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廿二
廿二
游兒二十歲的時候回到楚國。我在洛城的城門口等他。他長高了一些,也結實了,臉頰上有一道結痂的傷口,身邊跟着一個名叫狐六郎的男子——一只自稱要報恩的狐貍。
我和游兒像四年前出來一樣翻牆回去,趙懷英在懷雲院等我們。
趙懷英老的很明顯,頭發半白,滿面風霜,靠着椅背睡着了。游兒含淚向他拜了三拜,頭磕在地上發出響聲,他這才幽幽轉醒,看見匍匐的人影,辨認了許久,慢吞吞道:“起來吧。餓了嗎?我叫人準備了你最愛吃的,來人!”
“父親,兒子不餓。”
“那請你師父用些吧。”
第二日他才在日光下瞧見游兒臉上的疤,當面沒說什麽,背過身後問我怎麽弄的。我如實答不知,他皺眉道:“我将游兒托付給你,你卻叫他受傷……”
“活在別人的羽翼之下不是他想要的。他長大了,不再需要我,一個人也可以過的很好。”
他沉默了許久,問:“你何時走。”
我在洛城逗留了三個月,去同趙懷英告別那日,在他身後看見了蓮大。他跟我上次見到他的時候沒什麽兩樣,卻沒急着動手,只沉默地站在那裏。我嘆了口氣,上前直言不諱道:“趙懷英,你要死了。”
他怔了怔,蒼老的臉孔上浮起淺淡的笑容:“這幾日已有所感,既然你也這麽說,怕是真的了。”
“為君之道,游兒尚且懵懂。若無你引導……”
“他已經長大,兩個弟弟尚且年幼,他們的母親儀喜性子溫良,雲兒又于她有救命之恩,她定會妥善撫養兩個孩子,叫他無後顧之憂。朝堂內,懷公、奉公都是賢臣,也做過他老師,玉傑、吳濤與游兒一起長大,可為游兒的左膀右臂。朝堂外,漓王最疼愛的小女兒是他的妻子,若是楮國有事,漓國必不會袖手旁觀……”
他一樁樁同我說得清楚明白,必是思慮已久。我忍不住問:“既然這般不舍,何不多留些日子。”
他低着頭看紙上面目模糊的神女像,道:“累了。”他說,“以前坐在此處,做了許多她不認同的事情。當時并不覺得如何,總以為為了所謂理想,一切的犧牲都是值得的。等到她再也見不着了,初時也覺得沒什麽,以為曾經擁有過,便已經很好。可日子久了,越發覺得人世無趣的要命。
忍不住的想,旁人與我有何相關吶?人生不是這般苦,就是那般苦,我就算犧牲我的一切,海納百川,勵精圖治,卻并不能讓幾個人快活。我在此處,我不在此處有何不同?做一個暴君,做一個明君,又有何不同?”
“可你到底沒有選擇做一個暴君。”
“是呀,”他恍惚地望向窗外,我順着他的視線向外看去,陽光将整個院子蒸騰出淡金的光芒,一株木棉在裏面盛放:“只是想到我犧牲了她來得到這一切,若是就這麽放棄了,那她于我,好像就什麽都沒有留下了。”
第二日,趙懷英的靈魂被取走了。
游兒不眠不休守在趙懷英的靈柩前。他剛剛同餘國的公主成了親,還沒适應新的身份,便遭此厄運,一時悲痛,難以自已。那餘國的公主剛剛十五,身量尚小,眼裏仍有天真。陪他熬着,小臉蠟黃,卻也不曾叫過苦。
趙懷英下葬那天,洛城裏擠滿了四方趕來的人們。靈車所經之處,無數目光殷切送別,滿含悲哀。出了城,我同游兒說:“現在你還想知道你母親為何要離開楮王宮嗎?”
他木然地走在一身孝衣裏,我接着說:“你父親這輩子戰戰兢兢做聖王,唯一的出格事便是娶了你母親。神女太子的傳說雖是叫民間津津樂道,可這朝堂之上、王宮之中誰人心中不知曉,你母親不過是個鄉野村姑,無依無靠。你母親若是願意用些手段籠絡人心倒也罷了,偏偏她不願與人虛與委蛇。你父親最喜歡她活潑跳脫,率直坦誠,可在別人眼裏卻是粗俗不堪。一個王後若是叫人看輕,不免叫人看輕她地枕邊人。而一個王若是叫人看輕,便會有數不清的人前仆後繼地想着将他取代。你父親年輕的時候總以為,楮國是天命所歸,當一統大陸,便使了許多手段,與諸國鬥争。你母親眼裏容不得沙子,許多道理她不是不明白,只是不屑一顧。他二人道不同,時間久了,自然就灰了心。所以呀,你看,并不是誰辜負了誰。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最開始的時候一切都是美好的,随着時間流逝,也許結局慘淡了些,但并沒有誰對誰錯,也無怨無悔。總有一天你會明白地。”
我在洛城三裏外的村子裏住了一年。
那時我已經50歲,外表同二十五歲沒什麽區別。我察覺到自己正一點點衰老,即将死去。偶爾我也想斷了這塵世中一切挂礙,回到水裏去,做一個無憂無慮的神靈。無法。心的衰老好像是個不可逆的過程。羁絆也是。若想除去,除非時間倒流。
我知道黎一直跟着我,在暗處,偷偷摸摸的。我已經習慣了眼睛不去看他,嘴裏不去說他。卻做不到不去想他。
很多時候,我以為已經将他抛在腦後,他卻又偷偷摸摸地出現在我夢裏。
少年時我是不做夢的。
沒有解決不了的憂愁,也沒有無法滿足的欲望。
沒有想說但說不出口的話,也沒有想做卻不敢做的事。
勇氣随着時間一去不回。我到處找不到它的蹤跡。
那就無需再見。
我自會蝸居在世界一處,看着自己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