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哥哥”

“哥哥”

淵主一時沒說話。

嵇靈扣着他的手,将繃帶纏的更緊了一些,他的神情專注,定定看着布料,仿佛手底下的這點小傷就是天下最重要的事情,神靈的體溫透過布料,暖暖地點在傷口上。

淵主的體溫比常人低上一些,他覺得有些燙,還有些癢。

片刻後,等淵主忍不住想要蜷縮起手指,嵇靈紮了個漂亮的蝴蝶結,他端詳着自己的傑作,笑道:“好了。”

嵇靈本來就長得好看,眉目舒展缱绻,彎着眉眼笑起來的時候,就顯得格外溫柔,讓人想到吹過青石古鎮的晚風。

淵主急急将手抽了回來。

他将手掌背在身後,視線越過嵇靈的頭頂,聚焦在虛空的某處,冷淡點頭:“嗯。”

*

另一邊,謝雍辭的學生終于醒了。

他哇地吐出一口血沫,驚疑不定地睜開眼,看見謝雍辭和姬瑤,強撐的神色委頓下去,霎時變紅了眼眶,撲進謝雍辭懷裏哭了起來。

“老……嗝,老師!”

幾人亂做一團,白澤後退一步,将空間讓給師徒三人,轉身去處理望舒君身上的懸命絲。

嵇靈同樣跪坐在望舒君旁邊,查看他的情況。

細密的絲線粘連在望舒君的衣服上,碰觸着他的皮膚,将他體內源源不斷的靈力送往它處。

白澤啧了一聲:“這村子的人還真是膽大包天。”

堂堂太古三尊之一的望舒君,卻成了村中人的供體?

嵇靈看他一眼,問:“這村子還有人嗎?”

或者說,這村子裏還有活人嗎?

一張清朝的出生證明,200歲高齡的老人,現代信息庫無法識別的面孔,到了夜裏就寂靜無人的山村,還有那羅列整齊的,棋盤一樣的棺材。

白澤搖頭:“這人不全躺棺材裏嘛。”

如果說先前還有疑惑,那麽到現在為止,他們基本捋清了事實。

這一整個山村,都是活死人。

白天他們正常生活,和常人無異,夜晚的時候,則躺入棺材,棺材底下的懸命絲連接着望舒君,貪婪地吸收着神靈的生機,供給那些早已死去的屍體。

活死人害怕太陽,所以家家戶戶都在院落中種植槐樹,用來遮陰避陽。

而那些木偶之所以在棺材處瘋狂攻擊,等他們進了通道就不攻擊了,也不是畏懼深處的神靈,而是棺材裏躺着的就是那些人的真身,木偶最重要的職責,就是守衛棺材。

現在,那些活死人正在棺材中,妄圖通過懸命絲操控望舒君,将他們這些不速之客一網打盡。

最後一根懸命絲被從望舒君的背上解下,白發的神靈蜷縮着躺在地上,安然的如同睡着了一般。

白澤站起來,用腳丈量石室的面積,他一邊走一邊念念有詞,說着“氧氣,燃燒,用量,水”等詞彙。

等他沿着小樓轉了一大圈,白澤道:“燒吧,嵇靈。”

他算過了,将懸命絲和棺材付之一炬,謝雍辭等人不會死于缺氧。

嵇靈當下祭出火焰,煊赫明亮的光芒自掌中燃起,純白的絲線在火焰中燒焦,卷曲,最後化為黑灰。

火焰則沿着絲線,一路向前方燒去。

遠處傳來了木料燃燒的爆鳴聲,在一片絢爛的火光中,似有黑影匍匐向前,是那些木偶。

活死人的真身在棺材裏,他們能操縱的只有那些木偶。

嵇靈上前一步,将謝雍辭和姬瑤擋在身後,剛想動手,卻見木偶們集體頓住腳步,瑟縮着不敢動了。

淵主擡起了眼。

他那雙冷淡的眸子看向通道處,無雙的威儀傾瀉而下,屬于深淵的氣息在石室中回蕩。

滿室寂靜。

片刻後,淵主垂下眸子,漠然坐回原地。

通道那邊,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響了。

嵇靈長舒了一口氣。

他雖然不懼動手,但是能不動手,還是不動手的好。

嵇靈走向淵主,毫不避諱地坐在了他旁邊,拱手致謝,笑道:“多謝尊上。”

但是淵主沒看他,反而将視線落在了嵇靈的後方,蹙起了眉頭。

嵇靈回頭,微微一怔。

望舒君醒了。

他艱難地從地上撐起身體,睜開那雙淺藍色的眸子,銀白的長發從肩膀上披散下來,他茫然四顧,最後将視線落在了嵇靈身上。

在衆人警惕的目光中,望舒君站了起來。

他無視了身邊一切人,搖搖晃晃地走向嵇靈,在嵇靈身前的半米處停止下來,一雙淺藍的眸子怔怔地看向他。

淵主什麽也沒說,只側過身,微不可察地将半只手臂虛橫在了嵇靈之前。

一旦望舒君動手,他能立馬反應過來。

但是望舒君完全沒察覺淵主的動作,他只專注的看着嵇靈,而後緩緩俯身,雙膝落地。

他在嵇靈面前跪坐了下來。

嵇靈吓了一大跳,以他的身份可當不起望舒君一跪,正要側身避開,腰間忽然橫上了兩根手臂。

望舒君抱住了他。

他就着跪坐于地的姿勢,抱住了嵇靈的腰,而後将腦袋依偎在了嵇靈的小腹。

望舒君純白的長發又松又軟,從嵇靈的角度看,頭頂毛茸茸的,像一只布偶或者銀漸層。

這只布偶抱着嵇靈蹭了又蹭,全然的親近與依戀,如一只眷念母親的雛鳥,仿佛不是什麽太古的神靈,而是嵇靈飼養的寵物。

“哥哥。”他小聲說。“哥哥。”

嵇靈的手抵在他的肩膀,完全愣住了。

這普天之下,只有一人敢當望舒君的哥哥。

——扶桑君。

聽見望舒這麽叫,淵主也看了過來,漆黑的眼眸深沉如墨,不帶絲毫情緒。

嵇靈汗都要下來了。

他心說你可別亂叫啊,誰是你哥哥?他只是個小小的神靈,離你這身份差十萬八千裏呢,這裏沒有你的哥哥。

白澤同樣攥緊了手指,他知道淵主和扶桑君有舊,也知道淵主多恨扶桑君,望舒這亂七八糟地一叫,萬一勾起了淵主不愉快的回憶,拿嵇靈洩憤,那就不好玩了。

他當下上前一步,在望舒君面前半蹲下來,拉住他的手臂,擠出笑容:“殿下,您認錯人了,嵇靈身上是有太陽真火,和您哥哥的氣息一樣,可他不是您的哥哥。”

嵇靈也滿臉尴尬,抵着望舒的肩膀不讓他蹭過來,頭疼道:“殿下,我真的不是。”

望舒君微微遲疑,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但旋即,他再次将腦袋蹭到了嵇靈懷裏,篤定道:“哥哥!”

嵇靈:“……”

這孩子是不是傻了?

不知道望舒君這些年遭遇了什麽,明明臉還是那麽清高孤傲出塵絕世,智商卻仿佛離家出走了,完全聽不懂人話。

白澤怔愣:“殿下到底遇到了什麽?”

他記憶裏的望舒君光風霁月和光同塵,那時他懷抱箜篌坐在扶桑君的下手,比昆侖的雪還要清冷,普天之下,沒有一個神仙敢直視他。

但現在這只在主人懷裏蹭來蹭去的布偶?他是誰啊?

望舒似乎聽不懂他在說什麽,更沒法解釋他遭遇了什麽,只微微歪了歪頭,繼續抱着嵇靈不撒手。

淵主涼飕飕地視線掃過來,在望舒蹭個不停的銀白腦袋上停留片刻,冷冷地建議:“想知道發生了什麽,煉魂就好了。”

白澤大驚:“不可!”

煉魂是用來審訊犯人的術法,可以直接讀取靈魂,撬開犯人的嘴,得到想要的信息,但代價是被煉魂者痛苦無比,靈魂遭到重創,甚至可能終身癡傻。

望舒君看上去已經夠傻了,都抱着嵇靈叫哥了,再傻一點可還了得,真要煉了太古三尊的魂,扶桑君不得把他和嵇靈拆喽。

“哼。”

淵主移開視線。

嵇靈頭疼,他不得已按住望舒的肩膀,哄道:“先起來好不好?”

別跪着了,他要折壽了。

銀發美人嗯了一聲,乖巧地站起來,和嵇靈坐到一處,然後又将腦袋蹭到了他的肩膀上。

他小聲:“哥哥。”

嵇靈:“……”

好像挂了一只超大號的布偶挂件啊。

眼見實在沒其他辦法,嵇靈只能拉着望舒君一起站起來,道:“走吧,我們去查看一下棺材的情況。”

他們一行人穿過狹窄的通道,走到了之前的石窟,遍地都是木偶焚燒的焦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來人,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

姬瑤不自在地抖了兩下。

嵇靈跨過木偶,安撫道:“沒了懸命絲,不過是一些死物。”

他們很快通過狹窄通道,來到祠堂,嵇靈只用了一點太陽真火,不足以将棺材全部稍微灰燼,但懸命絲全部燒斷了。

他徑直來到那口貼着“李秀儒”的棺材面前,一把推開。

裏頭的屍體輕微燒焦,但依稀可辨幹瘦枯槁的面容,果然是之前民宿的老人。

白澤輕嘆:“看來,我們的猜測是對的。”

老人名叫李秀儒,清朝道光年間人,今年178歲,身份是具幹屍。

他白日經營客棧,偶爾诓騙驢友,放入繭中,作為懸命絲的養料,晚上則躺入棺材,靠着棺材底下的懸命絲吸收望舒君的生命力,以此維持生機。

至于這個村子為什麽要打王程軒的主意,可能是望舒的靈力日漸虛弱,狀态也大不如前,他們一邊想要恢複望舒君的靈力,于是和嵇靈他們一樣,想到了信仰,意圖用王程軒的公司給望舒君揚名,另一方面作二手準備,又膽大包天地打上了淵主的主意。

嵇靈看了一眼,道:“走吧。”

這個山村沒什麽可留戀的了。

謝雍辭他們是十二點動身的,快淩晨一點進的地道,現在出來一看表,已經是五點多了。

他們在地洞呆了一夜。

此時天剛破曉,東方大白,在普通的鄉村,正是雞叫的時候,但由于村子全是活死人,不需要耕種,也不需要養殖牲畜,一切寂靜的可怕。

謝雍辭和兩個學生都疲憊不堪,幾人喝了杯熱茶,随後便徒步走出了山村,在道路邊等候大巴。

兩個小時候,大巴出現,由于有凡人在場,淵主不便突然消失隐去身形,于是和他們一起上了大巴。

他在靠窗的位置落座,嵇靈自然而然地坐在了他身邊,很是熟稔的樣子。

淵主看了嵇靈一眼,移開視線,不在說話。

他莫名其妙有點緊張。

然而嵇靈全程平靜,既沒有說話,也沒有過界,靠在椅背上自顧自地養神,好像并不在乎身邊的是誰。

淵主揪着掌心那個小蝴蝶結,将布料捏得皺皺巴巴,他偏着頭看外面,一言不發。

忽然,他的肩膀一沉。

嵇靈将腦袋偎了過來。

他仿佛不知道淵主是個混天滅地的大邪神,只當他是尋常親昵的朋友,困倦地靠在他身上,鴉羽似的睫毛搭下來,說話迷迷糊糊帶着氣音。

“……尊上。”

嵇靈呢喃:“我好困,能不能借我靠一會兒?”

他靠的那樣近,鼻尖幾乎碰到了淵主脖頸處細小的絨毛,呼吸的熱氣吹拂到皮膚,激起一小片雞皮疙瘩。

淵主有點惱怒,以他的身份什麽時候輪得到旁人把他當枕頭?

然而他剛想将嵇靈推下去,呵斥他無禮,卻又頓住了聲音。

清貴的神靈呼吸清淺,眼眸倦怠地合上,看上去寧靜又安穩。

他在邪神的肩膀上睡着了。

淵主(擡爪子)(猶豫)(放下):算了,讓你睡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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