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直到從老宅離開,江初都弄不清池北晖的意思。
對于他和池南暮的婚姻,池北晖的态度從來不明朗,從頭至尾不反對也不支持,江初一直以為池北晖不滿意。
或許是因為他和池南暮表現得實在疏離,池北晖才會提出讓他們去補蜜月?
但最反常的,還得是池南暮竟然會接受這個提議。
今日司機難得休假,池南暮親自駕駛。
江初坐在副駕,額頭抵在車窗,透過玻璃上的倒影觀察池南暮。
高速公路兩旁的照明燈忽明忽暗,暗光打在池南暮下颌分明的側臉,夜色削減掉冷漠感,星光增添了親和。
也就只有在這種時候,池南暮才會有幾分過去的樣子。
下高速時,池南暮側頭看了眼後視鏡,正好捕捉到江初的視線。
“什麽事?”池南暮單手轉過方向盤,倏然發問。
放在以往,池南暮只會淡淡睨江初一眼,再收回視線,不聞不問,可見今日實在是反常。
“為什麽決定去補蜜月?”江初直截了當地問。
池南暮收回視線,減緩車速,沒立刻回答,“稍等,我先找個地方停車。”
車子駛進鬧市,順着車燈的痕跡行駛,終于找着個能靠邊的位置。
池南暮挂到停車擋,拉起手剎,确保車輪與路檐平行,才側過身子正對江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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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初,”池南暮十指交疊,認真地問,“你認為,我恢複記憶的可能性是多少?”
江初答不上來,私心讓他想說是百分之百,但現實卻指向沒有可能。
“我不知道。”江初模棱兩可地答。
池南暮颔首,又問:“如果我這輩子都想不起那段記憶,你要怎麽做?”
江初極度排斥這個可能性,甚至不願意聽,側過頭以拒絕的态度應對,“我不知道。”
“你打算保持現狀,不出門也不工作,幾十年如一日做羅勒意面,一輩子同我針鋒相對?”池南暮直說出江初心裏的回答。
池南暮到底想說什麽?
江初不明白,攥緊安全帶,語氣變得有些沖,“如果是,你又要怎麽做?逼我離婚?”
池南暮微微一怔,而後搖頭,語氣極為認真,“江初,我從沒有想過要同你離婚,但我也不想維持現在這種相處方式。”
這回答出乎意料。
江初懵了一瞬,語氣不自覺緩和,“什麽意思?”
“你有沒有想過改變現狀?”池南暮眼眸深沉,定定望着江初,“你有沒有想過,将我當作一個新的人,重新了解,重新開始,讓這場婚姻,甚至是你的生活重新走上正軌。”
池南暮竟然會提議重新開始?!
江初難以置信,心下除了震驚,還有些莫名的難受。
如果他同意,他們的關系大概率會緩和,可那就意味着,他認命認輸,要接受池南暮不會恢複記憶這件事。
江初猶豫着不答話。
池南暮卻仿佛看透他的心思,“江初,我說的重新開始,不是讓你完全忘記過去,我只是希望,在我恢複記憶之前,我們可以平和相處,甚至于......”
池南暮停頓頃刻,慢條斯理伸出手,同昨日一樣,擺到江初面前。
“可以借用這段時間,嘗試喜歡對方,而不是持續争吵。”池南暮鄭重地說。
兩年之間,他們針尖對麥芒過數次。
江初從未想過,池南暮竟然會有主動言和的這天。
那雙眼不冷漠了,反而充滿認真。
就仿佛......池南暮曾經起誓時那般真誠,只是缺了熾情的愛意。
骨節分明的手擺在眼前,似在誘惑江初把手搭上去,但這提議發生突然,江初還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猶豫之間,池南暮倏地收回手,江初心口猛地一空,下意識松開安全帶,想要握住那只手。
“江初,你可以慢慢思考,我不急着得到答案。”池南暮雖是收回了手,上半身卻靠近幾厘。
清冽的木質香跟着靠近。
江初放輕呼吸,生怕呼吸重了,鼻息會将這熟悉味道吹散。
不過只是一點氣味,他都要這樣珍惜。
其實,需要嘗試喜歡上對方的,一直都只有池南暮一人,而他江初,從來都是更愛的那個。
“我......”江初低聲說,“我會好好考慮。”
“好,期望你能在休假結束前給我答複。”池南暮轉回身,踩下油門,眼眸中的暗光隐秘而深沉。
車繼續行駛。
鬧市的燈光眇眇忽忽。
手機屏幕跟着燈光閃動,明滅可見,有白冬槿發來的鬧騰消息,也有軟件按照算法的推送。
江初垂眸凝望手機上的屏保,凝望合照裏池南暮那雙深情的眼,不禁懷疑。
他們,真的能夠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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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生私立醫院的神經科一如往常安靜。
“你那雇主‘躺’了多久?”宋桂眼神八卦,眼角有幾根明顯的魚尾紋。
年輕的護工秦姣剛入職,仍有些拘謹,“三個月,宋姐你呢?”
宋桂誇張地搖搖頭,語氣頗為遺憾,小聲說:“躺了七八年,小姑娘年紀輕輕就突發腦溢血,好不容易才救回來,可憐的哦。”
富生醫院的收費極高,每個病人還配有專門的醫護人員和護工,一年住下來,費用昂貴。
“住這麽久?”秦姣驚訝,“這得花上多少錢啊?”
“都能住在這裏養病了,還怕花錢?”宋桂神神秘秘道,“人家弟弟是明星,不缺錢的。”
聽聞是明星,秦姣眼睛一亮,好奇心被輕易勾起,“宋姐,是哪個明星啊?”
宋桂故作高深,“這我可不能告訴你啊,是洩露隐私,被查到是要賠償的。”
秦姣撇撇嘴,“那你還跟我說,故意吊我胃口。”
入職三個月,秦姣從未見過有人來207探望,如果不是宋桂和護士每天進出,忙前忙後,她真要懷疑裏頭沒有住病人。
“要是你運氣好,能遇上他來探望,”宋桂停頓一瞬,算了算年月,“不過他該有大半年沒來......”
“宋姐——”
走廊盡頭忽地傳來一陣清爽的香,聲音像是夏日裏的冰汽水,清澄而惬意。
江初戴着口罩,頭發蓬松,一身長袖白T恤和牛仔褲,像個剛入世的青年,比過去來時精神得多。
“江......!”秦姣瞪大眼睛,下意識喊一聲,又趕緊捂上嘴。
宋桂面露震驚:“江先生?您怎麽來了?!”
“我來看江溪。”江初摘下口罩,視線掃過兩人,淡淡地答。
“好......好的。”宋桂意識到自己問了句廢話,不複剛才的自如,态度恭敬了些,為江初打開病房的門。
病房裏窗戶緊閉,換氣空調将溫度維持在适宜度數,避免病人受涼感染。
宋桂提着椅子放到病床邊,等江初坐下了,就識趣地退出病房,安靜關上門。
江溪與江初長得有幾分像,但骨相更柔和,多了些親和的柔感,時間在她身上定格,八年多過去仍是二十六歲的模樣。
自記事起,江初就沒見過父母,記憶裏就只有江溪在勤工儉學,不停打工,怎麽賺錢都不夠用。
好不容易熬到江初快出道,有能力賺錢,江溪卻沒法享福,半夜加班時突發腦溢血,差點一命嗚呼。
江初有時甚至會懷疑,他上輩子該是做了十惡不赦的事,這輩子才會接連遭受重擊,愛人親人盡失,體會從痛苦到麻木。
“你再不醒來,今年結束時我就該比你年長,到時候你就只能叫我哥哥。”江初輕撫江溪的碎發,自言自語。
“他依然想不起來,但卻提出要重新開始,你說我該不該答應?”
“明明只有他才需要重新喜歡上我。”
......
江初絮絮叨叨,時說時停,說到累時就發愣,想起什麽又繼續說。
來時是正午,不知不覺間太陽已經西曬。
喉嚨有些啞了。
江初捂着嘴輕咳幾聲,将椅子收到原位,才輕手輕腳擰開病房門。
然而門外并不是一片空曠,堵着個極高的人影,江初來不及反應,差點一頭撞上去。
熟悉的木質香漸濃,江初猛地擡起頭,腳沒站穩,失掉平衡,險些向後倒。
“小心。”池南暮及時攥住江初的袖口,将江初往回拉,直到站穩。
“你......”江初愣住,難以置信地問,“你怎麽在這裏?”
江初的袖口被扯出褶皺,變得不平整。
池南暮蹙了蹙眉,稍低下身子,給他整理袖子,“定位關聯顯示你在醫院,我只是順路過來。”
池南暮整理得很認真,手指将布料輕輕抻直,指尖由此輕觸到江初的手背,麻麻癢癢的。
雁行影業的大樓離富生醫院很遠,和順路幾乎不搭邊。
江初擡着手,想問池南暮是不是特意來接他,卻又不想得到一句冷漠的“江初,不要多想”。
袖子整理好,江初習慣性地等着池南暮先走,他跟在身後。
但池南暮腳步未動,只靜靜等着他。
“怎麽了?”江初擡起頭問。
池南暮一頓,似有話說,欲言又止,“沒什麽。”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
夕陽斜照,正好映紅池南暮的半側身子。
許久不戴耳釘,池南暮右耳的耳洞早已封閉,在陽光之下變得半透明,像是小顆的光點。
重新開始......
江初不自覺想,其實他的回答根本不重要,因為他們本就只有這一條路可走。
江初失神間,沒注意到池南暮忽然停下腳步,鼻尖差點撞上池南暮的背。
好在他反應快,急急往後倒,這才沒撞上去。
池南暮今天怎麽一驚一乍的?
江初微蹙起眉,後退一步,“又怎麽了?”
“江初,”池南暮頓了一瞬,側過身說,“其實你可以走在我身旁,不用跟在我身後。”
江初微怔,心跳莫名變快。
原來池南暮說的重新開始,不是作假和說說而已,而是真的開始改變。
“好。”江初低着頭,大步跨到池南暮身旁,并行而走。
光影作用下,兩道影子重疊在一起,如同在擁抱,緊緊相貼。
池南暮的車停在醫院門口。
江初系好安全帶,等着車啓動,池南暮卻沒急着發動,從儲物箱中拿了瓶礦泉水,遞到江初眼前。
江初擡眸,不動聲色,今日第三次疑惑。
“先喝一點水潤嗓,回去讓姜姨給你做份銀耳湯。”池南暮扭松瓶蓋,認真解釋道。
“好......謝謝。”江初不習慣這種關心,蜷了蜷手指,猶豫着接過水。
微涼的水入喉,澆滅喉嚨沙啞的火熱,喉嚨舒服不少。
等到江初慢慢喝下半瓶水,擰緊瓶蓋,池南暮才發動引擎,平穩起步。
窗外的景致緩慢往後退,江初屏住呼吸,一時差點分不清今夕何年,仿佛回到池南暮失憶之前。
池南暮的照顧總是隐秘的,細小無聲,不發現時沒什麽,發現之後心口都在發軟。
江初偏過頭,看向窗外,波瀾不驚的僞裝下,心跳已經不聽話。
明明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舉措,明明他曾經得到過池南暮無限度的偏愛,現在竟然還會為這種小事萌動。
車速漸快,最終維持在不快不慢的五十碼。
同昨日一樣,江初透過玻璃反光,偷偷看池南暮側臉的倒映。
冷漠像是刻在池南暮骨子裏,不說話時更甚,還是沒有過去的熾情。
記憶與現實依舊割裂,可江初的痛苦卻詭異地減輕,許是因為池南暮的态度變了。
“什麽事?”捕捉到江初的視線,池南暮及時問。
“我同意你的提議,”江初深呼吸,終于下定決心,“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