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顧淮燼上藥的動作頓時一滞。
他最恨沈厭這般待什麽都漠然又不甚在意的姿态,仿佛這世間無人無事能入他的眼,哪怕那些昔日蒙他庇護之人如今重傷了他,卻也渾不在意。
那他呢。
于沈厭而言,他是不是也是一粒随時可以撣去的塵埃,一只惹人厭煩的飛蟲,避猶不及,卻又能輕而易舉抛之腦後。
剛剛的一切,不過又是沈厭的虛與委蛇罷了。
剎那間,心頭閃過無數種如何折磨對方卻不足以将人玩死的法子,顧淮燼面不改色,語氣仍舊是平靜的。
“你叛逃重華宮的事,本座已從下屬那裏得知了,現在整個修真界可都在通緝你。”
“他們待你這般,你就不想報複回去麽?”
他吐字很輕,壓低的尾音帶着絲蠱惑的味道,又有意無意操縱一縷魔氣悄無聲息侵入沈厭的身體,試圖勾起他體內沉寂的心魔。
他聽聞沈厭逃出重華宮的時候渾身魔氣,劍下殺招狠戾,毫不留情,已是徹頭徹尾的走火入魔之态。
他倒還蠻想親眼見識一下沈厭入魔時六親不認的狠絕模樣。
沈厭撩起眼皮:“我這一身的傷,可都是拜他們所賜,難道尊上以為,我沈厭是那種會忍氣吞聲之人嗎?”
顧淮燼諷笑道:“整個修真界誰不知你沈厭的名號,懲惡揚善,劍指妖邪,你為他們平定了那麽多禍亂,哪怕是跟群狗朝夕相處都應當有了感情……本座還以為你會有幾分猶豫呢。”
沈厭輕笑,眉眼間卻染了幾分寒意:“我只殺那幾個該殺之人,若有人敢阻,一概誅之。”
若說是前世的他,或許還存着澄清自己、重歸舊好的僥幸,但死過一遭後,這念頭早已褪得幹幹淨淨。
如若十惡不赦之人突然幹了一件好事,便會招致天下人的贊揚,而一旦好人身上染了污點,這世俗便再不允許他洗掉。
在重華宮這麽多年,沈厭愈加感覺自己只是修真界趁手的一把劍,一塊行走的人形招牌,無數人仰望他,卻也有無數人巴不得他跌落神壇、掉進人人都能踩一腳的爛泥裏。
如今他們如願了,沈厭也再懶得再爬回那個位置。
這樣正好方便自己去尋仇。
“你現在已是半個廢人,哪怕日後經脈修複,魔種給靈力帶來的影響也很難根除,你又該拿什麽與那群人抗衡呢。”
顧淮燼不急不徐揭露出這一殘忍的事實,垂落的目光玩味又戲谑。
沈厭掃他一眼,笑了。
“不是還有尊上麽。”
徹底化解魔種罷了,對當今魔尊而言根本算不了什麽。
顧淮燼眼眸愈深。
沈厭自己是不知道,他剛剛那話說的有多暧昧。
不急不徐宛如調情般的口吻,欲說還休的潋滟眉眼,配上紅痕斑駁的半裸上身,話外之意惹人遐想,就跟刻意勾引似的。
“治好你,然後讓你回頭便來殺本座?”
顧淮燼眯起了眼,口吻陰森森的。
沈厭聞言一愣。
顧淮燼,竟一直是這麽想他的?
他試探道:“你救我,我為何要殺你?”
顧淮燼瞥了他一眼,冷笑不語。
那眼神仿佛在說“你想殺本座的次數還不夠多麽”。
沈厭:……
仔細想來,他和對方為數不多的幾次碰面,确實都是劍拔弩張,不見血不罷休的那種。
而且從未有一人能像顧淮燼這般與他糾纏多年,畢竟能讓他拔劍的人,基本都照面就死了。
“我現在已不是重華宮的人了,沒必要與尊上不死不休。”
顧淮燼聞此,目光直勾勾看了過來,挑眉道:“哦?那依你的意思,你現在是本座的人了?”
沈厭:……我什麽時候說的?
他片刻的無語,落在顧淮燼眼中就等同于明晃晃的變相拒絕,眉梢笑意霎時冷下幾分。
“你還想回去?”
沈厭點了點頭。
回自然是要回一趟的,不然他怎麽向修真界的那群人讨債呢。
但魔尊顯然是誤解了他的意思。
他眉目染了幾分戾氣,笑容寒涼。
“沈仙師,魔域豈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本座的神識在這片魔域裏無孔不入,只要本座想,沒有任何活物能逃出這裏。哪怕是全盛時期的你都插翅難飛,更別提你現在這般模樣。”
對上那道帶着薄怒的冰冷視線,忽然間,沈厭似乎有點明白為什麽顧淮燼的反應會突然那麽大了。
他好像,很怕自己跑掉。
也很不喜歡他與修真界的人扯上關系。
依前世他屍骨無存慘死的結局來看,顧淮燼這般排斥修真界,倒是正确的。
他現在不過是提出想回去一趟,顧淮燼給出的反應就這樣激烈,沈厭很難想象,過往在他數次為了修真界而站在魔域的對立面之時,與他交手的顧淮燼的心情又是如何的。
可他至死也未覺察半分。
甚至直到現在,沈厭還是想不太明白,為什麽作為他死敵的魔尊會在他死後為他親手修立墳冢,又徹底入魔,孤身一人血洗仙家門派。
他确信自己沒有丢失任何記憶。
不過沒關系,重生之後,這些原因,他都可以一點點從顧淮燼身上挖出來。
沈厭解釋道:“我只是回修真界清理仇敵,并非逃跑。這些仇,我必須親自一一讨回。”
“是麽。那到時候,本座與你一道去。”
顧淮燼眸中寒意褪了幾分,但仍不肯松口:“本座就在旁邊,看你動手。”
他口吻不似作僞,聽到這話的沈厭神色卻有些微妙。
“尊上樂意便好。”
這就等同于向天下明晃晃昭告他沈厭是魔尊罩着的人了。
沈厭當然清楚,自己如果同顧淮燼一道出現在世人面前将會給他帶來怎樣的影響,無非是在“叛逃師門”的基礎上再加一重“勾結魔域”的重罪。
債多不壓身,既然鐵了心與修真界撇清關系,沈厭倒不在乎這個。
他只是有些好奇顧淮燼想和他一同去的真實原因。
真的只是為了怕他跑掉?
這話估計只能騙騙不谙世事的孩童。
修真界與魔域向來勢同水火,自顧淮燼當上魔尊來的短短幾年裏更是擦槍走火、矛盾不斷,過往維持已久的微妙又脆弱的平衡隐有被打破之勢。
而他沈厭,昔日修真界第一大派重華宮的宗門首徒,如今在世人眼中成了畏罪潛逃的魔頭、背棄師門的叛徒。
他此次前去尋仇,于魔域而言,無疑是一個很好的攪亂修真界局勢的契機。
“背身。”
還沉浸在思緒裏的沈厭愣了一下,随即意識到這是在說他後背的傷,他幹脆坐了起來,解下衣衫,将散落的發悉數撩到前面,背對着顧淮燼。
“勞煩尊上了。”
沈厭此時看不到對方,只能感到他指腹攜着膏藥的冰涼不急不徐擦過自己的脊背,卻渾然不覺身後人此時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肆無忌憚得過分。
顧淮燼的指尖劃過沈厭左肩胛骨上撕裂的血肉,猙獰狹長的傷口深可入骨,邊緣被靈力灼燒得殘破、泛白。
這樣嚴重的傷口,在沈厭身上有數十道之多,而他在清醒之時卻從始至終都未顯露出分毫忍耐疼痛的神色,真正褪下衣衫後,才得見僞裝得很好的外表下的滿目瘡痍。
顧淮燼無聲按捺下心底再度泛湧起的暴虐的情緒。
沈厭,與重華宮徹底撇清關系,這可是你親口說的。
那群人把你毀成這樣,你不在意,本座在意。
你身上這一百零七道傷,被廢了半身的靈脈,那些對你動手的人,本座一個也不會放過。
一室寂靜裏,沈厭忽然開口了。
“尊上,我們第一次見面,是什麽時候?”
此話一出,顧淮燼的眸光陡然一凝,但觸碰過他後背的手指仍舊平穩,不見絲毫異樣。
他悠悠道:“沈仙師不是親口說過麽,曾領命提劍追殺本座三千裏……這不就是當年第一次見本座的時候。怎的,突然提起此事,沈仙師是很懷念那時本座在你劍下茍延殘喘的姿态嗎?”
“并無此意,尊上現在這個樣子就很好,只是……”
沈厭頓了頓,回頭,眸光直直望進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在那之前,尊上難道沒見過我麽。”
顧淮燼說:“本座并無印象。”
對方容色平靜,不閃不避地回視,似乎真的不解他在問什麽,沈厭盯了他一會兒,沒找出神色間的破綻,便收回了目光。
他淡淡道:“或許是我記錯了。”
顧淮燼表現得很正常,但沈厭卻不信他的話。
照前世那個反應,顧淮燼肯定有事情瞞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