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拾陸
拾陸
游兒十五歲時被立為太子。我帶他去無極山祭拜師父和師姐。他瞧見月芽兒,問:“這是什麽?竟能在這冷酷之地生長?”
“她叫月芽兒,是我的朋友。被惡蟒黎害的身死魂消,就剩下這點殘根了。”
他知道黎。這五年來,大陸上無人不知道黎。五年前,十年之期滿,我帶着游兒赴忘兮之約。忘兮早在三年前便病故了。那惡蟒見我帶了個孩子,以為我十年不見是跟別人生孩子去了,冷笑一聲,轉身就走。
其實十年前我見過他一次的。
他不知打哪得知楮王後是我師姐,又聽聞楮王後在邱城病故,特來看了一眼。當時我就抱着游兒坐在趙懷英的馬車裏,遙遙看見他往邱城的方向奔來。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只冷冷地往這馬車斜睨一眼,便徑直向前了。
十年之約後,這惡蟒似是終于明白他所求的是絕無可能的愛情。他終于放棄了,轉頭做起惡來。每個月,他都要在最繁華的都市裏,在衆目睽睽之下化身為小山般的一條巨蟒,張開幾乎可遮天蔽日的猩紅巨口,吞噬數千名百姓。末了丢下一句:我是黎,我回來了。告訴那人,我在小屋等他。他一個月不來,我就吃一千人;一年不來,我就吃一萬人;他若永遠不來,我就把這大陸毀了,讓這世間永無寧日。
——他似乎再也不奢望我能愛他。
——他似乎只想逼我永遠陪着他。
這五年裏他每月吞噬千人,人人談之色變。各國紛紛尋找他口中的那個“他”究竟是何人物,卻終于沒有一絲線索。水師鎮得知百年前作惡的巨蟒又重回人間興風作浪,憤怒地砸毀了鴻元聖像。各國曾齊心協力組織起一支精銳的軍隊只為殺之,卻到處找不到他的蹤跡。
——然而找不到,其實是一種幸運。
趙游問我:“師父,你不恨他嗎?”
“當時是很怨恨地,只欲殺之而後快,卻不得其法。可這麽多年過去,雖然仍盼着天地收了他的命,卻似乎只是做一個旁觀者期待他應有地結局,至于怨恨的情緒,确實是很稀薄了。”我想了一會兒,對他說,“時間确實是消磨情緒的利器。若有什麽事你想要做卻又怕後悔的,不妨等兩日。”他點頭答應了。
送他回到楮宮的當夜,我去他房間跟他告別。他問我能不能跟我一起走。
“你舍得你父親嗎?他是這世界上你唯一的親人了。”
他沉默了許久,問我:“我母親為什麽會在宮外生産?”
“我之前跟你說過的,你師公……”
“時間對不上。”
“什麽?”
“懷英四年七月立碑,”他說,“懷英五年三月我方才出生。你曾對我說,我是母親在回宮的路上誕下的,卻不知無極山去往楮王宮竟要走上八個月?更不知那邱城,在無極山回洛城的哪一條路上?”
我一時無言以對,強辯道:“你母親有了身孕,自然走的慢一些。”
“這一路上我反複告訴自己,你不說,自然有不說的道理。可是我始終無法說服自己對事實視而不見。師父,你為何不能明明白白告訴我,當年母親與父親之間,到底怎麽了?”
“不是我不說,”我嘆着氣,“我确實不知道。你母親沒有跟我明說。但是我想,無非是在宮外安全些。你父親那些妃子的手伸不過來。”
他搖頭,沉默了一會兒又問:“真的不能跟你一起走嗎?”
我思量了一番,答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若帶你走了,你父親必不肯罷休。我倒是東躲西藏慣了,無所謂,可你從小錦衣玉食,真的受得這樣的生活嗎?”
“受得了!”
我便帶着他翻牆走了。
我連夜帶他離開洛城,往西南走。西南巫國多山,地形複雜,好藏人。只是奇怪的是,趙懷英并沒有派人來追。
“他知道是我自己想走的,”游兒說,“我讓他傷心了。”
好像确實是傷心了。我好幾次看見他坐在師姐的畫像前發呆。
“你跟他說,我會回去的。”
我便操縱着墨水在紙上寫:“游兒會回去的。”
“擲秋?”
“是我。”
他皺着眉頭坐在那裏,兩鬓的頭發幾日之內似乎白了許多。他彷佛有許多問題要問,仿佛又什麽都已明了。說:“知道了。”緊接着又跟了一句:“叫他照顧好自己。”
我從水裏出來,游兒等在岸邊,頭發絲被火光照的通透,整張臉卻因此埋在陰影之中,他問我:“父親可說了什麽。”
“叫你照顧好自己。”他跟着我走到火堆邊,見我沒有別的話要轉述了,嗯了一聲便坐在火堆旁發呆。
我見他似乎有些失望,便問:“你想要聽什麽?”
他搖頭。自他漸漸長大後,性格一日日變得沉悶,最近尤甚,經常一整日也不開口說句話,只是跟着我東奔西走。我有些擔心。我知道他有心事,只是他不願意同我說,我也不好逼問。
第二日我帶着他轉而向北去。南方多山、多水,秀美卻也逼仄,或許他需要一個寬闊的環境。草原是戕族的地盤。我們在集市上買了一群羊,混在牧羊人中間。我假裝自己聽不懂戕族語言,故意在集市上摔了一跤,扭了腳,于是整日躺在羊群裏曬太陽,支使游兒去跟人交際,采買生活用品,洗衣做飯。一個月過後,他就學會戕語,曬成同這草原上的人一樣的膚色了。
有一日,住在附近的索達家的婆娘趕着羊群和游兒一同從水邊回來。遠遠指着我說:“那就是你師父?”見游兒點頭,又說:“傷了一月還不能走路,可要當心了。”
我不悅,從羊群裏站起來,快走了幾步,揚聲道:“這位大姐,何出此言吶?”
那大姐卻笑了:“這不是聽得懂嗎?就知道你在這裝呢。孩子這麽辛苦,你為人師的,不擔着點?”
我便問游兒:“你辛苦嗎?”
游兒搖搖頭,說:“不辛苦,師父是為我好。”
大姐笑說:“倒是我多管閑事了。反正你腳也好了,不如今天到我哪兒去,一起吃酒?權當賠罪了。”
這個大姐的意思我明明白白的。有一次她帶着她女兒來這兒放牧,小姑娘的眼睛一直釘在游兒身上就沒挪開過。那小姑娘看着天真活潑,與游兒沉悶的性格倒是可互補一二。我便一口答應了。卻不料,到了他家的帳篷裏,坐着個瞎了一只眼的姑娘,濃眉大眼,頭發黝黑,模樣尚可,看着快三十了。那大姐捅捅我的腰,介紹道:“阿秋,這是我親妹艾瑪,是我們草原上最文靜的女孩子。”這是要給我介紹對象的意思。那大姐又對那姑娘說:“艾瑪,這位就是游小哥的師父。”說完把我往裏一推,“你們聊聊。”轉身樂呵呵的走了。
我轉頭找游兒,哪知他早被小姑娘拉到一邊說悄悄話去了。躊躇片刻,到底是在那姑娘身邊坐下聊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