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夜流西停住,眼底狡黠一閃而過:“你曾厭世求死,也是因為她?”
“……嗯。”
東冥無聲垂下眼簾,密如鴉羽的睫毛仿佛重若千斤。月白長衫應有的矜貴飄逸氣質,被濃重落寞取代,可見用情至深。
他對夜流西解釋:“我本生于世家,卻不受母親重視,唯有她對我照顧有佳,可惜趕上逆賊造反。我設法追到地府才知,她已被迫害至魂飛魄散。而我因陽壽未盡,無法步入輪回。陰差本想助我還陽,不成想逆賊放火燒宮,連同我屍首也被燒成灰碳。從此只能獨自飄零,四海為家。”
“可曾問過陰差,你陽壽還剩多少年?”
夜流西開始設身處地替他想法子去投胎,還他恩情,她也算功德一件。
東冥:“五十年。”
夜流西:“……”這壽命也是長到令人發指呢。
她又想了想,“那你可曾問過陰差,是否有辦法折損陽壽?”
東冥搖頭,兀自認真思索:“這倒是從未想過,但想來做些窮兇極惡之事,或許可行。”
說到“窮兇極惡之事”時,他忽然擡頭凝視着夜流西,慣是陰霾的黑眸難得亮了亮。
夜流西心尖一顫。
一說到想做壞事,就盯着她瞧,是幾個意思?
“其實你現在這般也挺好的,想去哪就能去哪,縱覽名川大山,看遍人間世事,是多少年窮其一生都無法實現的夢想。你說呢?”
“我原本也是這般打算,但真的在四海九州游歷一遭後,走來走去才發覺,偏安一隅也挺好。”
Advertisement
東冥飄蕩在紅塵別茶館半空,面色平和地環視着四周,滿意地點點頭:“尤其這裏還有對我口味的香火,可遇不可求。”
夜流西:“……”得,又繞回去了。
“行吧,從明日起,你夜間就來我這當個打雜夥計,我會按時為你供奉香火,如何?”
夜流西也不是蠻不講理的人。既然事情說開,她誤會在先,理應有所表示。
更何況,即便她不主動留下他,他就會乖乖離開嗎?
“也好。”門外,東冥露出一抹淺笑。
看似面色平靜,實則心想事成的喜悅在無聲彌散。
雖是個打雜的夥計,但也是名分。今夜一番折騰,還算小有收獲。
事後打道回地府,東冥一路上破天荒地和顏悅色,迎面遇到的判官陰差們,都跟見了鬼似的。
嗯,這位鬼老爺今日有點反常。
都有意無意地朝黑白無常遞眼色,想暗中打探一番風向。
黑白無常樂呵呵地跟在身後,心道:你們都很好奇吧?我們就不好奇,知道也不說,急死你們。
誰知這時,東冥忽然發話:“你倆,等會自去領罰。”
白無常樂了,手肘怼了怼黑無常:瞧瞧,失算了吧?你即便早早背過身去,最後還不是和我一樣的下場?
然後就聽自家主子道:“下次若再将兇靈放進紅塵別,傷到她一毫,本座就将你們扔進十八層煉獄,抽筋扒皮!”
黑無常仍就笑眯眯:閻王爺的寵妻之路,正式拉開帷幕——
……
接下來幾日,夜間紅塵別茶館有了東冥坐鎮,鮮有兇靈再闖進來搗亂。
夜流西也沒想到,他看起來溫和有禮,實則深藏不露,竟叫整條半步黃泉街的兇靈都聞風喪膽。
對面做紙人花圈生意的老板娘,最近沒少被兇靈打劫搶紙錢,好幾次都想高價撬牆角:“這位爺,她平日都給您燒多少香火,我出雙倍,您隔三差五去我那邊轉悠轉悠,如何?”
東冥都不擡眼瞧她,悶頭擺放桌椅板凳,無聲宣誓他的死心塌地。
老板娘狐疑地問夜流西:“你給他下了降頭?”
夜流西何其無辜,感覺滿身是嘴都說不清,但也不屑于跟這種當着她面撬牆角的人多作解釋:“你是怎麽知道的?而且還是最毒的那種降頭,名曰‘愛在心口難收’。”
“畢竟這般優秀的夥計,打着燈籠也難找第二個。東冥,你說呢?”
為了氣那老板娘,夜流西刻意放柔聲音。
嗓音酥軟,不經意帶着勾子。
一下就勾住東冥的心,這波直白的親昵,叫他始料未及。白皙俊美臉上,一時不察,淺淺浮出一層紅暈。
将他本就如雪蓮般的氣質,襯托得越發高潔純淨,不谙世事。
夜流西将他的反應盡數收入眼裏,心虛眨眨眼。有點擔心她這樣會不會帶壞了小孩子。
瞧着他倆旁若無人地眉目傳情,對面的老板娘心裏郁悶,明明沒人趕她走,但總有種待不下去了的感覺。
“沒事沒事,我就随便說說,你就留着他當寶貝疙瘩吧。”說罷,氣呼呼推門而去。
夜流西不屑笑了聲,轉身上樓,繼續雕刻木偶。
樓下,東冥依舊有條不紊地收拾着桌椅,仿佛置若罔聞。還細心地掩上門扉,替她阻隔掉滿城風雪。
然後當晚,對面鋪子意外的風平浪靜一整夜。
因為那句“寶貴疙瘩”,叫閻王爺大人心情甚好,随手指了個陰差過去照看一二。
……
日子就在風平浪靜中走過一旬,在某個風雪交加的夜裏,紅塵別茶館迎來一位特殊的客人。
是的,有人類在半夜走進了亡魂遍布的半步黃泉街。
而且來人,還是位豆蔻年華的紫衣姑娘,頭戴白色絹花,手持青霄佩劍,一身飒爽英氣。
“你既是能找到我,可見是知道這裏的規矩,怎得還敢夜裏過來?”
夜流西叫她踏過火盆,才将人領到二樓待客室。
東冥就守在門外,無聲凝望着窗外鵝毛大雪,月白長衫的衣袂随風搖曳,任誰瞧了都只覺陌上公子,溫潤如玉。
然而他看似無所事事,實則在暗中交代黑白無常去查查這紫衣姑娘的底細,順便将屋內對話聽了個遍。
“你說,你想和你母親再見上一面?”夜流西問。
“我母親去世不過五日,總要在頭七那日再回家瞧瞧,應該還未來得及投胎轉世,還請仙姑出手相助,我必有重謝。”
紫衣女子名叫琉璃,邊說着,邊将沉甸甸錢袋子放到兩人中間的矮腳小木幾上。
“我需要知曉,你如此做的用意。”
夜流西注意到琉璃的表情,又或者說面無表情。
要知道自己母親剛去世不久,尋常為人子女就算再堅強,也該有絲毫的悲恸。
更何況,她不惜深夜冒險來到半步黃泉街這種地方,以重金作為報答,只為見上亡母一面?
琉璃皺眉,“這是我和我母親之間的私事,就不勞仙姑費心了。”
夜流西無言,将錢袋子推回去。
她端起白玉茶盞,用杯蓋慢慢撥了撥碧綠的茶葉子,閑适地淺酌細品。
琉璃訝異:“仙姑這是何意?”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夜流西放下茶盞,正色道:“我雖有技藝在手,但不敢肆意妄為。每做一單生意,要比尋常人更得小心謹慎,不敢違背天意。”
琉璃有些猶豫,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相比之下,夜流西就顯得氣定神閑。她也不去催,繼續閑情逸致地品着茶。
門外,東冥以拳抵住唇角的笑。
笑夜流西的心理戰術運用得越來越爐火純青。眼看頭七将至,琉璃肯定是坐不住的。
果不其然,“好,我說。”
誠如夜流西猜想,琉璃母女的關系并不好,包括她父親母親的關系也不盡融洽。
這件事,還要從閻王娶親說起。
當時琉璃母親劉氏本與父親早早定下婚約,怎奈在出嫁時途徑豐都鬼城,夜半無辜失蹤。直到四五日後,才在供奉閻王爺的廟裏被發現。
雖是衣着完好,但大多都猜測,新娘定是被閻王爺看中,先行娶了回去。一時間,流言紛紛。
幸好琉璃的父親是真心愛着她母親的,力排衆議,還是将人風風光光娶進門,奉為玄機閣的閣主夫人。
不料,劉氏婚後整日郁郁寡歡,不僅對丈夫愛答不理,就連面對小琉璃都不假辭色。
哪怕小琉璃被人當面诋毀是鬼女,跑去哭訴,劉氏也從不會安慰她。幸好有父親的疼愛,琉璃也一路跌跌撞撞長大。
然而此次劉氏離世,給父親造成很大打擊,一病不起,玄機閣也亂成一團。有長老提議先立琉璃為少主,在閣主養病期間,代管閣中事務。
然而争議聲頗多,說她能力不夠的倒是沒多少,大多都是懷疑她的身世。
“所以,我得趁着頭七這日,找母親問個明白!”
提及舊事傷痛,琉璃冰冷的神色,浮現絲絲裂痕,但薄唇緊抿,有着不屬于她這個年紀的倔強。
“閻王娶親?”
夜流西無語地聽完事情經過,用指腹按了按太陽穴,滿腹費解。怎麽走到哪,都有這位爺的光輝事跡?
閻王娶親?
站在門口的閻王爺本人,也覺得頭發沉。
好大一口鍋,猝不及防地就扣到他腦袋上,能不頭疼嗎?
尤其裏面還傳來夜流西的咒罵:“真不是個東西!長得醜不是他的錯,總出來禍害人,就不合适了。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
才被她誇過俊美的東冥:“……”
白無常奉命回地府查琉璃的家世,這會是黑無常當值。他瞧着自家主子陰恻恻的臉,默默背過身去,生怕被殃及無辜。
因為,他憋笑憋不住了。
主子這幾日才在夜姑娘跟前樹立的良好形象,就這麽間接崩塌了,偏偏還有苦說不出。
屋內,對話還在繼續。
“你父親的意思呢?”
劉氏是否清白身子,沒人比她丈夫更清楚。但逝者已逝,夜流西也不好出言損其聲譽。
“這事,自然不能叫我父親知曉。他一直堅稱我母親是清白的,而且不是表面功夫,這十幾年來對我母親呵護備至,我都看在眼裏。”琉璃面帶疑惑:“使得我對這事,也是半信半疑。”
夜流西微微颔首。
是了,這小姑娘其實心裏是有些相信的,相信自己是閻王之女。所以才敢孤身一人,在大半夜,闖入遍布亡靈的半步黃泉街。
她又問:“那你母親,臨終前也未向你透露什麽?”
這也是東冥關注的重點,他不禁豎耳屏息,聚精會神事情的下文。
屋內,“我母親臨終前不曾交代我什麽,就一直在落淚,心裏明顯藏着好多心事,到最後都未阖上雙眼。”琉璃仔細回憶:“但我好像又聽到一句,她說‘你終于來接我了’。”
聽她這麽說,任誰都會猜測這個“你”,就是閻王爺。
夜流西沒說話,但沉默本身也是一種回答。
閻王爺本人,氣急反笑。
難怪夜流西那麽抗拒嫁給他,感情他在民間的形象,已經如此不堪入耳。
随風雪而動的紅燈籠,火光飄搖,将東冥的俊美面龐,照得半明半暗。
他深情淡漠地看向黑無常,打雜夥計的溫文爾雅全然不複,“知道該怎麽做嗎?”
黑無常這回笑不出來了,後背冷汗直冒,忙躬身道:“主子,千萬年來為叫人間敬畏鬼神,都是這般人傳人的……”
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弱。
黑無常真是有苦說不出。歷任閻王爺都日理萬機,從沒誰會在意這等小事。哪成想如今這位,偏就計較起來了。
但主子會犯錯嗎
當然不會,就算犯錯那也一定是他們底下的人辦事不利。
為了不被扔進十八層煉獄,黑無常忙試圖将功補過,賠笑:“屬下這便是去催白無常盡快查清劉氏一事,而後再去豐都鬼城重塑您的真身法相,并将那些造謠您娶親的神婆神棍都割去舌頭,将走失女子的真相公諸于世?”
他期期艾艾小心詢問:“主子,您瞧這樣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