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按照過去的慣例，賈敦來見史氏的時候，于嬷嬷這個乳母都會跟着。
今天也不例外，除了于嬷嬷，還有海棠、蓮心兩個大丫鬟也跟着。
賈敦看着于嬷嬷那糾結的樣子，索性就打算今天跟她談談。
“蓮心你們先回去，我想去給老太太上柱香，讓于嬷嬷跟着就好了。”
蓮心還不放心，不過見賈敦用眼神示意她，她也只好跟海棠一起先行離開。
“嬷嬷，我們也走吧。”
于嬷嬷也正好想找個機會跟賈敦說說，剛剛她那個跟史氏主動提裁減人手的表現真的太沖動了。
主仆二人就一前一後來到了周氏生前所居的梨香院。
這梨香院原本是周氏和榮國公賈源生前居住養靜之所，賈演去世之後，周氏又住了些年頭。
這裏經過數次修葺，十分适合上了年紀的人居住。
不過當年賈敦還小的時候，可是覺得住在這裏有些沉悶的。
後來她能夠搬出去的時候，還有些雀躍。
只是現在又看到熟悉的院落，賈敦心頭湧上幾分凄涼。
物是人非，曾經最疼愛的人已經不在了。
她重生之後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早重生，那樣還能再見周氏最後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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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周氏，賈敦心情越發沉重，沒有多說話，就進了院子。
梨香院因為周氏去世，沒了主人，已經被史氏調走了大部分丫鬟婆子。
因為周氏的牌位靈堂還設在這裏，還是留下一小部分人維持院子裏的日常打掃，這些人見到賈敦紛紛見禮。
“大姑娘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
賈敦看了過去，只見一個身着僧衣手拿佛珠的老妪正站在正房門口。
“齊嬷嬷。”賈敦語氣中帶着幾分驚訝。
這齊嬷嬷是周氏的陪嫁丫頭，一輩子未嫁跟在周氏身邊，年輕的時候是丫頭，年紀上來之後就成了嬷嬷。
周氏娘家是前朝侯府，齊嬷嬷這個陪嫁丫頭，自小也是讀書識字的，規矩禮儀舉手投足間都是大家樣子。
賈赦、賈敦兄妹當年養在周氏身邊，規矩和讀書啓蒙都是齊嬷嬷教的。
因為齊嬷嬷平日裏不茍言笑，就是混不吝的賈赦也怕她幾分。
賈敦還記得，上一世齊嬷嬷在周氏去世之後就帶發修行，後來去了尼姑庵。
她上一世幾次去梨香院給周氏上香，都很難得碰到齊嬷嬷。
後來她出嫁前，還特意去齊嬷嬷居住的尼姑庵見她，也被她避而不見。
沒想到這一回重生，她第一次來梨香院就見到了齊嬷嬷，這讓她真的有些驚訝。
“我來給祖母上柱香。”
齊嬷嬷不同于一般奴仆，賈敦對她也很尊重。
就是在她面前一向說一不二的于嬷嬷在齊嬷嬷面前也不敢多說一句，只低着頭跟在賈敦後面。
齊嬷嬷點點頭：“姑娘去吧，老太太怕是想姑娘了。”
她的語氣一如周氏還在世時，賈敦每次過來請安。
賈敦聽了，眼淚頓時下來了。
她借着低頭的動作，用帕子蘸了下眼角，然後帶着齊嬷嬷進到裏面。
梨香院正房原是周氏日常起居之所，這裏布置也如同她在世時一般無二。
賈敦看着這些熟悉的布置，眼淚又一次下來了。
她沒有說話，只是規規矩矩的給周氏上了香。
然後她站在周氏靈位前，默默跟這位最疼愛她的祖母在心裏說話。
“孫女不知道得了哪路神仙的青眼，有了如此造化，可以重活一世。祖母放心，既然有了這機會，孫女不會再糊糊塗塗的活着。一定會好好活着，活的長命百歲。所以祖母，暫時孫女不會去您身邊陪伴伺候您，您若想我了，就來我夢中跟我一見。等到孫女活夠久之後，一定去再孝順祖母。”
賈敦把心中想對周氏說的話都說完，覺得身上又輕松許多。
重生這幾日，她也只是跟蓮心傾訴過內心，還因為怕吓到蓮心，說的遮遮掩掩。
也就是因為周氏不在了，她才敢在這裏默默跟周氏傾訴。
現在把心中憋悶的事情都傾訴過，她整個人都輕松了許多。
她回過身看向于嬷嬷，現在輪到解決于嬷嬷了。
“嬷嬷今天似乎一直有話要對我說？”賈敦率先開口。
于嬷嬷确實很想跟賈敦說說今天的事情，只是沒想到賈敦會這麽主動。
她愣了下，随即說道：“奴婢是姑娘的嬷嬷，有着老太太賦予的教導姑娘的責任。如今當着老太太的靈位，奴婢确實要說道說道。姑娘今天的舉動，太魯莽了！”
她加重了語氣，臉上也變得十分嚴肅。
以往賈敦若是哪裏做的不如她的意，她就擺出這樣的語氣神态，賈敦就會敬畏她，然後按照她的要求去做。
然而，今天賈敦已經物是人非，于嬷嬷這樣子吓不到她了。
“那嬷嬷說說我哪裏做的不對？”賈敦淡淡開口。
她這樣子出乎于嬷嬷意料。
于嬷嬷再次愣了一下：“姑娘不該在老爺太太面前率先提出裁減人手的事情。”
“我也是老爺太太的女兒，這家裏的事情我有何說不得？”賈敦的語氣變得有些強硬。
于嬷嬷沒想到賈敦會這樣說，她今天已經被賈敦驚訝了幾回。
“姑娘沒說錯，姑娘也是老爺太太的女兒，可是姑娘只是庶女。四姑娘，才是嫡女，才是太太的親生女。有些話四姑娘說得，大哥兒、二哥兒說得，可姑娘說不得。”
賈敦低頭看着自己帕子上的花紋，想着回頭讓蓮心重新給她畫個花樣。
于嬷嬷見她這樣，以為她聽進去，知道害怕了。
她又再接再厲道：“我以前就跟姑娘說過了，以前四姑娘沒出生，家裏的姑娘們都是庶女。姑娘身為庶長女，長幼有序，掐尖倒無所謂。可是有了四姑娘，嫡庶有別。這家裏一切都要先緊着四姑娘，然後才是幾位庶出的姑娘。這個時候，姑娘就要藏拙，凡事都要忍耐，不要礙了太太的眼。這樣姑娘将來才會有前程，才能嫁個好人家，日後才有好日子過。”
“夠了！”聽到嫁個好人家，賈敦一下子被勾起了心頭舊恨，那魏家可不是什麽好人家。
“嬷嬷，我只問你一句，我姓不姓賈？我是不是這榮國公的女兒，是不是太太的女兒？”
“這……這自然是的。”
賈敦的身世當然沒有疑問，她生母是周氏身邊的大丫鬟，被周氏指給賈代善做姨娘的。
于嬷嬷有些不解賈敦為什麽這麽說。
“那我既然是老爺太太的女兒，那是不是這家裏的主子？”賈敦向前一步逼近于嬷嬷問道。
于嬷嬷不由得後退了一步：“這自然是的。”
“那嬷嬷為何從小如此教導我，讓我處處忍耐？哪怕是一個奴才對我不敬，我都要笑着說無妨？”
“我……我那是為了姑娘好。”于嬷嬷如今只能反複說着這一句話。
賈敦搖頭，一句為她好，于嬷嬷說了多少年。也是這一句，把她上一世困住了。
她看向于嬷嬷，于嬷嬷卻不敢看她。
于嬷嬷心裏清楚，她教賈敦凡事忍讓，除了确實是為了賈敦，更多的是為了明哲保身。
就像她說的那樣，有嫡女賈敏在，身為庶長女的賈敦的地位就變得尴尬的多，尤其她還是在太夫人周氏身邊長大的。
于嬷嬷在這大宅門裏浮沉多年，自認為見多識廣。
她認為如今的國公夫人史氏并不是一個省油的燈，怎麽會讓礙眼的庶女好過。
賈敦不好過，她身邊的人也不能有好日子過的，她這個乳母自然是首當其沖的。
所以她就自作聰明，先一步明哲保身，教導賈敦處處忍讓，把自己變得平庸一些。
看着于嬷嬷不敢看自己的樣子，賈敦狠狠心，終于說出了她的打算：“我已經跟老爺太太禀報過要裁撤身邊多餘的人手，嬷嬷年紀大了身子也不好，還是回家榮養吧。”
于嬷嬷驚訝的擡起頭看向賈敦，她不敢相信一直把她當親娘看待，事事都聽她的大姑娘，居然有這麽狠辣的一面。
“姑娘，我……”
賈敦掩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掌心已經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印子。
看着于嬷嬷仿佛瞬間老了幾歲的樣子，她有些心軟，不過掌心傳來的痛楚提醒着她前一世的遭遇。
她還是狠下心來：“我說了，嬷嬷回去榮養吧。”
她再次重複了一遍自己的決定，語氣的鄭重告訴于嬷嬷她的決定無法更改。
于嬷嬷看着賈敦，她眼睛有些花了，仿佛看到了這梨香院已經去世的主人。
她當初年輕的時候也做過周氏身邊的丫鬟，對周氏的言行舉止了如指掌，更是深深畏懼這位女主人的威壓。
如今她看着賈敦，仿佛看到了去世的周氏。
這一刻她意識到，她這個奶娘充其量只是養大了賈敦，給了她幾口奶喝。
而周氏則是造就了賈敦，給了她風骨氣勢。
她一直以來都錯的厲害，寶珠即使再蒙塵，終有一天還是會有人慧眼識珠的。
“我錯的狠了。”于嬷嬷低聲呢喃着。
“姑娘，老奴知道了，以後老奴不在姑娘身邊伺候，還請姑娘多保重。”于嬷嬷這番話表明她已經決定按照賈敦的安排退休榮養了。
看她這樣子，賈敦還是心軟了一些：“嬷嬷放心，我是喝嬷嬷的奶長大的，以後還是會敬着嬷嬷的。等嬷嬷家去了，我有機會就去看嬷嬷。”
她在有了讓于嬷嬷榮休的想法之後，就有打算安排于嬷嬷日後的生活，能讓她安靜平和的過完下輩子。
“姑娘我……我有愧啊！我愧對姑娘，也愧對了當初老太太把姑娘交給我時的囑咐。”于嬷嬷這時候看着周氏的靈位，忍不住痛哭起來。
見她如此，賈敦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主仆二人哭作一團，過了好一會才從屋子裏出來。
院子裏留守梨香院灑掃的仆人都已經不在了，只有那位齊嬷嬷在廊下站着阖目數着佛珠。
“齊嬷嬷，我走了，過些日子再來看祖母和你。”賈敦跟她道別。
齊嬷嬷看了她一眼，在她那有些紅腫的雙眼上停留片刻。
她點點頭：“老太太和我就在這裏等着姑娘來。”
等目送賈敦主仆離開，齊嬷嬷走進正房，在周氏的靈位前上香。
“老太太，大姑娘終于不糊塗了。您在世時最不放心她，也可以安心了。等老奴再觀察大姑娘一番，若是大姑娘真的開竅了，老奴也可以把老太太當初為大姑娘做的安排告訴大姑娘了。”
賈敦從梨香院回去之後，就把自己院子裏的下人們都召集到一起。
她當中宣布了于嬷嬷要榮養的事情，并且還說院子裏還要走一些人。
因為連于嬷嬷這位賈敦信賴的奶嬷嬷都要榮養了，底下人對于誰要走也沒有更多的驚訝，只是怕這個名額落到自己身上。
雖然大姑娘是庶女，可也是金尊玉貴的主子，在內院伺候，可比在外面風光，還有油水可撈。
海棠也是這麽想的，不過想着自己是姑娘身邊的大丫鬟，這個出去的事情斷然落不到她頭上的。
不料這走的人，頭一個就是她。
“姑娘，我不走，我要在姑娘身邊伺候一輩子。”海棠激動的大叫起來。
賈敦冷冷的看着她，眼神裏充滿了嘲諷。
上一世的海棠在她身邊一直小心奉承，可是一遭爬床上位，立刻變得躍武揚威起來。
最後，她還以子逼宮，活活的把她這個正室給逼死了。
賈敦重生之後就一直在想辦法把海棠從自己身邊調走，正好碰上史氏說要節儉用度。
她當時就靈機一動，這才有了她主動提出裁撤身邊人手的事情。
可以說她這次做這個出頭鳥，除了要讓人重新認識她這個大姑娘之外，就是為了把海棠從身邊弄走。
如今事已至此，她又怎麽可以聽了海棠幾句哭求就心軟留下她呢。
“海棠，你在我身邊用心伺候，我自然是知道的。所以我想着早些放你出去，說不定等家裏的孝期過了，還能讓你家裏給你找個好夫婿。将來你或許還能生個聰明絕頂，早早就中秀才的兒子，然後你披紅挂綠做個老封君。”賈敦語氣極為甜膩，不過這只是為了掩飾她心中的恨意。
她說的這些就是上一世海棠的境遇，只是如今聽起來十分的諷刺。
賈敦有些好奇，離了她這個大姑娘，海棠又能爬什麽人的床，還會不會生出秀才兒子來。
不過以她家生子的身份，只怕她只會被父母許給另外一家家生子，然後生出一個奴才秧子兒子來。
想到這賈敦微微翹起嘴角，心情變得愉快許多。
海棠又哭求了許久，見不能改變賈敦的心意，只能跟着其他要走的人一起磕頭謝恩。
不過她眼神裏充滿了恨意，只能靠磕頭的動作來掩飾。
等事情都說完了，賈敦覺得有些乏了，正打算歇歇。
一直留到最後的于嬷嬷猶豫一下還是開口：“姑娘為何一定要讓海棠走呢？她是姑娘的大丫鬟，而且長得還可以，将來還可以……”
她意思是将來賈敦出嫁之後，可以讓海棠做通房來固寵。
只是考慮到賈敦是還未及笄的小姑娘，加上今天賈敦給她的震撼有些大，這後面的話她還是沒有說出口。
賈敦畢竟是經歷過一世的人，她已經明白于嬷嬷話裏的意思。
“嬷嬷只看了她的皮囊，可我看的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裏充滿了野心，我不可能把這樣的人留在身邊。養虎遺患，這話嬷嬷總是知道的吧？”
“老奴僭越了。”于嬷嬷只會說這麽一句，她這一刻再次意識到她奶大的姑娘确實是長大了。
這一夜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等于嬷嬷衆人出去之後，居然雨過天晴了。
賈敦站在門口，看向天空，看着雨後陽光折射的光，露出了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