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湊近是當然不可能的,誰知道對方會不會突然暴起和他來個魚死網破。
沈厭到底只是微微俯下了些身子,以示自己的誠意,平穩的劍尖仍抵在他胸口。
顧淮燼鮮紅的唇瓣動了動,似乎說了些什麽。
沈厭沒聽清,眉尖輕蹙,下一秒,便見對方突然用雙手抓住了他的劍鋒。
寒刃破開血肉,霎時間,鮮血淋漓。
沈厭本就在戒備的狀态,顧淮燼突如其來的動作令他握劍的手抖了抖,下意識便向前紮去。
只是一個簡單的動作,他本以為對方會往後避開。
可那人仍盯着他,唇角挂着絲詭異的笑,抓着他劍鋒的手驟然松開,就在原地不閃不避地等待他的劍捅進去。
沈厭已然無法收手,對上顧淮燼意味不明的視線,手腕猛地一顫,本應刺入心髒的劍鋒瞬間紮偏了幾分,貫穿對方的胸口。
利器入肉,他白着臉,悶哼了一聲。
顧淮燼神色平靜,低頭看了看插在自己胸口的劍,笑了。
“真是想不到啊,最後取走我性命的人,竟然是你……”
最後的聲音低了下去,又或許是被耳畔忽然響起的轟鳴聲給淹沒。
沈厭握着劍柄,微滞的目光越過顧淮燼,投向他身後那道散發着濃烈的不詳氣息的巨大溝壑。
漆黑的魔氣宛如沸騰一般,自那裏滾滾騰升,每一道都在空中隐隐凝成猙獰扭曲的鬼臉,咆哮着,因痛苦發出尖銳的凄號。
腳下寸草不生的地面在震顫。
自那道淵壑的邊緣開始,黑色的裂紋如蛛網般蔓延開來,頃刻間便到了他們的面前。
崩裂的碎石跳躍上他的鞋面,大地戰栗着,發出細弱的疼痛之聲,隐有不堪重負之勢。
沈厭看向地上氣息微弱的人,自己的劍還插在他的胸口,心一橫,便将它一把抽回。
飛濺的血色染上他蒼白的臉頰,那裏留下一個極深的傷口,無法止住的鮮血汩汩流出。
不過多久,對方便會因失血過多而死。
沈厭猶豫了幾秒,最終還是自指尖發出一道靈氣,覆在少年胸前的傷口之上,溫潤的靈光堵住了那裏噴湧而出的血。
大地已經撕裂開來,自邊緣一路坍塌,滾滾煙塵中魔氣翻騰肆虐,即将襲至他的面前。
一切的變故只在須臾之間,待沈厭欲飛身離開的時候,已然太遲。
自七殺淵底翻湧起的魔氣排山倒海般淹沒了他們,鬼臉伸出無數的觸手纏繞住沈厭的腳踝,攀上他的身體,把他連同顧淮燼一并拉進了看不見盡頭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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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重的感覺不知持續了多久,一片漆黑中,不受控制往下墜的沈厭終于感到自己的身體接觸到了底。
沒有預料中全身骨骼都碎裂的疼痛,相反,他接觸到一片柔韌有彈性的表面。
仿佛冷血動物的軀體,又像是柔軟能蠕動的肉塊,但他什麽都看不見。
沈厭的掌心騰起一團雪白的靈光,勉強将他周身的環境給照亮。
腳下的地和身邊的牆壁皆是紫黑色,上面滿是醜陋曲折的褶皺,觸感柔軟而冰冷,隐約可見那下面暗紅與青紫交錯的纖長紋理。
像是……某種生物的內部。
沈厭借着靈光,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佩劍,以及昏迷不醒的顧淮燼。
對方的臉色在光暈的映照下顯得慘白若紙,胸口止血的靈氣已經開始散去,重新溢出鮮血。
沈厭的指尖撫過那裏,逐步消散的靈氣又凝實了幾分。
自他掉到這裏開始,就感到全身上下的靈氣在一點點流逝,仿佛被黑暗中潛藏的某種事物給吞噬。
這幻境……做得還挺真實。
每一處細節都與記憶裏的分毫不差,一時間,沈厭都有種真的回到了幾年前同顧淮燼初見的錯覺。
難怪顧淮燼會被困住。
在這裏,他的身體就仿佛被某種神秘的力量給操縱般,一板一眼複刻出當年的那個自己。
體驗太過于真實,以至于有些時候沈厭的想法都忍不住向當年的他靠攏。
呆的時間越長,幻境與真實的邊界便愈模糊。
他得盡快幫對方清醒過來,不然連自己都有可能會搭進去。
這麽想着,沈厭從儲物戒裏拿出一個藥瓶,拔開瓶塞,頓時,清新的藥香四溢。
裏面裝着一顆用來保命的丹藥,是他的師父親手賜予,說是可活死人,肉白骨。
只是他連受傷都鮮少,藥在他這從未派上過用場。
沈厭那時的想法很單純,在這樣一處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絕境之中,除他和顧淮燼外再無活人,要是對方再死了,可就真只剩下他一個了。
且不論他到底能不能成功找到出去的辦法,光是在這片死氣沉沉的無底黑暗中呆久些,都足矣讓一個正常人活活逼瘋。
兩個人總比一個要好。
至于追殺?
還是等他能活着出去再說吧。
顧淮燼正倚在牆角,蒼白的面容凝着暗紅的血,雙眸緊閉。
沈厭湊過身,試着分開他緊閉的牙關,将藥放入,但對方此刻陷于昏迷之中,根本無法做出類似吞咽的動作。
半晌,感受着那人本就微弱的氣息愈發若有若無,沈厭幹脆捧住他的臉,俯下身來,用嘴強硬地将藥度了進去。
幾乎在那粒藥滑入對方喉頭的一瞬間,背後突然襲來破風之聲。
沈厭一個側身堪堪躲過,便見本因昏迷的顧淮燼不知何時睜開了眼,正拿那雙血色淡褪的紅瞳緊緊盯着他。
他在裝昏。
沈厭抹了抹唇上蹭的血,目光掃去,看到他胸口那個恐怖的血洞竟已止住了血,自邊緣開始緩慢地生長出新的血肉。
不僅如此,對方全身上下的傷口此刻都有了愈合的跡象。
不消多久,他便能重新擁有與自己抗衡的力量。
沈厭又從儲物戒裏取出一樣東西。
那是一只漆黑的項圈,由玄鐵鑄造,提在手中沉重無比。
裏面藏了一道符咒,下咒者只需動一動念頭,戴上這只項圈的人便會被不斷收緊的它生生折斷脖子,血濺當場。
“別動。”
“不然我就把你腿廢了。”
感到身下之人又有掙紮的跡象,沈厭鎖着他肩膀的手肘用力了幾分,拿膝彎不由分說抵住對方柔軟的腹部,俯下身去,将項圈環上他的脖頸。
沈厭垂下的發絲不經意掃過顧淮燼的頸窩,後者則被壓制在牆角,看着他被光暈映得冷玉般近在咫尺的側臉,渾身僵硬。
做完了這一切,沈厭終于從他的身上退開,站起身來。
“為什麽救我。”
他聽到對方暗啞的嗓音在耳畔響起了。
他垂眸下去,對上一雙漆黑的瞳,那裏的血色已然褪去,此刻正翻滾着複雜的情緒。
沈厭蹲下身,視線與對方平齊。
“想讓你活下來陪我。”
在他平靜目光的注視下,少年下唇被咬得發白,藏在背後的手指驟然收緊了。
沈厭忽地一笑:“字面意思,別想太多。”
“對了,你在上面的話還沒說完呢。”
他話鋒一轉,緩緩道:“你那反應……是覺得天衍樓的人在污蔑你?為什麽?”
顧淮燼不說話,垂下的視線直直盯着他與沈厭之間隔着的那一小塊空地。
“別以為不說話我就沒辦法。”
沈厭伸手掐住他下巴,迫使對方看着自己。
“重華宮有一秘法,名曰搜魂,只要我對你用了這個,不管我想知道什麽,你都會乖乖地全盤托出。只是你從此就會魂魄殘缺,變成一個渾渾噩噩的癡傻之人。”
“你是想自己說呢,還是我幫你?”
在他的威脅之下,顧淮燼與他無聲對峙了幾秒,終是開口了。
“……他們想用我的血肉煉丹。”
聞此,沈厭意外地挑了下眉。
“我的師父,他當年收我為弟子,根本不是看中我的根骨,而是打算待我結丹之後,便以我皮肉為鼎,骨血作引,煉制人丹。”
“為什麽選你?”沈厭沒有急着質疑他,只是問道,“你有什麽特殊之處嗎?”
顧淮燼抿了抿唇,答道:“我的體質……是天魔之體。”
沈厭更意外了:“你是魔族?那你是怎麽在天衍樓不被發現的?”
不知為什麽,在他說出這句話後,顧淮燼面上肉眼可見地劃過某種複雜的情緒,望着他的眼神有種說不出的古怪。
半晌,他開口道:“我母親是人,父親是魔。只要我想,就可以隐藏身上魔族的氣息。”
“但你偷了天衍宗的宗門秘寶,還殺了那時處罰你的師兄,将他生生折磨致死。”
沈厭盯着他,徐徐道:“我看過現場,那屍體全身上下都沒一處好肉,雙目已瞎,四肢盡斷,腸子都流了一地。你敢說,這不是你做的?”
“……東西不是我偷的。”
他的雙眸忽然爬上了些許鮮紅的血絲,牙齒幾乎将下唇咬出血,一字一句道:“是他私自拿了,然後反誣陷我。我——”
沈厭支着下巴,打斷了他:“證據呢?”
顧淮燼沉默了。
良久,他垂下眼,低聲道:“沒有。”
“也就是說,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詞?”
沈厭微眯起眼,眉梢挂起幾分冷笑。
“呵,天衍樓可是享譽天下的名門大派,你師父又是裏面首屈一指的執政長老,行事光正磊落,又怎會做出煉人丹此等欺師滅祖之事?”
“我可是聽他們說,你那師父對你寶貝得緊,給你用得都是最好的丹藥,哪怕你因意外廢了靈根,他也是四處尋找補救的辦法,從未虧待過你……”
“閉嘴!”
顧淮燼雙眼赤紅,突然抓着沈厭的肩膀一把将他摁在地上,雙手撐在他兩側,胸膛劇烈起伏着,渾身顫抖。
沈厭仰面望着他,有恃無恐道:“怎麽,被我說中,惱羞成怒了?”
他的指甲将掌心掐出道道血痕,聲線發抖。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他喂我丹藥,只是讓我日後做他煉丹的藥引,我靈根廢了以後,他便再也沒來看過我一次……“
“在天衍樓裏,一個廢物,一個失去價值的人,不管他處境如何,被糟踐成什麽樣,沒有人會來同情他,沒有人。”
“他說,我在世間僅剩的用途,便是給他煉丹,去救他的孩子。”
顧淮燼忽然笑得喘不過氣來,雙肩顫抖,良久才能勉強拼湊出一句完整的話。
“你還不知道吧,他有個寶貝兒子,後來讓魔族的一個女人哄騙了去,被人找到的時候已經被吸幹了精氣,四肢盡斷,變得瘋瘋癫癫。”
“要救他那個殘廢兒子,只有把擁有天魔之體的人練成人丹,可這種體質世間少有,終于啊,等了這麽多年,讓他等到一個……他的兒子總算是有救了,可是我得去死。”
“是啊,他是對我很好。”
“可他對我那麽好,是想讓我死啊。”
“沈厭,你也不信我,你也想讓我死,是不是?”
他吐字很輕,蒼白的笑容顯得有些病态,指尖神經質地顫抖着。
看着顧淮燼的面容,沈厭沉默了良久。
他當年聽了對方的話,是怎麽回他的呢。
好像說的是什麽“你身上流的可是魔族的血,你覺得,你和他們的話,哪個能讓我信?別逼我用搜魂之術”。
沈厭記得很清楚,他那話說完,顧淮燼的臉色就瞬間變得慘白,望着他的目光空洞而茫然,仿佛連最後一絲生的希望都被掐滅。
哪怕沈厭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對他搜魂,而且說完這話後,看到對方的表現就後悔了。
顧淮燼在笑,是那種好像連信念都被擊碎的,絕望而無助的笑。
良久,他終于開口,每一個字都說得無比艱難。
你搜吧,看看我到底,到底有沒有在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