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若有他年
若有他年
夏季的溽熱在蟬鳴聲中遠去,秋風吹紅了俜徑山上的楓葉,漫山遍嶺如火燒層林般絢爛熱烈,成為一年一度的京城景勝。
徐商琮和孔茂晟這日上值沒多久,便接到昭琨殿內全禧逹出來傳話道:“皇上要與太子殿下去俜徑山登高,請兩位去換一身便服,随行護衛。”
“是。”孔茂晟領命道,“我們這就去通知衛裏的弟兄們。”
全禧逹連忙阻止道:“皇上此行乃是微服出游,不欲勞師動衆,不必出動全衛。”他看了看眼前二人,“兩位作護院打扮即可,萬望保密,切勿聲張。”
孔茂晟與徐商琮對望一眼,同聲應“是”,領命而去。
他們換了一身普通的護院穿扮,在南門外候了一盞茶光景,便見一架低調的四輪馬車駛出來,後面只跟着梨齡和一名宮女,兩人已作普通丫鬟打扮,他們躬身待馬車駛過去後,立即寸步不離地跟上。
馬車朝着南面俜徑山的方向緩緩駛去,約莫一個時辰後,停在俜徑山下。
梨齡上前掀起車簾道:“小姐,到了。”
馮娓鑰從車上下來,她穿着一件緋色湘繡薔薇花紋交領襦裙,長發半挽,發質順滑如流墨覆滿背身,發間插着一支鈴蘭花流蘇串珠步搖,耳邊墜着一對碧玉耳墜,俨然就是一個尋常人家待字閨中的小姐。
她走下馬車後,又轉身把穿着虎頭鞋,作普通垂髫小兒裝扮的馮虔玮抱下來。
因日已過午,俜徑山上前來登高攬勝的人并不多,馮娓鑰牽着馮虔玮往山上走去,其餘四人緊跟在他們身後。
山間路徑迂回曲折,不時有小鳥撲騰着翅膀從他們眼前飛過,栖落枝頭,啾啾鳴叫聲清脆不絕。
馮虔玮還是第一次爬山,滿目雀躍又飽含好奇,他見道旁幾株綠植結着滿株黑紫色的小果子,于是好奇問道:“母親,這是什麽果子?”
馮娓鑰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一眼,道:“這叫黑豆豆,是一種可以吃的野果。”她伸手摘下一顆遞給他。
馮虔玮放進嘴裏,是一種未曾嘗過的味道,微酸微甜,不像他吃過的每一種貢果,他烏黑的雙眼亮晶晶,注意力又被掩藏在草叢間的幾朵傘狀小生物吸引,糯聲問道:“母親,那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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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娓鑰看一眼,道:“是一種蘑菇。”
馮虔玮看了幾眼那些小蘑菇,轉頭又看見另一種青郁郁的小果子挂在一顆矮株植物上……他一路上都止不住新奇,忽而指着這處問是什麽,忽而又指着那處問是什麽,馮娓鑰便一一為他解答。
這是馮虔玮對于山嶺的第一印象,多年後他不再記得黑豆豆是什麽味道,也不記得沿途都見過哪些植物,卻始終記得母皇牽着他的手,帶他攀登過一條崎岖的山路。他登基為帝後,也曾微服到一些地方去體察民情,見過不少宏壯瑰麗的名山大川,卻都比不上這座俜徑山令他記憶深刻。
山上有小販兜售紙風車,馮娓鑰見馮虔玮盯着小販滿懷的風車挪不開眼,卻克制地沒有開口讨要,她便給他買了一個。
馮虔玮拿着那個紙風車愛不釋手,每有風吹來,風車便呼啦啦地轉個不停。
他們上到山腰一處寬闊的平臺停下來歇腳,宮女麻利地把随身帶着的一張長方形布墊鋪展開來,又擺上糕酥點心,馮娓鑰帶着馮虔玮在墊中坐下,拿帕子給他擦了擦汗,然後才拿起一塊馬蹄酥給他,馮虔玮一手拿着馬蹄酥,一手拿着紙風車,斯斯文文地吃起來。
此處視野開闊,半個京城盡收眼底,滿山楓葉豔麗奪目,人處在山中,似是置身一片火燒紅雲上,在仙境眺望人間。
馮娓鑰飲一口菊花酒,目光不着痕跡地落在右側那道挺拔的身影上停留一瞬,吩咐梨齡道:“給每人分一盞菊花酒。”
“是。”梨齡倒出一盞菊花酒,端給徐商琮,又倒一盞端給孔茂晟。
她與那名宮女一人分得一盞,并排站在一處,她留意看了一眼徐公子,只見他修長的手指端着白玉盞,默然飲着盞裏的菊花酒,漫山應季而紅的楓葉落在他墨黑的眼眸中,染上一層寂靜的暖色。
梨齡在心底無聲一嘆,想起在年複一年中下沉到漫長歲月裏的一幕過往:
當年那個少年某日忽然提着一個食盒上門,食盒中一小碟煎魚仍冒着熱氣,他對少女道:“蒹弗姑娘,這是鳕魚,一種深海魚,平常不易得,我送一碟子來給你嘗嘗。”
少女在外不拘小節,并未讓侍立在一旁的她去取筷子,直接拿起一塊,吃着香煎海魚,随口說道:“我家鄉沒有海,我還沒見過大海呢。”
沒過幾日,先生放課後,少年叫住少女,說是要帶她去看一樣東西。
少女神色疑惑,少年帶着少女走到書院的後院,只見地上一塊碎石堆擋起的油布與沙子圍出一汪碧水,水上飄着一艘小漁船,戴着鬥笠的漁夫立在船頭,手裏拿着一張漁網,細節俱現,宛然如生,沙子勾勒出半弧綿延的海岸線,沙灘上用沙子堆出一排漁村,瓦檐相連,門窗畢顯,可稱精巧。
少女怔然看着眼前的微型景觀,一時沉默,少年仔細地為少女講解道:“我國雖然有海,但與國都相距甚遠,道路阻隔,很抱歉無法帶蒹弗姑娘親臨其境,我可以為蒹弗姑娘粗略描繪一番大海的模樣。”
少年極盡詳細道:“大海非常遼闊,放眼望去無邊無際,視線盡頭仿佛與天相接。海水呈蔚藍色,像天晴日麗之時天空的顏色。海裏不同層次的深度生活着不同種類的海生物。”少年話到此處,補充道,“前幾日,蒹弗姑娘吃的鳕魚就是一種生活在深水層的魚類,海中的魚類品種豐富,形狀各異,還有一個很有趣的奇觀,有些同種類的魚會成群結伴洄游,就像候鳥結伴遷徙,那是一種很壯觀的景象。”
少年的目光落在那片沙灘上,娓娓道:“潮水來回湧動時,常常會把各類貝殼沖到沙灘上來,撿來穿作一串一串,做成風鈴挂在窗戶上,亦可算是一種別致的裝飾……”
少年用一雙巧手為少女生生造出了一片“海”,少女的目光流連在水中飄蕩着的“漁船”上,又轉到沙灘堆出的“漁村”上,似乎跟随少年的描述遙遙地暢想了一番,最後她明媚一笑,揚聲道:“真好啊,我也算是見過大海了。”
再後來,少女結束游學歸國,少年站在铛霄城的文心蘭花海中相送,少女登上馬車前,回頭一笑,揚眉道:“述謹公子,我的家鄉有一片楓林,紅起來就像燒着半邊天,以後你若是來作客,我帶你去看啊。”
當年未能盡說的話,當年未曾表達過的愛意,最終都被時代的洪流沖撞得支離破碎,再也拼揍不出原本的面目。梨齡沉湎于遙遠光陰裏那段僅她知情的舊事,心中哀傷,忽而覺得他們這些不相幹的人此刻在這裏是如此多餘。
山中涼風習習,舒适宜人,馮虔玮登山這一路終究是走得累了,嘴裏還吃着第二塊綠豆糕,竟然就這樣耷拉下小腦袋睡着了。
天上日已西斜,時辰也不早,馮娓鑰見馮虔玮睡着,便讓宮女把吃食撤了,準備下山,她抱起馮虔玮,孔茂晟忙上前道:“小姐,讓屬下來抱着少爺吧。”
馮娓鑰便把馮虔玮給他抱着,率先往山下走去,梨齡與宮女一道收起布墊吃食,落在最後。
周生與這山上來攬勝的人一般,也是對滿山紅楓慕名而來,他在半山腰歇完腳,正欲繼續往上攀登,便見一名女子提着裙裾正在走下山,發間的流蘇串珠随着她行走的動作來回跳蕩。
周生一時看得呆了,誰家陌上姑娘?玉質娉婷,容華無雙,恰給這滿目紅豔平添一份鮮活的異色!他心中動念,想去讨問芳名,又怕唐突了佳人,正在踟蹰間,但見那姑娘不知踩中何物,足下打滑,身形一個趔趄,眼看就要摔滾下山!
馮娓鑰踩中石階邊沿一根木枝,木枝滾轉,她猝不及防身子一斜,忽被一只手從背後穩穩拉住。
“小姐,當心腳下。”徐商琮語氣恭謹,待她站穩,便松開手,退回到孔茂晟身旁。
孔茂晟見皇上腳下打滑,無奈自己騰不出手,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看着皇上轉危為安,他從未有哪一刻像此刻這般慶幸趙七的身手敏捷!他身後傳來梨齡焦急的問詢聲:“小姐,您沒事吧?”
孔茂晟抱着太子殿下緊跟在皇上身後,只聽皇上安撫梨齡道:“無礙。”不知是否是他聽錯了?他聽着皇上那一貫清淡的聲音裏竟似乎隐約有幾分輕快。
周生一直立在原地,看着那姑娘化險為夷,看着那姑娘繼續往山下走,看着那姑娘走到山腳下,提裙登上了一架常見的四輪馬車,他終究沒能問到姑娘名姓。
周生精擅丹青,他回去後曾欲将山中巧遇的這個姑娘畫下來,但他畫廢的紙團丢滿一地,也無法描摹出那姑娘神韻的十分之一,他最終只得頹喪地放棄。
往後的每一年楓葉紅時,周生都來登俜徑山,可惜再也不曾見過那個姑娘,仿佛當年在山上得見那一眼,已經是他此生窮盡機緣的驚鴻一瞥。
馮娓鑰回到宮中,已是掌燈時分,總管太監全禧逹坐立不安了幾個時辰,見着皇上終于歸來,總算才松一口氣。
他指揮着底下人伺候皇上用完晚膳,見着皇上心情頗佳,終是下定決心一咬牙,屏退了殿中不知情的一衆宮女、內侍,然後“咚”一聲跪倒在皇上面前,苦勸道:“皇上是萬金之軀,若是有個好歹,這天下可就得大亂吶!還請皇上為萬千黎民珍重貴體,莫要再輕易微服出宮燕游了。”
全禧逹說完,便以額貼地,深深伏低身去。
皇上做皇太女及登基為帝這些年來才出宮玩過這一回,侍立在一側的梨齡只覺這全總管此刻竟莫名有幾分言官進谏的大無畏風骨。
全禧逹自知自己只是一介卑賤的宦官,并無在皇上面前進言的資格,他把一腔肺腑之言盡數說完,已豁出了性命去,等候着雷霆一怒。過了半響,他只聽皇上淡淡道:“此中的利害關系,朕心裏都有數,朕已有權衡,并非胡為。念在你一片赤誠的份上,朕不追究你越職言事的重罪,去領十板子以作懲戒,你起來吧。”
全禧逹行了一個叩首大禮:“老奴謝皇上恩典。”
是夜,馮娓鑰一直坐在禦案後披燈批閱因半日閑游而堆積未閱的奏折,昭琨殿內的燈火亮至近三更才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