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章
天色沉沉,陰雲密布,不一會兒,豆大的雨點落下,春末的雨來的又急又快,不多時,院子裏的水缸便積滿了雨水。雲卿姿起身時,清谷已經去歲杪居将雲卿鸾的鬥篷與傘還了回去。
雲卿姿洗漱後,吃了朝食便坐在窗邊繡着上次未完的帕子,聽見外頭淅淅瀝瀝的雨聲。侍歌端着熱茶進來,順手關了窗戶,笑道:“聽着雨聲睡上一覺倒是舒服,若是午時雨還未停,娘子用完午飯便可去暖閣睡上一覺。”見雲卿姿點頭,又道:“娘子昨夜睡得不好,今兒又起得早,午時歇歇倒也是好的。”
雲卿姿被她這般一說,倒是有了些困意,索性靠在軟塌上小憩一會,侍歌又去拿了毯子。
清谷捧着一對盒子進來,只見雲卿姿睡着了,便壓低聲音對侍歌道:“趙娘子派人送來的,說是上幾月打的耳飾,正好和娘子一人一對。”
侍歌點頭,将盒子接過,擱置與桌上,聽雲卿姿哼了一聲,看她眉頭微皺,邊對清谷使了個眼色。清谷會意,将安神香點上,半晌,雲卿姿眉頭才舒緩開來。
待雲卿姿醒來時已近天黑,雨竟然還未停,她覺腹中空空,喚來侍歌。
侍歌做了湯餅來,又想起午時睦元堂傳來的消息,一一告知雲卿姿。
“午時我聽睦元堂的丫頭們說,大郎君搬去了浣草書齋,連帶着四郎君也去了,唔,還有一事,”侍歌頓了頓,迎上雲卿姿的眼神,又道:“溫家派人來了,與老夫人商量了許久,主君與溫娘子的婚事定在了六月底。”
“是倉促了些,我倒是沒想到如此之快。”雲卿姿有些詫異。
只是她不知,還有人比她更詫異。
雲卿鸾聽聞此事,整個人都快瘋了,将屋內陳設全砸了,還跑到雲箋書房大鬧了一場,整個院子雞飛狗跳的。正巧玉小娘也回府了,聽聞了此事,也跑到雲箋那上演了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碼,将雲箋折磨的夠嗆,于是直接将二人都禁了足。
一連幾日,京都城內都是陰雨連綿,雲卿鸾以絕食與雲箋抵抗,花朝築的使女将此消息瞞下,雲卿姿因着陡然巨變的天受了風寒,幾日都吃着湯藥,更不會有人将此事告知她。
直至這日尋雙哭着闖進了花朝築。
“三娘子救救我們娘子吧!”尋雙一進門便撲通一聲跪下,将侍歌等人都吓了一跳。
雲卿姿連忙叫人給她扶起來,才問道發生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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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雙抽抽搭搭的道:“今早兒,我們娘子偷跑去了主君書房,又同主君吵了起來,鬧到老太太面前,娘子受了委屈去祠堂哭了一場,回了院子便要朝着井裏跳下來,奴婢們險些拉不住…”說罷,又哭了起來。雲卿姿心頭一跳,連忙穿了鞋要去歲杪居,侍歌跟在後頭,又吩咐院子裏的人別多嘴将今日的事往外說。
待她趕到之時,在院門口便聽到雲卿鸾砸盞子的聲音,忙加快了腳步。
突然又落了雨,且越下越大,瞧着竟有不停的勢頭。雨聲漸漸蓋過了雲卿鸾的聲音,屋外是使女婆子也聽不真切。
屋內陰涼,雲卿鸾只穿了件單衣跪坐在地上,任憑楊媽媽如何拉扯,她也不願起身,楊媽媽急的上火,淚水在眼眶中盤旋。雲卿姿忙将自己肩上的鬥篷取了下來,“起來,地上涼,受了風寒父親又該心疼你了。”
她執拗地仰起頭,扯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阿姐…爹爹不會再心疼我了…”說罷,眼淚便如斷了線的珠子般落下來。雲卿姿摟住她,心疼的紅了眼睛。
她拍着雲卿鸾的背,輕聲安慰她:“卿鸾乖,父親最疼的便是你了,祖母也最疼你,卿鸾放心,新來的主母娘子也會像我們一樣疼愛你的…”
雲卿姿感覺懷裏的人抖了抖,哭聲突然止住了,有雙手在推開她。雲卿鸾指尖顫抖,眼中只剩了震驚。
她張了張口,帶着哭腔道:“阿姐…我不要什麽主母娘子,我只想要我的娘親。”
“是爹爹讓阿姐來勸我的吧,”她咬着牙,不讓自己哭出聲,只是流着淚,眼中滿是對雲卿姿的失望,“阿姐,我以為,我們是一樣的,我阿娘這般的好,我以為……我以為忘不掉她的不止我……”她恸哭出聲,肩頭抖動,像只受傷的小獸,雲卿姿伸手想要觸碰卻被她躲開。
“卿鸾,我沒有…沒有忘記母親…”雲卿姿對她解釋,卻只看到了她眼中的冰冷,她忽的覺得,此刻的解釋顯得多麽的蒼白,她的确是來當雲箋的說客,不是嗎?
那有什麽好委屈的。
她拭去臉上的淚痕,準備離去。雲卿鸾忽的又說了句話。
“阿姐,我不怪你忘了她,只是阿姐,你別忘了我。”
她這話說得有些莫名其妙,雲卿姿正不解,只見雲卿鸾朝着桌角便撞去,她驚惶大喊,眼疾手快的撲上去,雲卿鸾被她護在身下。
屋外的一幹人聽見聲音便急忙進來了,侍歌忙上前去扶雲卿姿,只見她的額角正滲血,她“哎呀”一聲,急忙遣人去請郎中。
雲卿姿臉色鐵青,難得發了怒,“雲卿鸾,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這是做什麽?主君續弦乃是常事,便是官家也斷沒有守着亡妻不立後的例子,你這般是在與誰做對?”
“若是方才你出了什麽事,你這個院裏的人還活不活了?若是你死了,父親該怎麽辦?你若在地府見了母親,難道她還會誇你不成?傻子,便是有了主母娘子,父親心裏的人還是母親,你做什麽傻事!”她哽咽着,想到方才那一幕還是有些心驚膽跳。
可雲卿鸾對她這番說辭半句也未聽進去,只是苦笑着,“阿姐,你不是我阿娘所出,總歸是帶着隔閡……”她倏地頓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怎的說出來這種話。
一陣風忽的将窗子吹開,冷風灌了進來,雲卿姿感覺身上已然感覺不到冷了,她眼中泛起了點點淚花,她就這樣看着雲卿鸾,突然感覺很難過,雲卿鸾說了句不輕不重的話,但卻像千金重石壓在她的心口,讓她喘不上氣,原來這麽些年自己就是這樣被看待的,耳邊又響起薛小娘說的話,“‘你以為你做這些,誰又能擡舉你?你爹爹?還是你妹妹?’”
她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心中無盡悲涼。她記得當時答的是,“我不為讨好誰,也不指望誰能擡舉我。”
她是騙薛小娘的,她要讨好別人的,她哪有這麽多的傲骨,不讨好別人,她怎麽活得下去啊。偌大的雲家沒人一個人真心的疼她,愛她,更不會護着她。
宋瀾在的時候她要讨好宋瀾,不然就會被送回棠梧院,她始終都記得,薛小娘看她時眼中露出的厭惡,她害怕薛小娘,所以在攬雲居的時候,她永遠是最乖的孩子,哪怕最後宋瀾漸漸的不喜歡她,看她是眼神中開始帶上了審視,她也不敢有絲毫懈怠,她想着,要乖一點,再乖一點,這樣就不會被送走了。
可是最後,這個世上第一個給予她溫情的人還是離開了。
她突然感覺有些累了,她看着面前的雲卿鸾,自嘲般的笑了笑,随後轉身離去。
消息傳的快,不多時,各院都知曉了雲卿姿倆姐妹不歡而散,別人也只當她們拌嘴。
雲卿姿回去便染了風寒,郎中來開了幾貼藥。蘇大娘子送了祛疤膏來,囑咐侍歌每日早晚要記得給她換藥。她郁結在心,病了好幾日,侍歌等人衣不解帶照顧了她好些天,氣色才瞧這好些。
這夜又下了大雨,電閃雷鳴,轟隆隆打了好幾道雷,雲卿姿半夜起了燒,冷汗直冒,又好像是夢魇了一般,嘴裏胡亂的叫着。侍歌守在外間,只聽雲卿姿喊着什麽,連忙點燈起身,又喚來清谷燒水。
“我會很乖,阿娘……”雲卿姿不知夢到了什麽,緊緊地抓着侍歌的手。
“阿景很乖,別丢下我……”她眼角有淚悄無聲息的落下,眉頭緊蹙。
侍歌眸光一暗,鼻子酸酸的,心中有些往事被勾起。
她比雲卿姿大了兩歲,是在雲卿姿還很小的時候被分去伺候的。第一次見到雲卿姿的時候,她剛被分到棠梧院掃院子,只知道院子裏的小娘子跌了一跤,膝蓋都破了硬是忍着沒哭,她有些好奇還有些擔心小娘子的傷口,因為好像沒人幫她清理傷口。
後來,有使女将薛小娘最喜愛的簪子打碎了,卻誣陷給雲卿姿,那時候的雲卿姿才五歲,便被罰跪了三日。她哭着叫薛小娘,“阿娘,阿宓很乖,別關我…”,薛小娘卻只捏着她的下颚,惡狠狠的警告她。
別叫我阿娘,你不配,下次再叫,我便将你打死喂狗。
那是侍歌第一次見到這樣娘親,也是第一次見到那樣的眼神,好像對面的不是她的孩子,而是仇人的孩子。
“別丢下我…別…”夢魇中的雲卿姿又抓着侍歌,将頭偏着蹭着侍歌,侍歌回過神來,垂眸借着昏暗的燈光看着雲卿姿蒼白的面容,喉頭一哽,垂下淚來。
她輕輕摸了摸雲卿姿的頭,“不會丢下你的,永遠不會。”
清谷打了盆水,将雲卿姿額上的汗珠擦拭幹淨,見她這般難受,也是心疼不已。
屋外的雨還在嘩啦啦的下,整個雲府都已陷入了沉靜,唯有花朝築的小屋還閃着幾盞燈,不多時,隐隐約約的傳來一陣溫柔的小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