麽。只是自己覺得我那位師姐，雖然嘴上跟着師父一道崇尚古禮、卻總是用暴力鎮壓我的叛逆，實在是跟文弱、端莊沒有什麽幹系。然而在這戲臺上搖身一變，卻成了位弱質纖纖的窈窕淑女。便覺得好笑，以為風姬同我笑得是一件事情，也沒有追問。兩人便一邊看戲，一邊在感動的熱淚盈眶的善男信女間哈哈大笑，引來一片怒目。
那次我去向師姐讨暖玉的時候，還跟她提起這事。
她伏案大笑，說：“你這個傻子。那故事是懷英一手促成的。你不知道，我們早就私定了終生，是他故意布置了一個邂逅的場景，将我裝扮成逝水邊的神女——風姬幫了大忙。我在這楮王宮孤立無援，又怕将你和師父牽扯進紛争中來，他就為我捏造了一個神女的身份，叫那衆人無話可說。逝水神女與懷英太子，可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嗎。可笑世人，孤女遇太子，人人在茶餘飯後等着看笑話；這孤女搖身一變成了神女，卻成了一段佳話。”
她說這段往事的時候，神采飛揚，眼波流轉，像極了她院裏那株怒放的木棉。不過短短幾年，我抱着游兒站在這花團錦簇的院落，當初那棵木棉卻已經枯萎了。趙懷英也看到了，勃然大怒，要将那養花的宮人拖出去斬了。那宮人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道：“大王，不是小人照顧不周，一周前這木棉還開得好好的，一夜之間，突然就枯萎了。實在不是小人故意怠慢，還望大王明察。”
我心中不悅。為師姐扮女裝是因她有孕在身，又孤身一人，沒人照料。嘴上雖然不情願，心裏卻沒絲毫怨言。如今被這趙懷英以游兒作挾制，一身女裝，薄紗覆面，裝作女子，以游兒乳娘的身份成為趙懷英後宮中的一員，住在這楮王宮裏，實在是超過了我的底線。可是我總不能放任游兒獨自在這龍潭虎穴，又不能帶着游兒東躲西藏、于成長不利。心裏憋屈壞了，看這趙懷英百般不順眼，便出言維護道：“這草木有靈，卻不似人之無情。它與師姐常年相伴早生出了感情，感知師姐亡故，這才追随而去。與這小花匠何幹，勿要在這院子裏殺人，擾了師姐的清淨。”
趙懷英拂袖而去，到底是饒了這名宮人的性命。
師姐的葬禮過後，我帶着游兒在這懷雲院住下。
這宮中日子無聊的要命，偏偏還勞心費神。趙懷英那些妃子沒幾個省心的。有些爽快些的明裏暗裏夾槍帶棒，打發的倒也痛快些；可有一些，表面同我交好，背地裏搗鼓些陰謀詭計，仿佛陰溝裏的臭蟲，打也打不滅的野心，前仆後繼，着實令人不耐。還有幾個性子良善的，要我仔細盯着，小心翼翼維護着，不叫人害了去，也不叫其為了生存而面目全非。
所幸瞧着游兒一日日長大，看他牙牙學語，教他讀書識字，授他武藝與道，告訴他世界的廣闊，也是一件趣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