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七章
宋微的婚禮在初秋,很早以前沐沐就答應過無論如何都要回來給她當伴娘。自從和宇涵分手出國,她只回來過一次,是因為父親要做手術,而且那時候她剛剛考完了DM找了島上的工作。而這是她上度假島後第一次休假回國。
離島的時候Awang是和她一起走的,他外婆去世了,他頭一天得到消息,第二天就趕着和沐沐一班船走了。
“太好了,我還可以和你多待一會兒。”登船的時候他就笑着說,看上去很是輕松,“你是直接坐車去機場嗎?說不定我還來得及送你。哎呀,可能不行,交通船是下午一點的。不過我可以送你上出租。”他自顧自的說着。
上船之後他依然一直在說話,興致勃勃,似乎他不是去奔喪的。沐沐默默的聽着,在他說話的一個間隙,她輕聲說,“Awang,你不需要為任何人做出你不在乎的樣子的。難過也不丢人。”
Awang愣了一下,迅速的說,“你說什麽呀。我不過。。。”
“我知道你外婆對你不算好。但是她畢竟把你帶大。就算難過也沒有錯。你也應該難過的。她的生日你都記得,還專門回去給她過。說明你沒有那麽不在乎她。哪怕是我只見過她一面都覺得傷感。所以,Awang,你真的可以難過的。”
這一次Awang沉默了,他看着前方許久,扭頭看向海面,又是長久的沉默,他輕聲說,“我媽要來。”
沐沐驚訝的看着他,她知道自己太想當然了,她以為這個男孩只是不想承認他的悲傷,就像很多這個年齡的男生一樣。原來他還緊張,緊張要見到抛棄自己的母親。于是她沒有再說什麽。忽然Awang開口了,聲音是那樣不熟悉的低沉和不安,“我上次看到她的時候14歲,她讓我出島去找找別的地方的工作,讓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再往前我小學畢業的時候她來看外婆,被趕了出來,她看到我在門口,就告訴我,別的學的好不好都不重要,好好學英語,才能走出去。這次我得告訴她,我現在當潛水長了,英文好的不得了,比你強多了。”說着說着他扭頭笑着說。
沐沐看着他也微微一笑,“挺好的,至少你還可以跟她這麽說。我媽在我九歲的時候就不在了。”這是Awang第一次聽到沐沐提起她的家庭狀況,他知道她有個弟弟比他還小一些,可是他卻從來不知道她的父親是再婚,弟弟是同父異母。他頗為驚訝的看着她。沐沐沒有說話,只是沖他笑了笑。
“那你爸爸?”過了一會兒Awang猶豫的問。
“我爸爸和繼母都對我很好。我和我弟弟關系也很好。上天對我是很好的。”沐沐笑着坦然的回答。
Awang輕輕點點頭,沒有說話。盡管認識了那麽久,但是這似乎是第一次他們讨論那麽嚴肅的話題。沉默了許久Awang還是問了那個他從認識她伊始就想問的問題,“沐沐,你究竟為什麽不當醫生卻來當了潛水長?”
沐沐沒有回答,她把手伸出窗外,快艇濺起的水花打在手上涼涼的,仿佛那天傍晚陽光下的雨,那樣的涼。那一天宇涵暈倒在她懷裏,雨滴落到她身上,她坐在雨裏緊緊的抱着宇涵,滾燙的淚和冰冷的雨水一起滾落。從那一天起,她陽光燦爛的人生就從此改變了,她維系了那麽久的樂觀快樂,從那一刻起開始變得越來越難。終于,就在Awang以為她不會回答了的時候,她輕聲說,“我喜歡在海裏。很安靜很治愈。我才能多少原諒我自己一些。”
“你有什麽不能原諒的?”Awang忍不住追問。
“我傷害了一個人。不管是因為什麽原因,他那麽信任我,我卻食言了。我讓他那麽難過。”說完這番話,沐沐把頭靠在船窗上,擡頭擦去眼角的淚水。她覺得心酸極了。這些年,她最受不了的就是傷害了宇涵,在他最需要自己的時候離開。盡管是為了救他,可是她沒有給他任何選擇的機會,她替他做了決定。
和Awang分開之後,沐沐便打車去了機場,為了省錢,回國的機票是在香港轉機的。香港機場人潮湧動,熙熙攘攘,這讓沐沐有種陌生感。她在海島上待久了,大城市似乎有些太熱鬧了。轉機的時間她就背着自己的雙肩包在機場裏轉悠。別人都說香港是購物天堂,可是她卻想不出有什麽可買的。就這樣漫無目的的閑逛,她晃進了迪士尼商店。迪士尼真是一個擅長造夢的地方,一個個童話,編織了一代代孩子童年的幻想。而為了那一個個夢,迪士尼也做足了準備讓人們為他們買單。沐沐東看看西摸摸,也是饒有興趣。忽然她看到遠處貨架上一個熟悉的擺設,她愣住了,慢慢走上前去,伸手觸摸。那是一個小美人魚的音樂盒,她知道,只要轉動音樂盒下面的旋鈕,玻璃罩裏的金色亮片就會開始旋轉飄落。而在那透明的玻璃罩中間是坐在貝殼上的美人魚愛麗兒,她帶着期盼和向往,向上望着水面。
“我小的時候就看安徒生的海的女兒,每次看都會看的眼淚汪汪,特別是她最後把匕首扔進海裏變成海上的泡沫,簡直要哭死了。”那時候站在書店裏,沐沐翻着安徒生童話集和身邊的宇涵感慨道。
“我小的時候也覺得。安徒生的童話真是文學作品多過于童話啊。別人的童話都是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他的倒好,賣火柴的小姑娘凍死了,小美人魚變成泡沫。”宇涵湊過來看了看她手上的書,也感慨道。
沐沐補充說,“對啊,小錫兵也被燒了,雪人也化了。”說着她合上書,“不過長大了倒是覺得,他的這些故事更現實吧。人世間也不是都能事事圓滿的。悲劇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在文學裏面還可能升華了立意呢。”
宇涵看了她片刻,伸手擡起她的臉,看着她的眼睛問,“你很少那麽悲觀的啊?怎麽啦?”他關切的問。
“沒有悲觀啊。這就是感慨。認識到世間有悲劇并不表明悲觀。有悲有歡,才有世間百态。”她笑着轉過身去,彎腰去拿另一本書,一邊随意的說道,“海的女兒其實我一直都很喜歡的。悲情卻偉大。其實迪士尼的改編給了故事一個happy ending倒是讓整個立意膚淺了。不過我還是挺喜歡的,給了小人魚一個幸福的機會。”宇涵安靜的聽着,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一個多月後宇涵從香港出差回來帶給了沐沐一個禮物。
“什麽呀?”看着手裏包裝好的盒子,沐沐好奇的問。
“你的happy ending。”宇涵笑着說。
于是拆開包裝,沐沐小心翼翼地取出這個小人魚的音樂盒,頗有些意外。
“我想起你那天說起海的女兒的故事。想送你這個happy ending的美人魚,從此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立意什麽的就不用管了。”沐沐驚喜的看着他寵溺的微笑,轉動了旋鈕,看着那金色的亮片在水裏翻飛,音樂歡快的傳來,她滿眼欣喜的盯着音樂盒看着。透過那盛滿海水的玻璃罩,她看到後面宇涵模模糊糊的笑臉,“宇涵,謝謝你。你真好。”她喃喃的說。
“這是最後一個喽,”一個微笑的聲音在身邊響起。沐沐轉過頭看到營業員親切的笑臉,“這個音樂盒是老款了。前天才在庫房找出來一箱。”
沐沐的手撫上玻璃罩,當年宇涵送的那個在火災裏燒掉了。她回去找也沒有找到。可是此時想起當年的祝福,當年的笑語,卻更加襯出了此時的悲涼。她猶豫了許久,還是沒有拿。她沖着營業員笑了笑。轉身出了店。她的happy ending的夢早就醒了。不知為何,看着那個音樂盒,她忍不住想哭,她想起自己讀了無數遍的海的女兒,果然自己不是那個被迪士尼美化了,擁有happy ending的愛麗兒,而是那個失去了聲音,失去了愛情,獨自走在刀尖上,承受着鑽心之痛,卻什麽也說不出口的那個原著中的小人魚。她擡手擦掉奪眶而出的淚水,在候機室的長椅上坐了下來,一切都如箴言一般。王子挽着公主走進了婚姻的殿堂,她就去做海上的泡沫了。
下了飛機她就去了宋微家。宋微自己其實已經不住在這公寓裏了,她和未婚夫都是醫院的醫生,所以就在醫院附近買了房子,上個月一起搬了進去。房間收拾的很整齊,還專門留出了給沐沐放東西的地方。可實際上沐沐的東西很少,當年走的時候所有的東西都在那場火災中燒沒了。她只是從父親那裏拿了幾件高中時候的衣服就去了東南亞。在泰國馬來西亞學潛水的日子,她除了買泳衣潛服和簡單的設備,別的衣服都是潛店的制服或文化衫。東南亞是熱帶,所以就那麽幾件衣服也是夠了。這次回來是秋天,一下飛機就讓穿着薄外套的她感到絲絲寒意。于是放下東西,她趁着天氣好,準備出去買些衣服。畢竟婚禮結束她還要去父親那裏,那裏到時候就已經是深秋了。
出門後沐沐便坐車去了醫院附近的商場,這似乎是種習慣了。這一帶她最熟悉,走前的那幾年,她似乎只在這一帶轉,最初是因為實習實在太忙了,連房也租在了這附近。後來是因為宇涵住在這裏,她時時要照顧他。
在商場裏買了幾件衣服,外套她直接剪了标簽就穿上了。剛走出商場就被人叫住了。駱醫生加快腳步走了過來。“沐沐啊,我說我看錯了。真的是你啊。”
“駱老師,好久不見。”看到過去的老師,沐沐也感到分外高興。
“你回來啦?”
“是啊。宋微的婚禮。”
“哦,對了對了。下周六對吧。”
“是的。”
“正好快晚飯了。一起吃個飯,聊聊吧。”沐沐想了一下,她的确沒有什麽安排,于是便笑着同意了。
“你真的去當潛水教練啦。我還以為是謠傳呢。”駱老師聽到她肯定的答複,很是驚訝。“好好的,去當什麽潛水教練啊。你不當醫生啦。”
沐沐低下頭,笑了笑,輕聲說,“我覺得潛水挺好的。下次您可以帶家人來度假找我。”
看着她,駱醫生嘆了口氣,“你做那麽大的變動,是不是因為廖宇涵啊。”駱醫生直接了當的問道。沒有得到答複,他又問,“沐沐啊,你和廖宇涵究竟是怎麽回事?”
沉默了許久,沐沐淡淡的開口道,“我照顧他實在太心力憔悴了。讓我覺得做醫生太無力了。所以就放棄了。可是我內疚。就想着還是走吧。”這樣的說法,她和每一個問她的人說,說的她自己都快要信了。
可是駱醫生看了她一會兒,淡定的說,“我不太信。”他的話讓沐沐愣住了,她不由自主的擡頭去看老師。“當年你為了他,一邊哭一邊一遍遍的配型。恨不得想要改數據好捐腎給他。後來你要和別人交叉配型。我都勸過你,沒有結婚,為什麽要把自己那麽完完全全的搭進去。你為了他,選了泌尿科,跟我,我知道你本來想去胸外的。你看遍了資料,找遍了數據庫,做了無數的評估。我從本科就教你,到後來科室輪轉也是我帶的你,到後來因為他的病的接觸,我知道你是不容易放棄的人,也是特別重感情的人。我有些不信你會在那樣的時刻離開他。說實話,不光我不信,我們周圍所有見過你們倆的都不信。”
聽他這樣說,沐沐沉默了,她低頭扒着飯,一言不發。
“而且還有轉院,你絲毫沒有參與。第一次他媽媽提出的時候你明明是和她認真反對了的。可是第二次,轉院是他媽媽帶着那個我沒見過的女孩子來辦的。你都沒有出現。”
沐沐的手有些發抖,幾乎有些拿不住筷子。她把筷子架在碗上,努力平靜的說,“駱老師。一切都有他的原因。我不後悔我做的事。任何一件事。現在宇涵已經結婚了。再提當年也沒有什麽意義了。”
“我不是說他。”駱老師堅定的說,“我是說你。沐沐啊,你所有的考量都是他。你自己呢。醫學八年那麽不容易念下來的。你說放棄就放棄了。你看看你現在,背井離鄉的,人都瘦了黑了。”老師說的很直白,帶着真誠的心疼,讓沐沐不由的動容。“沐沐啊,愛情不是全部。他也不是你的全部。你既然說了,當年的事不後悔,那就好好走出來。做點兒有價值的事。別再逃避了。”
複診一切順利。賀醫生表示腎的功能一切正常,而意萱的檢查也沒有任何問題。從醫院出來,宇涵牽着意萱的手,“我們去吃個晚飯慶祝一下吧。”他微笑着說。
“好啊。上次我說的G酒店裏的那家法國餐廳。我們去那裏吧。”
“聽你的。”
坐在優雅而高級的法國餐廳裏,意萱一邊切着牛排,一邊擡眼看宇涵。原本從海島回來,因為沐沐的出現,她一直有些惴惴不安。可是如今過去了好幾個月了。宇涵對她反而比以前好了。這讓她開始心安。可是心中還是有事,她想了想,微笑着開口道,“宇涵啊,說起來讓爸爸接管財務部的事你究竟考慮的怎麽樣了。也拖了那麽久了。”
宇涵遲疑了一下,淡淡的說,“這件事我和幾個高管讨論過了。張碩的工作一直很好,把他換掉不合适。”
那次争吵之後,陳莉莉便提醒過她,讓她暫時不要提這事。可如今也過去一陣兒了,何伯病着,越來越放手,宇涵基本就已經徹底接過了CEO的工作了,她想着或許是可以再提一提的時候了。于是聽到宇涵這樣依然不松口,意萱有些不高興,“也不是要把他開除了,可以給他換個崗位啊。這不就是你說了算的事嗎?”
“意萱,公司有公司的章程。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財務的經理換去哪個平行崗位合适啊。如果有,我就把你爸爸調過去了。而且雖然都是財務,但是爸爸以前是金融公司的,工程行業的賬務還是不太一樣。”
“我爸爸也做了財務那麽多年了。什麽經驗沒有啊。再說了,財務的東西本來就是自己人做最為安心。”意萱撅着嘴說。
宇涵對于公司的事一向頗為謹慎,他不常和意萱聊起來。而其實意萱除了對父親提出的要求是不是得到認可之外也對公司的經營也不感興趣。可是她有些小姐脾氣,一旦什麽東西得不到,就喜歡鬧別扭。最近這些日子,宇涵對她也頗為寵溺,這讓她更加有些嬌氣。聽到宇涵不肯,她便撅着嘴說,“當初手術以前,我媽不想讓我捐給你腎,我堅持要捐。就是我爸拍的板,他說看着你長大欣賞你,不能見死不救。他對你多好啊。現在卻在你公司給別人當下屬。”意萱其實很愛提起自己為宇涵捐腎的事,每次提起就站到了道德的制高點。這時常讓宇涵感到壓力。此時他便低着頭,默默的吃着自己的牛排,不知該如何回答。
意萱還在絮絮的說着,感慨父親對宇涵這樣的猶豫頗為不滿,似乎是不承認他的能力。這讓宇涵想起了當時的情形。似乎從沐沐開始冷落自己的時候,意萱就開始頻頻出現。那時候宇涵的心思都在沐沐身上,對她并不是很在意。可是忽然之間沐沐就提出了分手,人也如蒸發了一般不見了。那些日子,宇涵完全是崩潰的狀态,他覺得世界都坍塌了,沒有辦法工作,沒有辦法思考,一次次的想去找沐沐。因為這樣的情緒,他的身體狀況也直轉急下。那些日子都是繼母許穎和意萱陪着自己。她們一直在控訴沐沐的狠心,譴責她對宇涵棄而不顧。這樣經過了一個多月,有一天意萱坐在他床邊哭,說要去配型給他捐腎。配型出來後竟然的确配上了。這讓宇涵很意外,他并不想讓意萱給自己捐腎。那是太大的一份恩情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報。可是意萱只說愛他,心甘情願。而他的狀況也的确越來越糟,按照賀醫生的說法,很快他便不再适合移植手術,只能等死了。其實自從沐沐走了以後,他無數次覺得也許死了也是一種解脫。他不明白,為什麽愛慘了自己的沐沐會以這樣冷酷的方式離開。他那麽深愛着她,從知道自己病的很重開始,他最大的擔心就是她,他怕她承受不了,為了自己或許不能陪她走下去而內疚無比,他想過要和她結婚,這樣她就可以繼承他的財産,從此衣食無憂,他想了無數如何能夠繼續照顧她的方法,甚至錄好告別視頻。可是就是這樣,她居然一條短信就放棄了他。讓他也想索性放棄罷了。終于在一次暈倒之後,他被送上了手術臺。醒來的時候,繼母告訴他,是意萱堅持把腎捐給了他。從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必須做什麽。
此時看着對面的意萱,他輕輕嘆了口起,“讓我想想吧。”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