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當沈厭以靈體虛化的狀态在這片宛如人間地獄般的大殿中醒來的時候,面前之人的模樣令他一時間都不敢确認。

一身殘破白袍被血浸染面目全非,膚色蒼白若死屍,妖色豔麗的魔紋從眼角一直爬到脖頸,宛如瘋長的曼陀羅,猩紅的瞳仁幾乎充斥整個眼眶,漆黑的長發披散而下,發梢沾着粘稠的血。

他手執長劍,烏紅的劍身煞氣缭繞,行來一路皆是滔天血色,惡鬼凄惶。

那是顧淮燼。

是完全堕魔,神智全失後的他,全由殺欲惡念操縱的怪物,滿心滿眼只有殺戮、鮮血和死亡。

沈厭認出來了,也認出來,這人間地獄,分明就是重華宮的主殿。

他往外看去,發現那整整一千四百級長階之上,都是血和殘缺的血肉,偌大的仙門之首重華宮,此時此刻竟無一絲活人的氣息。

他竟是……孤身一人殺過來的嗎。

沈厭回頭看向顧淮燼,那人身上無數的傷口根本止不住血,魔氣争先恐後地鑽入他的身體,拼命蠶食他的血肉,魔劍的骨刺貫穿他的手腕,一刻不停地吸食着主人的生命力。

沈厭看出來,顧淮燼幾乎滅了整座重華宮,自己卻也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到底是誰把他逼到這般的。

大殿中除了顧淮燼,還有幾張熟悉的面孔,那幾張沈厭在夢中都恨不得将對方淩遲數萬遍的嘴臉。

尤以他的小師弟,啊不,是穿越者薛晚喬為首。

沈厭走近顧淮燼,他身上可怖的傷口愈加清晰可見,血肉猙獰,煞氣纏繞,幾乎每一道都足以讓人致死。

也不知他到底是為了什麽拼死都要殺進這裏的。

“你身上有他的氣味。”

意識到對方是在和自己說話,薛晚喬一愣。

那魔的嗓音嘶啞得不像話,眼珠殷紅,皮膚蒼白,宛如修羅惡鬼,眼中一片渾噩,卻只在吐出“他”這個字的時候,冰冷的神色有一瞬的松動。

薛晚喬當然知道,對方口中的“他”是誰。

那人早已死得不能再死,在神智清醒時被取了一身的骨,腐爛的殘骸在火焰裏燒盡,無盡的痛楚逼得他神魂盡碎,永遠不入輪回。

哪怕對方能通九幽,下黃泉,也不可能找回他的半縷殘魂。

而他的骨,就在自己的身上。

扭曲瘋狂的快意在心頭騰升,與此同時的,薛晚喬感到嫉妒的陰霾再一次籠罩了他。

那人生前受萬人矚目,死後理應人人唾棄、避之不及,怎得竟然還有人為了他殺上重華宮,心心念念執着不忘的都是他。

啊,不是人,是魔。

肮髒低賤的魔,不管多麽強悍恐怖,也掩蓋不了那骨子裏的髒污。

那人到底有什麽好,既然這魔這麽喜歡他,不如早點陪他下地獄去。

一人一魔,當真是般配。

“你身上有他的氣味。”

顧淮燼更加清晰地覺察到了,對面那人的身上,從頭到腳都散發出熟悉的清寒氣息,卻不是他。

自己竟已渾噩到這般了麽。

他模糊的影子在顧淮燼混沌的腦海中逐漸勾勒出其真實的模樣,冷冷地持劍站在那裏,鴉發如瀑,白衣殘雪,卻不會笑。

薛晚喬笑靥如花:“沈師兄是同我很熟,可惜啊,他自毀前途,叛逃師門,屍骨無存,連個墳冢都沒有,真是凄慘可憐的很哪。”

他怔住了。

是了,他已經死了。

沈厭已經死了。

找不到屍體。

這道念頭在他腦海中劃過的瞬間,那道影子驟然碎裂,詭谲的血光裏,那人帶着黑色裂痕的臉向他靠近,手持長劍,毫不留情刺向他的心髒。

顧淮燼垂眼看向自己被洞穿的胸口。

薛晚喬臉上的笑容已然不在,對視上魔空洞血紅的雙眼,偷襲成功的興奮已然被一種極度的恐慌所代替。

他在那裏面看到了無盡的冷寂與……死意。

他趕忙往後退去。

“魔頭已被我重傷,快乘機拿下他,報師門之仇。”

數百弟子和真人們紅着眼睛朝他蜂擁而上,魔本就身受重傷,剛剛那一劍又插進他心口,無異雪上加霜。

縱使如此,他依舊持着魔劍在殺紅眼的人中游刃有餘,魔紋瘋了般蔓延至整張臉,唇角溢出漆黑的鮮血。

沈厭木然看着這一切。

他什麽也做不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死後,顧淮燼竟然會變成這般模樣。

但他隐隐覺得,顧淮燼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他。

向來自持從容的他現在都想不管不顧地沖上去,死死扣住那魔頭的肩膀,逼迫他空洞的紅瞳直視自己,問他一句“憑什麽”。

他沈厭憑什麽值得他做到這一步。

混亂中,沈厭突然發現顧淮燼似乎一直在有意無意護着腰間的某處地方。

他本以為這只是因為對方在那裏收了格外重的傷,可直到一個眼尖的弟子乘亂一劍刺向他那裏,沈厭才發現,自己錯了。

那魔根本不會護自己。

咣當一聲,什麽東西掉落在地。

在一片殺伐沸騰的大殿裏顯得那樣微弱,可感知到的顧淮燼卻分明宛如失了魂般定住。

靈器從四面八方紮入他的身體,暗紅的血色飛濺,他卻渾然不覺。

沈厭也愕然了。

那是他曾經的佩劍,從不離身,名曰空瞳。

劍是世間絕無僅有的好劍,用得久了,便産生了劍靈。

認定的主人一旦身死,重情的劍靈也會自斷劍身,一道死去。

碎裂的長劍掉在地上,鐵皮散落,發出幾聲脆響,很快就被人群的腳步給淹沒。

那一剎,顧淮燼周身缭繞的魔氣凝為實質,朝四周齊齊迸發,毫不留情刺穿無數人的喉嚨,将他們擊飛在地。

蒼白的青年跪坐在大殿的中央,雙瞳似血,卻用顫抖的手撿起鋒利無比的鐵片,毫不在意被它們劃得鮮血淋漓,只是将它們再度收好。

沈厭站在他的身前,手指觸碰他的臉,試圖擦去他眼角猩紅的淚。

顧淮燼,值得嗎。

這次沈厭發現自己又錯了。

他本以為顧淮燼徹徹底底被蠶食了心智,卻發現他的心中仍有一寸地方幹幹淨淨、不受魔氣侵蝕。

那是他。

血泊中的青年終是搖搖晃晃地支起了自己的身體,從他傷口中竄出的無數煞氣化作一張張猙獰的獠牙鬼面,撲向大殿裏的衆人。

他們幾乎沒有什麽反抗之力,一片慘烈的凄號中,血光将容色妖冶的青年映得猶如地獄修羅。

重華宮的結界已破,顧淮燼離開毫不費力,也無人能阻。

-

眼前場景再度一變。

顧淮燼一身玄衣,墨發高束,身上幹幹淨淨沒有一絲血腥氣,但臉上不散的魔紋與慘白的面容昭示了他現在身體狀況的糟糕。

他面前是一個隆起的小土堆,立着的石碑上沒有刻字,周邊都是山林環繞,空蕩荒涼。

顧淮燼低着頭,纏着繃帶的手指将斷成幾塊的劍埋進去,壓實了土,然後靠在石碑上,緩緩閉上了眼。

他明明全身是傷,卻只在手上纏了繃帶,為的就是不讓自己的血落到沈厭的墳冢裏。

沈厭坐了在他的旁邊。

許久,顧淮燼說話了。

聲音很輕,是一個人的喃喃自語,又像說給誰聽似的。

“你生前叫人仰望,死後竟也沒人給你立塊碑,只有我,念在昔日死敵的分上,幫你做個衣冠冢。”

“別太感動,我也是閑着無聊,覺得你太可憐了,随便做的。”

“你不在,我已經了你護了一輩子的重華宮,還将那些名門正派之流都血洗了一遭,可是人太多了,我殺得也好累。”

說這話的時候,顧淮燼的臉上竟罕見的露出了一絲委屈的神色,仿佛打架後灰頭土臉找人告狀的孩子,倉皇而無助。

沈厭感到好氣又好笑。

當然不是氣顧淮燼屠了重華宮,只是因為他竟然敢只身一人對上修真界第一大派,把命玩死了該怎麽辦。

對于重華宮,乃至修真界,說白了,沈厭懷有的不過是責任而已。

別人恭恭敬敬喚他一聲“大師兄”,不管真情還是假意,他都不得不護着,更遑論自己這一身修為,承的也是重華宮已仙逝的師父。

他前世入魔,無一人敢為他證明清白,反而争先恐後地将他往爛泥裏踩,沈厭便從此認清了那些自己護了十多年的人的面目。

但他早知人本薄情,他也并不在乎。

師門之恩,沈厭這十年為重華宮所做的一切已經還清,現在他左右不過是個逐出師門的叛徒,那些人的死活,于情于理也與他無關了。

身邊的青年又說話了,這次眉眼間帶了些狠戾,蒼白的指尖撫摸過石碑。

“我要去暗淵一趟,若是能醒過來,我便滅了你護的修真界,讓你死了也不安生。”

良久,他緩緩吐出一口氣,語氣很淡,也很漠然。

“可是,又有什麽用呢。”

有什麽用呢。

反正那人已經死了。

神魂盡滅,永永遠遠地消散于世間,不入輪回。

什麽也沒留下。

沈厭怔怔看着顧淮燼臉頰毫無征兆滑落的兩行血淚,下意識伸手去擦,卻是徒勞。

顧淮燼。

你不要哭啊。

怎麽能為了他哭呢。

沈厭平生自問沒有虧欠過誰,在這個半魔半人的青年面前,卻第一次感到了玩弄感情般的心虛。

他和顧淮燼的事,還需要從長計議。

-

沈厭在識海中睜眼後,宛如着魔了一般,雙眼無神躺在地上發呆了良久,久到連使出渾身解數試圖誘惑他的心魔都麻木到不想來煩他了。

見宿主這般模樣,006都有些後悔自己剛剛一時腦熱把劇情給他看了。

待沈厭堪堪清醒過來後,動了動眼珠,看向白團子,只問了一句話。

“顧淮燼後來滅修真界成功了嗎?”

006照着劇情如實回答:【他從暗淵裏出來了,但出來的那個已經不是他……複蘇的上古天魔占據了他的身體,由于過于虛弱,又被薛晚喬等人聯合封印,陷入了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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