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寒蕊

寒蕊

時疫籠罩的陰影下,北疆卻獲得一絲喘息的機會。

斷斷續續打了一整個冬天的仗,總算是由于兩邊都瘋狂傳着時疫而消停。宋吟秋耐心等了兩天,果然等來北狄沉不住氣遞來的暫時休戰的文書。畢竟是別人求自己,宋吟秋斟酌一會兒,只回了個口信。

這是北疆撐到北狄先退兵給她的底氣。

好在北狄沒多計較此事。宋吟秋聽探子來報,說北狄的時疫雖是在與北疆深入交戰後才大規模爆發,但事實上最早聽說有身體不适症狀的卻是汗帳的下人。

宋吟秋摩挲着文書羊皮卷的邊緣,階梯下邊的北狄使者被賜了座,卻仍舊緊張得冷汗直冒。他是第一次見宋吟秋,二人離得遠,為着無用的禮儀,都未曾蒙面。

“是你們國師的意思麽?”宋吟秋晾了他半晌,突然沉聲問道。

“國師他……是可汗的意思,”那使者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臨時改了口,“可汗念及時疫肆虐,嚴寒過境。天佑我族,不宜再勞民傷財。特請大夏國北疆親王世子顧念兩族長期恩情,休戰七日,以示對上天的敬意。”

“上天?”宋吟秋嗤笑一聲,仿佛沒聽見他的口誤,“對上天表示敬意?他以為他是什麽人?我大夏自有皇帝貴為天子,什麽時候輪得上我們遷就他來孝敬上天?”

“這……”使者頓時不知作何言語。他早聽說豫王世子性子溫和,可這咄咄逼人的模樣,在漢人中也稱得上溫和麽?

“至于這休戰的請求麽,我允了,”宋吟秋見演得差不多了,便淡淡地道,“記住,是你們的請求;而我大夏,是允了。”

使者急得猛地站起身來,張口想要說些什麽,不禁上前兩步,立刻被一旁的北疆侍衛持槍攔住了。

“世子殿下!”

“你想說什麽呢?”宋吟秋往後仰,放松了上半身靠在主位的椅背上,她端出一個虛僞的笑來,“讓你們可汗來告訴我吧。”

使者一驚,他明知這不合規定。可汗乃是他北狄地位最高的王,相當于大夏的皇帝,怎可屈尊來親自面見大夏的親王世子?

“或者……”宋吟秋話鋒一轉,“讓真正發出這份文書的國師來見我,也不是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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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微向前傾身,俯視使者的眼睛:“你們意下如何?”

使者被宋吟秋面無表情地盯着看了半晌,只後悔為什麽沒在北狄也染了時疫,這樣就能推掉這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

宋吟秋吩咐人送走了使者,她被流木攙着走下主位。流莺見她神色恹恹,正欲關切兩句,卻聽宋吟秋深吸一口氣,道:

“臉都僵了。”

方才會見使者的廳堂四面都開着窗通風,他們燒着炭火只是做做樣子。宋吟秋身居高位,被冷風糊了一臉還要端着樣子。

流木問道:“殿下是回王府?”

“嗯,回去吧,”宋吟秋想了想,又說,“你去安排一下軍中這些天的輪值,北狄既然說了休戰,言而無信這等事是斷然不會做了自取滅亡的,輪值與往常不同也是應當的。流莺跟我回去。”

流木應了聲是,目送宋吟秋和流莺上了馬車,便小跑回了營地。

馬車輪子滾在雪上容易打滑,故而車夫趕得慢。宋吟秋百無聊賴地把玩華服上的配飾,這是正式場合盛裝打扮時才需穿的衣服,繁複绮麗,她一向不喜。

“對了,”她突然想起什麽,問流莺道,“一早出門前,可囑咐小廚房将沈将軍的藥煎了?”

“囑咐過了,”流莺有些無奈地道,“每頓的藥都按時給沈将軍送去呢,殿下每天都要叮囑好多遍,王府的下人想必也不敢忘。”

宋吟秋哪裏會聽不出她話中的促狹,但她近些日子被打趣得多了,自然也練成了自動忽略的本領。她權當沒聽見,掀了簾子往外看一眼,卻茫然不知身處何地。

她只知路遠,不知沿路風土人情為何罷了。

算下來,沈知弈被她拘在府上也有好些日子。分明是北疆的主将,卻由于時疫不得不屈居豫王府,雖說宋吟秋自覺并未虧待他,但沈知弈清醒了幾日,越發想要重回軍營。宋吟秋見他咳嗽得厲害,毫不留情面地對他翻了個青天大白眼。

“将軍還是歇着吧,”她說着,手上下意識為沈知弈掖了被角,“北狄這幾日不太可能進犯,再者,一切有我。”

她說完才意識到沈知弈現在是醒着,掖被角這種事也太過親密。她蒙着面紗,臉上卻一下子浮了紅暈。沈知弈瞧見沒有她不大清楚,若他問起,就也只說是戴着面紗有些悶熱故而臉紅吧?

腦子裏的思緒亂成理不清的一團,宋吟秋索性放棄抵抗,若無其事地收回手。沈知弈不敢擡眼看她,只安心地盡職盡責扮演一個什麽也不曾知曉的病人,一切自然是任憑宋吟秋做主了。

二人都揣着明白裝糊塗,默契地對某些呼之欲出的話題避而不談。

一疆主将常居親王府上,像什麽樣子。

軍務上手起來并不像普通衙門公務那樣快。宋吟秋素日見慣了衙門之間的拉拉扯扯,但戰時的軍務絲毫不拖泥帶水,往往從一個營地發出的公文到了她手上,一刻也不能耽擱,就要做出批複再交與傳令兵發回。戰場瞬息萬變,晚一刻結局都大有差池。

好在周長青從旁輔助,減輕了宋吟秋不少壓力。那日他與霍勇并肩作戰,守住了西北方,也算是間接守住了西北背後的豫王府。宋吟秋對他的感激多少懷了私心,盡管這私心遠不如她對沈知弈罷了。

她本想在自己的職權範圍內晉二人的職位,真正實施起來卻發現北疆軍務系統混雜,堪稱牽一發而動全身,遂而放棄了。好在周、霍二人也并不是有意邀功之人,大抵北疆這個地兒的确是磨人脾性的,這麽多年一熬,功名利祿看得也淡了。

她曾問周長青想要怎樣的賞賜,二人都是聰明人,對北疆這塊地在整個大夏的地位心知肚明。它或許曾經是一塊富饒之地,但後來沒落了;哪怕宋吟秋重整北疆,帶來了不少機遇,眼下也着實有了起色,但沒落之地終究是沒落之地,這不是宋吟秋一個小小世子能夠決定的。

大夏國土之中,能作決定的從來只有京城裏那位而已。

戰死沙場,或是終老北疆。

命運沒有給他們可供選擇的路,然而其中任何一項都不是他心中所向。

宋吟秋忽地就理解了鄉愁。

馬兒輕輕嘶鳴一聲,持續了一路的颠簸暫且停歇。流莺率先打簾下車,站在車下将宋吟秋攙下來。

宋吟秋搭上她的手。難得的晴天,她踩着腳下的石階一路進門,流莺跟在她身後小步跑着。

“殿下?為何這樣急?”

她不知道。

可能只是不想再穿這身華麗的衣裝,她不想在看見那個人時仍帶着一身地位與權重,戴着根本不屬于她的假面。

那不過是他們都不想面對的枷鎖。

然而發辮上的墜子随着步伐在風中輕晃,它們自由地相撞,就好似京城裏閨閣女兒戴着規束行動的步搖,仍一派天真爛漫的作态,在後院花園裏搭了秋千,起落間珠翠叮當作響,銀鈴般的笑聲與牆外行人相呼應,從此許下初春的約定。

她的歸家有了期許。

然而她穿過又一道庭院,卻見滿樹銀白染了星星點點的豔,雪幕遮掩裏,那個未曾預想會突然闖進她生命中的人立于樹下,枝頭綴着茶水中曾經浮現的顏色。

她忽地放慢了腳步。

沈知弈聽到皮靴踩碎積雪的聲音,他伸手接住一朵飄落的梅花,轉頭看了宋吟秋半晌,忽地打破了雪落的沉默:

“殿下。”

他沒了後文,宋吟秋卻知曉他欲說什麽。他的聲音輕得仿若生怕驚擾了樹梢的積雪,來年春天徒添些話語解凍的回憶。其實他本不必說什麽,一切盡在不言中而已,這是他們一直以來都懂得的生存法則。

“嗯。”

“一年了。”

大抵是因為還病着,宋吟秋想,他的聲音有些模糊。

或許記憶與當下,總有一個是不真實的吧?

此時距大夏皇帝夜宴群臣、木弦驚舉薦沈知弈,恰好一年的時間。

一年前的宋吟秋并不知曉,她會在即将到來的一年裏遠調北疆,在這個距離京城數千裏遠、距離她真正的故鄉或許更遠的地方,興改革、治時疫、衛山河。

沈知弈同樣不曾想會與她再度重逢,其實他一直以來的願望,不過是追随她而已。

他伸手将掌心梅花遞給宋吟秋。宋吟秋走上前來,接住了那一朵春日的昭示。

他們的指尖在那一瞬間相碰,而那一朵墜下枝頭的梅花便是證人。

他們有着無法訴諸于口的關系。

紅梅開在深冬。

深冬過後,春日終将在枝頭綻放。

“沈知弈,”一片無人知曉的寂靜裏,宋吟秋溫聲道,“年關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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