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少年魔尊笑着說:“我看到他了。”◎

當大雪消融,萬物複蘇的日子來臨,接神之際也就逼近了。

除了不動山之外,人間還有數處仙靈秘境會在接神之際開啓。這些秘境中不僅僅有神仙秘寶,還有“神靈賜福”,也就是接神之際此名的來源。

根據她對這個世界的了解,這些神靈賜福其實只是神仙散于異境內的一縷仙氣,看不見也摸不着。

但它會在一種特質的、平日中用于供奉神靈的金杯裏顯形,傳聞中得了這神靈賜福的凡人這輩子都會福杯滿溢,倘若是個修士,還能借着這賜福登天。

竹瑤走在蘭滄鎮的小路上時,便能看見許多街邊攤販開始賣起了這供杯,攤子前還駐足了不少人,什麽打扮的都有。

她背着今日剛采回來的藥草拐過街角,便撞上一個小販吆喝:“賣供杯咯,福杯滿溢的供杯——嚯,這位……這位少俠,看看咱們這裏的供杯吧!”

竹瑤下意識按了按罩着臉的面紗,幅度不大地搖搖頭。

她躲着神仙還來不及,自然不會去湊這個熱鬧。正想快步走開,忽地聽見身後傳來男聲:“我要一個。”

“哎、哎,好嘞!”

那聲音很是熟悉,竹瑤動作頓了頓,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

身着布衣的清隽書生把銅錢放在攤位上,直起腰來,搖晃着那金色供杯,對竹瑤笑了笑。

“好久不見。”

他走過來,順勢将那供杯往竹瑤身後的竹簍裏一放,随口道:“采了些什麽?”

身後竹簍重量一增,竹瑤怔了怔,伸手想要去拿:“我不要這個,你自己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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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金杯在她竹簍裏頭,她反手去夠了半天也沒能夠着。想要把竹簍從背上拿下來,手卻被書生按住。

“你不是要去不動山秘境麽,”男人笑盈盈道:“拿着吧,說不準真能福杯滿溢呢。”

這書生是竹瑤在野外救下的,自稱是班家二郎。

伴随着開春,郊野中冬眠的野獸也都紛紛醒來,竹瑤在某一次出鎮采藥的時候遇到了被野獸襲擊的他,便順手搭救了一把,自己還被野獸的利爪劃傷了一道口子,流了點兒血。

也不知道那書生是不是對那道沒幾分鐘就愈合了的口子感到過意不去,那之後竹瑤便時常能夠看見他的身影,刻意到再明顯不過。

“……好吧,”

不願意過多糾纏,竹瑤抽開手,道:“有什麽你想要的藥材,盡管拿了去。”

班二郎笑眯眯道:“用不上、用不上。我送你回去吧。”

這書生所住的院子與竹瑤的住處相近,都在蘭滄鎮靠近不動山的一側,從城門處回去正巧順路,沒有什麽理由拒絕。

竹瑤緊了緊身上的鬥篷,點頭答應下來。

她對這書生其實一直抱着戒心——哪有尋常書生會無緣無故地在這開春之際獨自一人跑到野外。

只是班二郎一直沒有做過什麽可疑之事,她便慢慢沒有像最初那般排斥,開始借着他了解更多關于這個世界、關于不動山的事情。

行至某處岔路後兩人分道揚镳,竹瑤回到小院中,剛放下竹簍,便感到後背有人在盯着。

一轉過身,便看見魔尊坐在輪椅上,深色的眉緊緊擰着,面色不善地看着她。

他的身體在這段時間裏複原了大半,只剩下兩條小腿尚未複生。之前在斷手時消失不見的縛魔鏈又重新出現,牢牢箍住了他的雙手。

竹瑤看見他伸起手。

鎖鏈摩擦叮當作響,南哀時将手掌置于臉前,用力扇了幾下。

魔尊嫌惡道:“好臭。”

竹瑤眨眨眼,擡手指了指自己,很是疑惑的模樣。

南哀時冷眼看着她,一副“不是你還能是誰”的神态。

竹瑤遲緩地嗅了嗅自己的手腕。

什麽味道都沒有。

這也不是魔尊頭一回莫名其妙地說這種話了,竹瑤覺得他大抵有幾分潔癖。

她把鬥篷掀開,又卸了面紗。貓耳在重見天日時敏感地抖了一下,尾巴在身後甩甩。

竹瑤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重新轉過身,想要整理整理竹簍裏頭帶回來的藥材。

身後魔尊安靜了須臾,又開口道:“我要沐浴。”

她沒有立刻起身。

竹簍裏的藥材被她分門別類,無需處理的放在左側,只需切片切段的放在右側,需要進行水洗火制的則收在竹簍裏,等着哪天有時間了再仔細些處理。

待一切都分類好了,她才站起身來:“來吧。”

這不是竹瑤第一次幫着魔尊沐浴了。

一路風塵仆仆地抵達蘭滄鎮,初在這間院落裏落腳的第一個夜晚,魔尊便曾經向她說出這句話。

——“我要沐浴。”

他當初也是這樣說的,一字不差。

竹瑤那時候還怔住了,眼睛睜着老大,茫然地看着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

她那無措的神色不知是激起了魔尊的惡趣味還是怎的,魔尊甚至彎起了眼,手指支着下颌,散漫輕松地看着她:“怎麽?”

“當我的近侍,自然要做這些事。”

燒開的水沸騰起來,竹瑤回過神,将最後一壺水倒入木桶裏,旋即伸手進去,用指尖試了試溫度。

不熱不涼,正正好。

魔尊支着下颌,一只手把玩着幾顆石子,百無聊賴地在旁邊等待。

褪去衣衫,扶他入桶。

分明已經做過數次,但貓妖還是會忍不住緊張。南哀時能夠看得出來。

那對雪白的貓耳會往後壓,壓得低而又低,那一條平日裏總是無意識甩來甩去的尾巴會卷在腿間,好像連動也不敢動。

直至水花濺開,他沒入水裏。貓妖才會稍稍松開一口氣。

這次亦如是。

他的身體被啃去過半邊,新長出來的皮膚幹淨完好,另外一側則遍布傷疤,觸目驚心。

極具沖擊性的反差便是異樣的美,濕漉漉的黑發搭在肩側,南哀時輕輕挑起眼。

從這個角度看下去,他的眼尾被拉得很長。浴桶中熱氣升騰,那上挑的眼泛着淡淡的紅。

他掬起一捧水,不經意般開口:“我看到了。”

竹瑤才剛剛壓平心跳,下意識道:“什麽?”

南哀時道:“那個男人。”

竹瑤愣了愣。

茅廁太小,浴桶被置于院落裏的空地。夕陽灑落,映在少年魔尊的黑發紅眸上。

洗淨的黑發猶如綢緞,那血紅色的眼珠像是寶石,在陽光下變得有幾分透明,又仿佛在熠熠生光,便沒有那般妖異驚魂。

他天生微笑唇,陽光淡去眼底的血色與眼睑下的兩點紅痣,笑起來時便宛若一位真真正正的少年人。

“斑蝥,”

少年魔尊笑着說:“我看到他了。”

……班什麽?

竹瑤沒聽明白他說了什麽名字,但她聽清了最開頭的那一個“班”。

她只認識一個姓班的人,前不久才在路上與她揮手道別。

南哀時探出手。

他的手臂靠在木桶邊緣,下颌搭在蒼白清瘦的臂彎裏,擡眼看她。

分明是一副無害的神态,開口卻道:“殺了他。”

竹瑤手中打水的木勺晃了晃。

水珠落入土地,她徹底怔住。

“什麽意思?”她茫然道:“為什麽?”

南哀時稍稍歪了歪頭。

他大抵很是惬意,在開春将落的日光下泡在水中,渾身上下都格外放松。

于是他大發慈悲,破天荒地對別人解釋自己想要殺人的理由:“那是一只毒蟲,居心叵測。”

毒蟲?

什麽毒蟲不毒蟲,竹瑤完全沒有聽懂他在說些什麽。

這殺意來得太過突兀,她在腦海中飛快尋找制止的方法:“他沒有對我做過什麽不好的事。”

“他總會做的。”

——這算是什麽理由?

再殘酷的刑法都不會在人犯事前将他處刑。那叫作濫殺。

竹瑤抿着嘴唇,沒有說話,無聲地表達抗拒。

似乎是看懂了她的神色,南哀時臉上的笑漸漸淡了。

是因為自己未曾順着他的意,竹瑤想。但她又怎麽可能會順着他的意願去殺人——這完全有悖于她留在他身側的目的。

她不僅不能同意,還要想辦法将這個念頭從他的腦海中抹去。

“我也曾懷疑過他,但他确實沒有作過惡。”她苦口婆心道,“今天我回來的時候,他還送了我一只供杯。”

“他刻意接近我,是因為我當初在野外救下了他,于是想要報答。”

“他……”

南哀時:“罷了。”

竹瑤頓住聲音。

魔尊的臉色徹底冷了下來,出聲制止了她的念叨,旋即轉過臉去,不再看她。

她猶豫了一下,試探性地說:“……我不會去殺他。”

南哀時不耐道:“随你。”

——這算是成功勸導了他麽?

竹瑤遲半拍才反應過來,一雙貓眼亮了亮。

沒想到竟然這麽容易,她想,或許魔尊臉上雖然不顯,但當初她從死人堆中将他救出來,确實獲得了他的信任。

這樣下去,完成任務豈不是指日可待!

白絨絨的尾巴一甩一甩,無意識地拍打在木桶上。

南哀時閉着眼睛,臉色冷淡至極。

——她不願殺掉那只毒蟲,也好。這般優柔寡斷,免得那只蟲子有了逃掉的機會。

他自己動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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