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一看見譚昭發紅的眼睛,虞徹寒的表情一下就軟和了,說出口的話都帶着一股哄人的意味,“小昭,你在鬧什麽?”
譚昭不說話,也不看他,線條極是漂亮的側臉氣鼓鼓又委屈巴巴,“我沒有!我就是不想待在這裏!”
譚昭雖然嘴上這麽說,腳下卻一直沒有動,如果他真的不想留在這裏,早就跑了,他不願意的事情沒多少人能勉強他,他只是心裏不痛快,想要虞徹寒哄哄他罷了。
虞徹寒心裏也清楚,他最知道譚昭的脾性,也最知道這時候該怎麽做。
他朝站在樓梯口的譚昭伸出手,“好了小昭,到師傅這來。”
譚昭低着頭,偷偷用眼角餘光瞄了眼那只手,心裏還想掙紮一下,手卻已經先大腦一步伸出去握住了虞徹寒的手。
虞徹寒什麽也沒有說,譚昭心裏的火卻一下熄了大半,雖然還是一臉不高興,但沒再喊着要走了。
傅千華默默搖頭,心裏驚奇,暗嘆還真是一物降一物。
似錦樓一樓是大堂,在左右兩個樓梯中間有個不小的臺子,上面鋪着藏紅色的毯布,數條從頂上梁木垂下的深紅色綢緞無風自動。
圓形的臺子邊沿擺滿了鮮花,這個時候還開着的花大概都讓她們給找來了,花團錦簇,姹紫嫣紅的甚是好看。
似錦樓的二樓與一樓三樓不同,二樓沿着欄杆環了一圈的地方是雅座,每個雅座有四個位置,雅座間用屏風隔開。
從二樓的雅座往下看正好能看清一樓的臺子。
顧卿特意為虞徹寒準備的位置是整個二樓視野最好的,水果點心酒水一應俱全。
譚昭心裏正不高興,哪怕桌上有他最喜歡吃的桂花糕他連看都沒看一眼。
傅千華倒是很享受地給自己倒了杯甘醇的果酒,啧啧贊嘆似錦樓的雕欄玉砌,“繁花似錦臺果真名不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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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這二人中間的虞徹寒神色淡然,看了眼身旁轉開腦袋不看他也不看一樓臺子的譚昭,把手邊那碟精致的桂花糕往譚昭手邊推了推。
譚昭用眼角餘光瞄見了,他沒有去碰那碟桂花糕,而是把自己搭在桌沿上的手臂收了回來,臉轉得更開,只用自己的一點右耳和後腦勺對着虞徹寒。
明明他安安靜靜沒說話,但是就是給人一種,他從頭到腳都在發出無聲的‘哼’的感覺。
傅千華悶悶地笑,虞徹寒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視線落在一樓的繁花似錦臺上。
絲竹聲已經停下了,一個淺灰的身影貓着腰把一張圓凳搬上了臺。
随後,整個似錦樓光線一暗,只有百花簇擁的繁花似錦臺上有光。
一個身姿曼妙的白色身影就在衆人的視線中,懷抱着琵琶緩步走上了繁花似錦臺。
傅千華眼睛一亮,“淺雪姑娘?”
譚昭忍不住轉過頭看了眼臺上的白裙姑娘,問:“你認識?”
“似錦樓的淺雪姑娘琵琶彈得極好。”傅千華端正了坐姿,放下手中的果酒,“素有仙宮之樂的美名,我此前只是聽說過,今天還是第一次聽到。”
譚昭原本抗拒的坐姿有所軟化,至少願意正眼看一樓的臺子了。
坐在臺上的淺雪姑娘懷抱琵琶,青蔥玉指輕撫過琵琶上的絲弦,純淨清脆的琴聲頓時從她指尖流出。
譚昭聽不來,只是覺得還挺好聽的。
整座似錦樓裏只能聽見淺雪姑娘彈奏的琵琶聲,沒有人交頭接耳的說話,底下一樓也沒有人随意起身走動。
譚昭一只手撐在椅子的扶手上,托着自己的臉頰,身子已經完全往繁花似錦臺傾斜,他正聽得入神,忽然感覺到對面好像有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譚昭下意識地往對面的雅座一瞥,不料正好對上了一雙眼睛。
……嗯?
譚昭眯着眼瞧了那人一會兒,終于在昏暗的光線中看清了那人的模樣,是那個在似錦樓門外扶住了他的人。
兩人隔着一樓的大堂默默對視了一會兒。
那個獨自坐在雅間的人拿起手邊的酒杯,遙遙對着譚昭一舉,嘴角始終挂着淺淡溫和的笑意,俊朗的眉目穩重中又有一絲輕佻,矛盾得讓人忍不住想多看幾眼。
譚昭一挑眉毛,沒有理會他。
哪成想他剛把腦袋轉回來就正好撞上了虞徹寒的視線……
不知何時虞徹寒也沒有看臺上的淺雪姑娘彈琵琶了,而是轉過臉低頭默默看着他。
譚昭無畏地迎着他的視線,無辜地眨眨眼。
最後還是虞徹寒率先轉開視線,淡漠的眼神回到繁花似錦臺上時好像還似有若無地斜了一眼對面的雅座。
傅千華一點沒察覺到身旁的動靜,而是專注地看着臺上淺雪姑娘。
當最後的弦聲落地,似錦樓的光又緩緩變亮了。
傅千華和一樓的人一起用力地鼓掌,底下還能聽到有人聲音洪亮的叫好。
譚昭也跟着一起鼓掌,一邊鼓一邊把腦袋探出去,好奇地看着就在他們雅座頂上,三樓的檐邊有一條不仔細看根本看不見的絲線,一根剛把亮起的燈籠挂出的杆子正好往回收,讓譚昭給瞧見了。
怪不得這似錦樓忽明忽暗的,原來是因為三樓有人把照明的燈籠取下又再挂上去。
譚昭不解,費這勁幹嘛呢?燈籠好好地挂在上面不好嗎?
淺雪姑娘抱着琵琶下去沒多久後,六個穿着粉色舞裙的姑娘在又複奏起的絲竹聲中,腳步輕盈地上了臺,像早春流連于花叢的粉蝶,不盈一握的柳腰甚是惹眼。
譚昭并不太會欣賞,連名動江南的淺雪姑娘彈奏的琵琶他也只能覺出個好聽,現在換了幾個姑娘跳舞也只覺得跳得還挺好看,多的也看不出來了。
坐沒一會兒譚昭就沒剩下多少耐心了,他一沒耐心小動作就會變多,一會兒撓撓耳朵一會兒揉揉眼睛,實在無聊了還會打個哈欠。
樓下的姑娘們剛一跳完欠身立場,譚昭像屁股上有針似蹭的一下站了起來。
虞徹寒什麽也沒說,只是默默地轉頭看他,傅千華扭頭見他繞開椅子迫不及待往外走的身影,出聲問他:“你去哪?”
“茅房!解手!”譚昭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出雅間。
傅千華見他往樓梯方向走,問虞徹寒:“就讓他這樣走了?”
虞徹寒緩緩收回視線,聲音淡淡的,“他是坐不住的。”
譚昭剛一跑出來就撒了歡地奔下樓梯,往似錦樓的後院兒走。
雖然有借口出來放風的成分,但他想解手也不是騙人的。
譚昭從樓梯後的小門走進了似錦樓的後院兒,路過一方天井時還把腦袋伸出去看了看,瞧着外頭疏星淡月的嘴角一撇,心道比起天禪山望星閣上的夜空,這可差遠了。
也不知道他在得意什麽,不過憋悶了大半個晚上的心情稍稍順了一些,扭頭又繼續找茅房。
結果譚昭轉了一圈,東繞西繞的最後又走回了這個天井。
譚昭正對着這個天井出身,忽然聽見身後響起一個有點兒耳熟的聲音。
“小公子在賞月?”
譚昭聞聲轉頭靜靜地看着這人走到自己的身旁,與他并肩而立,遙望天井外被黑雲遮住了大半的月亮,“今天這月可沒什麽看頭。”
譚昭撇了撇嘴,嘟囔了句:“誰要賞這種月,我出來找茅房的。”
那人似沒有想到般挑了挑眉,“既尋不到為何不找人問問?”
譚昭看了他一眼,“你知道茅房在哪嗎?”
“……”
譚昭兩手一攤,找不到幹脆不找了,一屁股坐在天井的臺階上,姿勢放松地抖了抖腳腕。
那人站在譚昭的身旁,沒有跟着坐下也沒有轉身離開,而是低頭看了眼譚昭的發頂,問:“小公子不找了?”
“不急,反正我也找不到在哪。”譚昭說完淡淡睨了他一眼,“你想幹嘛?”
那人低聲笑了笑,笑得還怪好聽的,“小公子何出此言?”
譚昭:“我出來是找茅房,你出來是幹什麽?裏頭馬上就要輪到顧卿跳舞了,你不去看嗎?”
那人沒有回答譚昭的問題,而是反問:“你不去看嗎?”
譚昭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看來小公子不喜歡顧卿姑娘。”
譚昭語氣慵懶地學着他說話,“公子何出此言?”
那人還未應話,天井一側的小門裏忽然推門而出一個穿着淺灰布衫的年輕人,他看見天井邊上的兩人時表情一愣。
譚昭站起身,問:“請問你知道茅房在哪嗎?”
年輕人一指天井右側,“走到頭右轉出了偏門就能看到了。”
譚昭噢了一聲,“原來在那兒啊!多謝!”
譚昭問到了茅房在哪拔腿就走,也不管身後的人,小碎步嗒嗒兩下就跑沒影兒了。
年輕人呆愣地看着譚昭跑走,又看着天井邊上的公子轉身離開似錦樓的後院,最後一臉茫然地忙自己的去了。
等譚昭解完手回來,繁花似錦臺上正好又走下去了幾個姑娘。
虞徹寒轉頭看他:“怎麽去了這麽長時間?”
“我沒找到茅房。”譚昭沒說自己在後院見到那人的事情。
虞徹寒也沒多問,人好好回來了就行,要是譚昭再不回來他就要下樓找人了。
譚昭不動神色地瞥了眼對面的雅座,意外的,沒有看見人。
正好這時似錦樓的光又暗了下來,三樓懸挂的所有燈籠都被取下了,只有繁花似錦臺上有光。
譚昭視線搜索了一遍繁花似錦臺周圍,愣是沒有看到顧卿的身影,心裏正疑惑,眼前忽然緩緩飄下了一片花瓣。
那片紅色花瓣自繁花似錦臺上空飄下,就這麽一片,卻在牢牢地吸引住了似錦樓裏所有人的視線。
緊接着就像飄起了雨一樣,無數的花瓣從天而降。
顧卿就在花雨中翩翩落下,身姿輕盈得像壁畫上的天女,盤起的發髻上挂滿了耀眼奪目的寶石朱釵,柳腰花态,精致的妝容将本就美豔至極的一張面孔點綴得更加讓人移不開雙眼。
打破寂靜的是一聲圓潤醇厚的編鐘聲,顧卿的動作合着編鐘,水袖一甩一收,肢體柔軟中又蘊藏着力量,華麗的舞裙上挂着的小巧銀鈴随着她的動作不斷發出悅耳的輕響。
忽然!編鐘聲停了,顧卿的動作也随之停在了一個優美的姿勢上。
光從高處傾瀉而下,落在她的臉龐上。
譚昭靜靜地看着顧卿,而後又把目光挪到了表情平靜的虞徹寒臉上。
這時,顧卿原地緩緩地轉了起來,光着腳尖踩在毯布上,越轉越快,長長的水袖像一條天女的飄帶,笙簫琴笛奏起動人旋律,合着顧卿的舞步。
顧卿不愧這大燕第一花魁之名,袅娜舞姿當得起‘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八字。
連不怎麽喜歡顧卿的譚昭心裏都要承認她這舞跳得好,可轉念一想這舞她是跳給虞徹寒看的臉色又沉了些。
繁花似錦臺上的顧卿一心一意跳着‘鏡花水月’,一心一意想着虞徹寒。
六年了,自那日她被虞徹寒救下已經過了六年了,那一日的場景并未随時間的流逝而淡去半分,在她心頭仍是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顧卿邀虞徹寒來似錦樓除了想親眼見他一面,告知他風雨門一事外,最大的私心就是給他跳‘鏡花水月’。
這是因他而存在的舞。
她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每一次在臺上跳起這支舞,心裏想的都是那個遠在天禪山上冰雪一樣的人,她本以為這支為他而編而跳的舞大抵是這輩子都無望能讓他親眼看見。
萬幸,她在她還能跳的時候把他等來了,此也算上天垂憐。
顧卿目光精确地捕捉到了二樓雅座上的人,眸底生出淺淺的水光,眼波流轉間似已将某個人永遠刻在眼底最深處。
顧卿纖細的手腕一翻,收回的水袖下一秒被她用力朝臺下擲出,樂聲驟然一停,一切戛然而止。
求而不得,鏡花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