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猶疑
猶疑
宋吟秋方離開北疆的那些日子,對周遭一切都感到陌生,也就只有從小帶着的流莺與流木能夠給她不多的慰藉,或者說,她從根本上感到惶恐,她在擺脫豫王世子這個本是強加于她的身份後,攤上了前朝皇女這麽個更為撲朔迷離的身份。
豫王世子尚且可以通過性別來判定真假,可前朝皇女呢?
她回想起幼時爹娘對自己惡言相向的态度——可天下女兒,有多少即便是親生子嗣也過着此般的生活呢?
更何況她的幼年記憶模糊而殘缺,她不記得自己的籍貫,甚至,她想,自己原先,是沒有名字的。
她從記事起,就是豫王世子宋吟秋。
她跟着韓暮太傅讀詩書,明禮樂,知王朝興衰之事,縱覽歷史長久數不盡的星河,知道天下不只有大夏、北狄、南蠻……這些不過是大夏為他們取的名字,天外有天,沒有人知道陸地到底有多廣闊,海外是否有與他們相似的國家。
而她知天文、明地理,卻不知自己的來處,亦不知自己所歸。
她知道當今天子暴戾,百姓活于水深火熱之中,但她卻不知,在太傅等人的扶持之下,自己若是上位,功過又将付與何人說。
她陷入長久的迷惘,而正是在那一段時間,靳雲骁日日指導她的射藝。她被弓弦打了臂,方才如夢初醒。靳雲骁卻已先她一步上前掰開她的手腕:
“傷着了?”
宋吟秋輕蹙了一下眉,還沒能完全從方才的思緒中抽身,她愣了一下,有些煩悶地低聲應道:“沒,你別……”
靳雲骁卻已先一步松開她的手,輕飄飄瞥了她一眼,道:“沒有就好。我還以為你蠢到用自殘的方式來反抗……”
他聳了聳肩,宋吟秋從他眼裏看到毫不掩飾的揶揄:“現在看來,倒也沒傻到不可救藥。”
宋吟秋便瞪了他一眼,又低頭解開護臂查看小臂上的傷。方才靳雲骁來撥她胳膊時戴着手套而不是扳指,她忽地意識到靳雲骁教她射箭這麽多天,寧可不戴扳指也要戴着手套,從來沒有與她有過真正的肢體接觸。
她猶豫了片刻,道:“靳雲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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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雲骁低頭撥着箭尖上的羽毛,沒轉頭看她:“嗯?你最好是有事。”
宋吟秋如實道:“沒箭了。”
靳雲骁啧了一聲,将手中把玩的箭矢遞給她,一面走向靶子一面囑咐道:“你先別射啊。”
這麽多年,宋吟秋便沒見他對除了箭與吃以外的事情上心過。
或許還要加一件,與自己吵架除外。
總而言之,能讓一向雲淡風輕的靳雲骁如此看重之物,斷不會是什麽尋常物件。宋吟秋這些年雖逐漸取得太傅一行人信任,又或者說,他們不得不選擇信任她。盡管她對自己的定位不過是一個在臺前支持大梁複興的傀儡,但傀儡的權力終究不可能完全被架空。她總歸有需要處理的事務。
她越來越多地參與議政——就像前幾日與靳雲骁一道下山去往韓太傅的宅子,商讨近來的布局調整。她不知韓暮讓靳雲骁跟着自己是何意,明着是保護,但她更願意将此看作是變相的監視。
但靳雲骁此人心思複雜,從閱歷看,他似乎是沒有資格與衆位大梁舊臣一道議事的。可每每他主動退出回避,事後卻又能知曉方才談話間的內容。
這是衆人對他權力的默許。
他生來就是要站在皇女身後的。
她心中有事,不免便放慢了腳步,也開始不慎踩進些小水坑,自然沒注意到身後的靳雲骁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直至她踩進下一個水坑,裙擺濕了一片。
宋吟秋提着裙角頓住腳步,聽見身後莫名其妙的嘲笑聲。
她氣不打一處來,冷笑道:“你倒是看了一場好戲。”
“無論如何,這次倒黴的可不是我,”靳雲骁嘲諷地道,“需要趕着會客棧換衣裳的人,也就自然不是我了。”
宋吟秋努力忍住從腰上的暗袋裏抽出短箭紮死他的沖動,深吸一口氣,加快腳步闖入雨中。
好容易回了客棧,雨下得緊,二人誰也沒比誰好到哪兒去。宋吟秋正欲更衣沐浴,卻聽外面有人敲門。
“誰?”
“我有東西落你那兒了,”隔着木板,靳雲骁的聲音不甚清晰,“來的時候有個不大的包袱,裏頭包了個方盒子。你看看是不是在你那兒?”
宋吟秋解腰帶的手一頓,餘光瞥到自己桌上的确是有個形狀大似相當的包裹,話欲出口,卻驀地拐了個彎:
“你自己的行李不放好,現在知道來問我?”
靳雲骁大抵是自知理虧,被怼了罕見地沒跟她對杠:“你方便的話,我進來了?”
宋吟秋不假思索一口回絕道:“不方便。”
她說完,覺得自己拒絕得實在太生硬,便補充道:“在更衣。”
豈料靳雲骁仍沒離開:“那我等着?”
宋吟秋繼續冷靜地道:“我要沐浴了,靳雲骁。”
外面沉默了一會兒,方才傳來靳雲骁妥協的聲音:“好,也不是什麽要緊的東西,我一會兒再來便罷了。”
宋吟秋聽他腳步聲,的确是離開了,方才松了一口氣。她複系上腰帶,不一會聽得外邊又有人敲門,她走到門前,拉開了門。
“姑娘,這是熱水。”
店裏打雜的夥計提着一壺熱水,站在門口殷勤地道。
“先給妾身的夫君送去吧,”宋吟秋換上一副溫婉大方的做派,“晚些再給我送,不打緊的。”
“對了,”夥計正欲轉身,卻聽宋吟秋補充道,她做出一副扭捏的小女兒家情态,“你可千萬別對他說起此事啊。”
夥計只當是夫妻之間的體恤,他還感嘆着好一對郎才女貌你,當下憨笑着保證道絕對不會告訴對門那郎君的。
送走了夥計。宋吟秋面無表情地從內裏插上門闩,有檢查了窗戶的确鎖好,方走回桌前,用手帕捏着,打開了那個包裹。
包裹裏的盒子看不出什麽來,只是個普通的木匣子,但卻沒有上鎖。她輕而易舉地打開了木匣子,卻見裏邊是一個更小一圈的盒子。
她将盒子用手帕包着捧出,沉甸甸的像是一方石頭。盒子雖沒有太多的浮飾,外表卻是盤着龍紋。宋吟秋在京城待得久了,也知道極盡華貴的東西往往不是權力的中心;與之相反,真正的權力反倒是莊嚴肅穆的。
正如眼前這一方黑色的盒子。
她見上面落了鎖,本沒想着再打開,卻不料随意一掀,鎖竟然本就是開着的。
她也因此得以窺見真相。
那是自大夏建立以來便被禁止提起的傳國玉玺。
宋吟秋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相傳大夏的軍隊占領大梁皇宮之時,花了整整三日将整個皇宮掘地三尺,也沒能找到這枚象征“受命于天”的傳國玉玺。而這玉玺的重要性,在大夏這等自古便信仰權力正統的文明中,顯然不言而喻。
宋吟秋雖也沒見過真正的傳國玉玺,但諸多史書典籍上都有提及,她大抵能夠想象出上刻“受命于天,既壽永昌”的和氏美玉,能夠從中窺見民族千年來的朝代更疊、權力輪轉。
是以她能夠一眼認出。
或許正因如此,大梁舊臣才會以為大梁并非是“氣數已盡”。
何苦呢?
宋吟秋從不相信天命護國之說,若真有天命,現下護佑的也該是大夏,而不是他們這些前朝的亂臣賊子吧?
可她自己似乎也是生來便承襲父志的皇女。
估摸着時辰差不多了,她小心翼翼地将放着傳國玉玺的盒子合上,正欲将其放回木匣子裏,卻忽然瞥見木匣子的夾層裏還存着一張信紙。
她暫且将盒子擱在一邊,轉而拾起那張紙。
她方一瞥信紙上的內容,卻兀地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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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弈自紫宸殿走出,他早有預料,果不其然被人從背後叫住。他轉身,卻仍舊覺得好笑似的勾了一下嘴角。
“沈将軍。”禮部尚書何彧氣喘籲籲地追上來,朝沈知弈見了個禮。他是朝中老臣,近幾年身子愈發不利索,面容比起四年前可是蒼老了好些。
“何大人,”沈知弈故作驚訝道,“這朝都散了,何大人走得這樣急做什麽?可當心些身子。”
“唉,唉,多謝将軍挂懷,不說這些。”何彧要仰頭才能直視沈知弈的眼睛,他突地想起這是四年前從未有過的事,他從來都是俯視手下的幕僚,從來都是。
而沈知弈,是什麽時候爬到能與他平視的地位的呢?
他當初不過将這個毫無背景的年輕人當作一顆随時能夠舍棄的棋子,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反倒成了不可掌控的變數?
他被沈知弈朝服上繡線反射的陽光刺了一下眼,方才記起自己的來意,道:“将軍近些日子常出入東宮,老朽就是想來問一句,太子妃……東宮一切都好吧?”
也不知沈知弈使了什麽法子,竟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取得太子信任,接手諸多事務,頻繁出入東宮。而皇帝也跟被灌了迷魂湯似的,竟也默許了他的舉動,還賜了腰牌放行。
可憐他作為太子妃生父,為着避嫌,竟也不能近東宮半步。
沈知弈瞥他一眼,輕緩地道:“嫁入東宮,那可不單是一輩子榮華富貴的事,怎能不好呢。何大人,你說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