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最末品的金丹

第44章 最末品的金丹

在某個小城街頭醒來的時候,周筵身上只穿着一層單衣。深秋的風有些冷,他還處在迷蒙中,靠在牆邊蜷起身子,很久後依舊想不起來自己是誰。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是一個修士,知道自己是天靈根,十五歲就已經是築基中期,是同侪中的佼佼者,前途光明,未來無限。

可他卻莫名忘了自己究竟師從什麽門派,練的是什麽功法,又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這裏是哪裏?

周筵雙手抱在胸前,站起身茫然地打量着四周,這時有什麽東西從他身上掉了出來。

他低下頭,腳邊躺着一本很薄的冊子,撿起來後翻開,是一本功法。

周筵的記憶七零八落,所幸還能認識字,功法從厚度看來,也不是一本完整的功法的,內容他也不熟悉,但看起來像是魔功。

他對魔功的印象并不好,草草翻了一遍便将冊子裝起來。接着他在全身上下找了一遍,再沒發現任何東西。

周筵擡頭,目光愈發迷茫。

他實在有些冷了。

可他什麽都不記得,又兩手空空,連件禦寒的外衣都沒有。

不遠處的路口有攤販在賣蒸餅,剛出爐的宣軟面團頂上裂開出花朵一樣的口子,白騰騰的蒸汽從上面冒出來,飄散過來依舊帶着淡淡的甜味。

周筵盯着攤販看了看,很快移走目光。

他身上沒有一塊靈石或者銅板,而且,他還記得他是築基弟子。

凡人的食物遠不如辟谷丹利于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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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凡人城鎮,最好也不要顯露自己的修士身份。

周筵溜進一個沒人的小巷,在最角落用了一道禦火訣,半坐在地上烤火,總算舒服許多。

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接下來他有許多事情要做。

他必須聯系到修仙界,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誰。

模糊的記憶裏,他是門派最年輕資質最好的弟子,那麽他應當很有名,認識他的人不會少。或者他只需要找到一個修仙門派或者修士,報上名字,便會有師門長輩來領走他。

之後的事情則很簡單,找到了師門,自會有人告訴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應當是出任務時遇到了意外……

這時,周筵突然意識到了不對勁。

用完禦火訣後,他的法力并沒有恢複。

正常情況下,即使不主動修煉調息,修士在使用過法術後,法力也會自動恢複,越是高階修士恢複得越快。

禦火訣是個小法術,大約消耗築基期修士二十分之一的法力,法力須臾功夫就能回上。

可他已經在這裏烤了很長時間的火,他的法力卻依舊維持着剛用完禦火訣時的狀态。

面前的火堆很熱,周筵心裏卻是一片沒着落的冰涼。

他坐下來打坐調息,剛一運功便感受到一股極其強烈的刺痛。

少年痛呼一聲,根本維持不住姿勢,倒在地上,大口喘息着顫抖不止。

他的每一寸經脈都痛得厲害,好像再也無法負擔起體內流淌的靈氣,又好像被人用刀砍過,殘破不堪到下一刻就要破碎。

他的靈根……他知道為什麽他的經脈會痛了。

他好像沒有靈根了。

原本經脈與靈根相接的地方一無所有,所有經脈如無根的浮萍般空無所依,盛不滿的靈力和法力在經脈中晃蕩着,卻已經是失了源頭的殘山死水。

當時的周筵卻只覺得很痛,他長到十五歲,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疼。

剛剛運功的經脈在疼,不存在的靈根也在疼,他将自己蜷縮成一團,在盡是小石子和沙塵的地面上掙紮翻滾。

足足兩個時辰後,他的經脈才好一些。周筵滿臉淚痕,把自己撐起來,扶着牆面走到外面的城鎮。

他已經不存在的靈根還在痛。

那個時候,他其實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将會遭遇什麽。

他只是有點餓了。

周筵忍着疼痛,站在一個包子鋪前許久,盯着肉包子狂咽唾沫,最終卻什麽都沒說,默默離開。

他沒有錢,買不起,曾經受到的教導也不允許他用法術做什麽。

況且現在法力用一點就少一點,不能這麽浪費。

和修仙界聯系上成了當務之急。

周筵無法調息,經脈也很疼,沒辦法将體內的靈力轉換為法力。但這不會是什麽問題,只要他能回到修仙界,就一定有人能幫他解決。

要怎麽回去呢?

他是築基期不能禦劍,沒有學過通訊符箓,身上沒有儲物袋,也找不到原本該有的傳音法寶……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家,也記不起自己到底歸屬哪個門派——修仙界有哪些門派來着?

他不知道。

昔日的往事和了若指掌的常識盡數被遺忘,周筵能記得的,不過是他曾經是怎樣的奇才,有多麽聰明能幹,又被多少人喜歡。

但那些記憶對現在的他一文不值,不能挽救一丁點兒他的狼狽與不堪。

晚上,攤販散盡之後,周筵坐在避風的角落,呼着冷氣,忍不住又用了一次禦火訣。

第三天,他用一個小法術從一個賣饅頭的婦人那換了兩個饅頭。

婦人只當他在變戲法,咯咯直笑。

或許她給周筵兩個饅頭并不是因為那個法術,單純是覺得這個衣衫淩亂的少年長相英俊說話讨喜。

但周筵管不了這些,他在攤子邊将饅頭狼吞虎咽地全吃下去,噎着好幾次,因為饑餓而絞痛的腸胃終于緩和過來。

後來他很久都沒有再吃饅頭,因為大餅更便宜。雖然有點幹,劃得嗓子疼,但他可以每次只吃半個。

第一次當馬童賺錢的那天晚上,周筵躲在馬棚的角落裏抱着膝蓋偷偷哭了。他不懂為什麽他明明是一個修士,卻要做這些事情。

他應該在山頂雲海間的修仙宗門學習歷練,而不是睡在潮濕難聞的幹草堆裏。

後來他抓住機會,到一個小鎮幫人代寫書信,過了兩天好日子。

第三天小鎮裏一場大火,燒了周筵辛辛苦苦置辦好的所有東西。他一無所有地站在焦黑的大門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他沒有錢再買紙筆與桌案了,還需要給人家幹半年的活還債。

如果他是金丹期就好了。

如果他能修煉到金丹期,就可以辟谷,不用每天都想着怎麽賺錢或者讨食……

但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麽修煉。

兩個月過去,經脈已經不會再因為運功疼痛,失去的靈根卻再也回不來了。

他在夜晚的時候嘗試過無數種方法,可天地間曾與他親昵無間的靈氣,疏離冷漠地再未回應過他分毫。

醒來時身上帶着的薄冊子被他翻了無數遍,紙都變薄破碎,周筵閉上眼睛便能默背下來。

冊子由人手寫抄錄,前面是一套殘缺的功法,最後幾頁寫了如何在沒有靈根的情況下修煉。

就好像是專門為他設計的一樣。

剛發現時周筵幾乎驚喜得要跳起來,可很快便再度失望。

特殊情況下,沒有靈根是可以修煉的,但這樣的修煉是魔功,純靠搶奪靈氣,不僅耗時漫長,還需要大量的修煉資源。

兩個多月了,他連修士和修仙界的影子都沒見過,去哪裏找修煉資源?

雖然什麽都不記得,但周筵估計自己之前根本不認識凡人,身邊都是修士。

可現在他法力早已經用完,找到修仙界簡直比登天還要難。

周筵沒在還債的地方幹完那半年,他趁着一天夜深人靜,偷偷翻牆溜走。

他聽說有個叫青雲宗的門派有外門修士來凡間招收弟子,他想過去看看。

周筵并沒有找到地方,他在一片小樹林裏迷路,三天後才成功繞出來。

青雲宗的修士的确來過城中,卻早已經帶着一個有靈根的少年離開。

“多大的福氣喲,”有人感嘆,“雖然聽說進不了內門,但入了仙家,這輩子都不用愁了。日後在我們頭頂上騰雲駕霧,可比達官顯貴都風光呢!”

周筵低着頭,只當沒有聽見,抱着包裹走了。

他不是凡人,他也很想回到原本屬于他的地方。

他可以等。

又莫明其妙錯過幾個門派的選拔,近一年後,周筵終于成功遇到了兩個來招收弟子的修士。

對方擡着下巴,高高在上,周筵法力用盡,沒辦法探知對方的修為境界。但即使如此,輪到他時他依舊激動得臉頰發紅。

“把手放上來……你沒有靈根。”修士瞟向他身後,“下一個!”

“我是沒有靈根,但是我可以修煉……”周筵。

“滾滾滾,”修士不耐煩地把他推開,“沒有靈根修什麽仙!”

周筵急急忙忙地向前探身:“我叫周筵,是試煉大會的第一,是築基中期,我……”

修士一聲嗤笑:“話本子看多了吧?就你還築基中期?倒是用個法術試試啊!”

周筵愣在原地,手憑空虛握着,卻什麽都抓不住。

“現在的凡人,十個有九個都這麽瞎想。”修士轉頭對同伴說,“依我看啊,今次又是空手而歸!試煉大會啥時候能輪到我們招人?”

“有靈根的凡人那可是鳳毛麟角,遇不上才是正常的,”他的同伴懶洋洋道,“至于試煉大會,門派裏才掌門一個元嬰期,能參加試煉大會的弟子誰能看得上咱們啊?”

“尤其是那前一百名,個個天之驕子,要是有一個瞎了眼選咱們的,那掌門還不得把他供起來……”

來參加選拔的人很多,每個人都想看看自己有沒有修仙的機緣。周筵很快被擠到人群邊緣,茫然地看着簇擁着修士的人們。

也許等他們都走了,他可以跟那兩個修士說說他遇到了什麽事情,也許他們能找到認識他的人。

可兩個修士根本沒等到人群散去便傲然禦劍離開,留下一地失望的凡人少年望洋興嘆。

不過這并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少年們很快散去,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周筵扁了扁嘴,難過得說不出話。

他是最後離開的那個人。

他記不起自己為何會失去靈根,也不明白為什麽要遭受這些。

如果他只是一個凡人,可能他會和別的孩子一樣,看到修士仿若看到神靈降臨,回到家裏還能和父母吹個牛皮。

可他不是。

殘存下來的記憶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他他的特殊,用耀眼的光芒讓現在無望灰暗的生活更加難堪。

可往昔天之驕子的一切虛無得如同掠影浮光,除了毫無用處的榮耀與誇獎,抛去那些曾經的欣喜和驕傲,沒有給他留下一點兒有用的東西。

他的追逐徒勞而無力。

之後的幾年裏,他又被拒絕過許多次。修士和凡人之間隔着天塹,沒有人願意聽一個沒有靈根的少年講述他的“妄想”。

周筵決定暫時不修仙了。

他沒有靈根,也找不到修煉資源,與其過着缺衣少食的日子去找來凡間選拔弟子的修士,不如先讓自己過得好一些。

築基期修士能活一百四五十年,他不急于這一時半刻。

他可以先攢一些錢,做點小生意,慢慢經商。

兩年之後,周筵站在大街上,呆愣地看着自己新開的鋪子被大火吞噬。

他的衣服被燒沒了一半,半邊胳膊被燙得紅腫起泡,他卻恍若無覺。

後來他想讀讀書,在凡人那裏當個一官半職,也許還能接觸到和朝廷聯系的仙盟修士。

可他的老師總是莫名病故,終于能參加考試,卻遇上了百年來最大的舞弊。同考場的所有考生都被牽連,終生不準入仕。

他也可以學醫……可那個病人明明只是染了風寒,不過三十出頭,卻莫名死在了他的手裏。

當陶工,半年後,他經手的瓶瓶罐罐,燒完都不如只學了三天的學徒。

……

回首望去,那麽多年,他竟一事無成。

最開始的時候,周筵常常一個人哭得難過。再之後,便是麻木、疲倦與黯淡。

那本在他心灰意冷時被丢掉的功法卻又莫名回到了他的身邊。

周筵又不是傻子,哪裏能察覺不出異常?

他就像在一個走不出的局裏,被人當作棋子玩弄,無法掙脫。

他首先懷疑的便是醒來時身上帶的薄冊子。

盡管上面記載了沒有靈根時的修煉方法,周筵還是把它扔進了湖裏。

可第二天,這本冊子出現在他的枕頭下方,幹幹淨淨,嶄新如初。

周筵當即就把它撕碎燒了。

可無論他怎麽對待這本書冊,無論是燒成飛灰還是埋進地底,這本冊子都會毫發無損地回來。

背後的那個人就是想讓他修仙,想讓他在沒有靈根的情況下修仙。

可是怎麽修?周筵難道不想嗎?他多想變回原來那個意氣風發的天靈根弟子啊!

他最後靠着多年的積澱,終于找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修仙門派。修仙門派常年缺人幹活,便答應讓他在門派裏做做灑掃的活,包吃包住,卻不認他為門派弟子。

周筵每日默默地看着門派裏的弟子打坐調息,他沒有靈根,打坐對他再也沒有用處,再也無法增進他的修為。

只能用魔修的辦法,從天材地寶裏生搶硬奪才能獲得靈力——哪有那麽多天材地寶?魔修大部分時間也是在靈根修煉。

門派從沒有分給過周筵任何和修煉有關的資源。

他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借着打掃煉藥房的機會,找到被修士随手扔在地上的廢丹碎片,用手擦一擦上面的塵土,含進嘴裏。

廢丹碎片小之又小,泥土和灰塵的味道比丹藥的苦澀更為明顯。可如果沾了水,本來就不多的藥性又要少去大半……

周筵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

偶爾借着月色,他能在锃亮的煉丹爐上看到自己的倒影。這麽多年過去,他的外表絲毫沒有改變。

修仙之人的外表年齡與心性有關,他就像是被困囿在了年少那場美麗的噩夢中,永生永世無法掙脫。

“難怪從來沒有見過你打坐調息,你……”雲佩風開口之前有些猶豫,聲音也略微發澀,“你用了多長時間結成金丹的?”

“七十年。”

周筵說完,和雲佩風一起沉默了一會兒,又道一句:“最末品的金丹。”

雲佩風抿抿唇,不知該說什麽。

門派裏蘇決天天嚷着要二十歲結丹,上一世他有系統輔助,結丹時不過十九,結出的是上上品金丹。

金丹的品質共有九階,直接關系着之後修行的潛力和速度,擁有上三品金丹的修士很可能能夠進階合體甚至大乘,中品金丹則意味着修士的上限可能在化神。

如果沒有意外,未來蘇決和郜子楓,結出的也一定是上三品金丹。

末品金丹……最多能到金丹中期吧。

周筵卻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麽難過。

之前他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恨不得将它永遠埋在心裏。可說給雲佩風後,他竟莫名地感到些輕松,又在心裏藏了不可言說的心思與期待。

雲佩風心軟,他希望雲佩風能多看看他,能心疼他,能把他視為特殊的存在。

曾經的痛楚竟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了他博取注意力的工具和籌碼,他想用它贏得來自喜歡的人的同情與安慰。

“那……你金丹之後是怎麽修煉的,”雲佩風低聲問道,“即使其他境界沒有靈根也能獲取靈氣,但金丹和元嬰……”

他比當時的周筵懂的多得多,金丹和元嬰是特殊的時期。這兩個階段元神固化,既不能像築基一樣從丹藥中獲取靈氣,也不能如同化神後一般繞開靈根,強行用神魂搶奪靈氣。

周筵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

他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輕聲問:“我……我能靠着你嗎?”

雲佩風眨了眨眼睛,周筵完全是肉眼可見的難過。他很快點了頭:“好。”

周筵嘴角蜷起微末的笑意,湊近一些,輕輕靠在雲佩風肩上。

下着雨的夜裏,雲佩風衣物下透出些許暖意。

還是有點瘦,周筵想道,最開始他遇到雲佩風時,他身子就沒那麽好。如今隔着衣服看不出,靠上來卻依舊有些硌人。

只可惜修士長肉沒那麽容易,他得好好琢磨琢磨,用什麽靈藥給他補補。

雲佩風被周筵靠得緊張,不太敢動,心裏盡是波瀾,又實打實地心疼他。

過了許久,他終于放松一些,周筵也再度開口。

“金丹期之後……什麽都沒有用處,我就沒有再修煉了。”

他不僅沒有再修煉,還離開了原先的門派。

冊子上記錄的修煉方式只對築基期有用,他必須尋找新的途徑獲取靈氣。

金丹期的壽元不過三百年,他希望自己能再向前多走幾步,希望能有更好的生活。

可迎接他的是另一個一事未成的五十年。

修為沒有絲毫寸進。

直到有一天,當他疲憊地靠坐在街角休息時,一片冰寒的陰影擋住了來自頭頂的熾烈日光。

周筵惘然地擡頭。

他的面前站着一個撐着一把黑傘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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