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央求
央求
殷如墨一言不發,其實,說到底,他也不過是個八歲的孩子罷了。
集萬千寵愛的侯門貴子,如今猛然跌落深淵,昔日種種,便皆成大夢一場。
據聞,他出生之時正逢着大鄢動蕩不安的那幾年,他父親平安候正跟着他爺爺骁騎将軍南征北讨,轉戰千裏,便是在此多事之秋之際,他出生了,縱然此時,大戰在即,可他父親依然為他大擺筵席,請高僧為他消災祈福,并為他取名“歸廷”二字。
縱然今日若家是因為平安侯遭受此劫,可卻無法否定,當日他為若為求取下“歸廷”二字時,那份初為人父的喜悅和望子成龍的期望。
歸廷,歸廷,到如今,這名字,竟成了諷刺。
殷如墨對他有七分不忍,如今見若為求這樣,便也繞轉成了十分,他低頭,想說些什麽寬慰這個孩子,可安慰什麽呢?
家破人亡,骨肉離散……這樣的事,就是說再多寬慰的話也不過是枉然,倒不如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場。
屋內僅燃着幾盞小燭,塌前的燭火暗淡,若為求肩頭顫栗,單薄似紙,握在手心仿佛能頃刻間折斷。
“人都走了,你不必這樣忍着……”
殷如墨的聲音親善溫和,他擡手,猶豫了一瞬,便緩緩落在若為求的肩上,似安撫似的,一下又一下,緩慢又溫柔。
在那一刻裏,那手掌仿佛彙聚了天下間最強大的力量,幻化成一座堅不可摧的堡壘,讓若為求忍不住丢下了打娘胎裏便生出來的要強,再無所顧忌的,露出本質裏的柔軟。
他閉緊了眼,任由那滴淚從眼角滑落,不安與絕望滋養淚水肆意生長,淚意在殷如墨一下下的安撫裏翻湧,他很想借此大哭一場,将那些心酸與苦楚都哭盡了,他本就是個小孩,就是将鄢京城牆哭倒,也不是什麽錯。
可是他清楚,清楚此刻該做什麽,他不能哭,他要活着,要想辦法。
若為求硬生生的将眼角淚意逼退了回去,強忍着疼,撐着身子想坐起來。
殷如墨壓住他的手,道:“你知道從前叱咤鄢京的懷遠将軍嗎”
若為求愣了一瞬,不明白為什麽他在此刻說起這個:“叔父從前和我說過。”
殷如墨低頭看他:“那你叔父一定沒告訴你,她是個女兒身。”
若為求詫異:“是女子?”
殷如墨道:“不僅是個女子,還是個罪奴,她在教坊司卧薪嘗膽十八年,受了不知多少常人不能所受之苦,卻從未想過一死了命,你可知為什麽?”
“為什麽?”
“因為她知道,人只有活着,才有逆天改命的機會。”
殷如墨說罷,又低頭沖他微微一笑:“我與你說這些話的意思,你明白嗎?”
若為求怔了一瞬,他擡手試圖摩挲去眼角的一滴淚,卻發現提不起勁來,掩飾似的歪過臉:“我才沒那麽笨,也不會去尋死的。”
殷如墨淡淡一笑:“你能這樣想再好不過,那就好好休養,其他的事往後再說。”
說罷,他抱着若為求起身。
他比若為求高了好多,又披着狐裘,一起身,裘衣半攏着若為求,将殷如墨瘦削的身形襯得又高又大,隐約叫人生出一種錯覺來,他的孱弱與蒼白不過是只流于表面的掩飾,內裏的強大才是他真正的本色。
他将若為求抱在床榻之上,又跟着坐在一側,見他盯着自己瞧,解釋道:“不用擔心,我不會傷你。”
若為求看着他,低聲道:“我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殷如墨眉頭輕擡:“知道什麽?”
若為求那張淤青的臉青澀稚氣,可當他開口時,卻讓殷如墨恍惚看見,昔日洋溢在他臉上,那與生俱來的自信:“我知道你不會害我。”
殷如墨怔了一瞬,微微一笑,略略的點了點頭:“嗯……說說看,怎麽知道的?”
若為求圓溜溜的眼睛瞄了他一眼,稚氣未脫的聲音道:“你費這麽大力氣救我,要是被皇上知道了,就是掉腦袋的大罪,你連腦袋都不管的來救我,可見你是真心要救我。”
他自小聰明,雖沒有察言觀色的本事,卻也比同齡的孩子多了個心眼,可他一向不願用這樣的小聰明,他背後是聲勢顯赫的若家,沒有人值得他這樣費心思。
可當失去這依靠之後,他的不安與害怕再無人收留之時,他唯有撿起那些小聰明,硬生生的逼出,先烈們殘存在骨血裏那微量的強大,佯裝成一個不符年紀的成年人。
殷如墨愣了好一會兒,才笑了笑:“你這個孩子,倒是聰明。”
他傾下身來,仔細看了看若為求的傷,聲音溫和:“怎麽樣,好些了嗎?”
怎麽會好?那鞭子幾乎要将若為求打岔了魂,可是此刻,他顧不得關心自己的傷勢,因為殷如墨的話讓他心中又忽然生出了其他心思來。
那火苗随着殷如墨溫和的臉越燒越大,他忍不住開口,第一次,這樣的卑微:“你,你能救若家嗎?”
殷如墨怔了一瞬,臉上的笑慢慢收斂,身子也緩緩往後仰正,盡可能的溫和道:“你知道若家犯的是什麽罪嗎?”
若為求難以啓齒的回道:“我,知道。”
通敵——這樣的罪名,注定他此後半生都将被人踩在腳底下。
若為求圓溜溜的那雙眼閃爍着未幹的淚光,他幾乎是用平生最卑微最低下的口氣,向殷如墨乞求這件事。
那只鮮血淋漓的手像爬滿蛆蟲的紅蜘蛛,費力的沿着床榻向前匍匐,最終他抓住殷如墨的衣袖,緊緊的,仿佛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急切而莽撞的抓的牢牢的,“可是你這麽厲害,你你能把我救出來,一定有辦法救若家對嗎,我求求你了,你救救若家,我求求你……”
他仰着頭,費力的抓着殷如墨,聲音裏殘存哽咽,他沒有辦法了,也不知道還有誰能來幫他。
在這個孤立無援的夜裏,他将昔日裏的驕傲統統丢棄,低下的似一塊爛布,透着卑劣與粗鄙,只要能救下娘,他可以什麽都不要。
殷如墨轉過了臉,沉默許久,他擡手緩緩扯下若為求緊抓着的手道:“這件事非我力所能及,你還是不要想着別的心思,耽誤之急,先将傷養好。”
若為求不甘心的忙回道:“我知道,我知道,诏獄不是好進的,只要你能救若家,不,哪怕,哪怕只是救我娘,我可以,我可以把我的命給你……”
殷如墨輕拍了拍他的手,溫聲道:“你這個孩子,胡說什麽,我要你的命做什麽,早些休息吧。”
說完便沒再理會他,起身推開了門,傅春望早已候在一側,也将二人談話盡數聽進,忍不住抱怨道:“這孩子真是不知好歹,要我說,王爺就不該冒險救他,省的給咱們添麻煩。”
殷如墨緩緩下了青石臺階,溫聲訓道:“舐犢之情,如何能忘,救母心切罷了,你與一個孩子計較什麽……喀喀……”
已是四更天了,外頭又下起了雪,殷如墨咳了幾聲,傅春望也顧不上再說什麽,連忙替他拉緊了披風。
不遠處,傅春安握劍匆匆過來,殷如墨擡眼問道:“如何?”
傅春安低聲道,“诏獄那邊尚未察覺,至于馮家那裏,暫時還沒有動靜。”
“繼續派人盯着。”殷如墨道:“一旦有動靜,立刻來報我。”
他搭着傅春望遞過來的手,正擡腳要邁過月洞門,身子卻忽然怔了一瞬,他歪過頭,依稀聽見了身後,傳來嗚咽的哭聲,壓抑的極低極低,幾不可聞的飄蕩在風雪裏。
殷如墨看着閉緊的房門,溫聲道:“等他傷好後,是走是留,全憑他自個做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