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佛子的小青蛇10
第97章 佛子的小青蛇10
這青果也不知故妄是從哪摘來的,酸得格外厲害,小小一顆卡在蛇牙尖端,江瑭用蛇信頂了許久,才将其從嘴中吐出。
“不想聽就不聽嘛,幹什麽用這酸果子堵我的嘴。”小青蛇呸呸兩聲,覺得自己的牙尖都是酸的。
故妄表情不變,似是并未覺得這樣做有何不妥,指間卻又現出一顆紅櫻桃遞給了腕間小蛇。
無劍宗宗主在一旁看着有趣,笑呵呵道:“無念佛子倒是對這小蛇寵愛得緊。”
故妄沒有說話,柔軟指腹卻輕蹭着小蛇碧翠的腦袋,似乎默認了無念宗宗主的說法,周身氣息仿佛都柔和了些許。
小青蛇用身體卷着果實,卻并沒有吃掉的打算,探頭問:“阿然今日的比試雖結束了,但人應該還在無劍宗吧?可以讓我先見上一眼麽,就算不看比試也行的呀!”
故妄指尖一頓,幾乎在江瑭脫口‘阿然’這個名字的那一刻,就迅速收回了自己的手指,仿佛剛剛剎那出現的溫柔是幻覺一般。
小青蛇的聲音落在他人耳中,便是輕輕細細的嘶嘶聲。
無劍宗宗主好奇問:“佛子這小寵可是在說什麽?看起來好不着急呢!”
确實是在說話,故妄心道。
但不知為何,他現下并不想開口回答。
然而故妄不想開口,小青蛇卻急得不行,連連用小腦袋頂着故妄的手指,催促道:“故妄故妄!你快跟他說說!我若沒記錯,大比期間并無參賽者不可見人的規矩呢!只是見上一面而已,定然可以的!”
故妄佁然不動,仿佛一點沒聽見小青蛇的催促。
小青蛇依依不饒,這段時間的相處下來,知曉這人面冷心軟吃軟不吃硬,便放輕頭上力道,轉而輕蹭着佛子柔軟的指腹,軟聲細氣地開始撒起嬌來。
“故妄故妄,全天下最好最好、最最最英俊的無念佛子——”細軟嗓音被小青蛇拖得極長,拉出婉轉延綿百轉千回的調兒,“就提一句,你一定會同意的,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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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妄便又是一頓,這次直接從指尖到手背都整個繃緊了。
這般直白的誇贊——
果然是只妖,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什麽法子都能使得出來!
心頭想歸想,故妄卻還是淡淡開口:“這小蛇說想去見見徐子然。”
無劍宗宗主哈哈大笑說:“竟這般喜愛我無劍宗弟子麽?只是見見面而已,又有何不可?”
“宗主。”一旁的三長老卻打斷他,語氣頗有些無奈,“子然方才比試時受了點小傷,此時已經回寝舍了。”
聞言,小青蛇頓時支棱起上半身,關切着急道:“傷得可嚴重?”
故妄沒有出聲,倒是無念宗宗主問出了同樣的問題。
三長老便道:“傷得不算重,但因明日還有比試,所以子然現下正在閉關療傷。佛子和小寵若是想見他,怕是得等上一會了。”
碧翠小蛇頓時又蔫吧了下去,小巧蛇頭頹靡地搭在故妄的手背上。
見他這一副傷心欲絕的模樣,三長老又說:“子然寝舍附近還有空的寝屋,無念佛子若是不嫌棄,今夜可以在那處歇下。那裏離子然很近,若是他療愈結束提前出關,佛子也能第一時間知道。”
這提議顯然非常契合小青蛇的想法。
故妄思慮熟悉,指腹便又被小蛇微涼的腦袋蹭了兩下,那雙澄黃的眸子眼巴巴地瞅着他,讓人根本無法拒絕。
故妄在心頭嘆息一聲,沖三長老和宗主略一颔首,輕聲道:“如此甚好。”
徐子然是無劍宗三長老的親傳弟子,所住的寝舍自然也在三長老的山頭。
今日還有其他人的比試,但無論是故妄還是江瑭顯然都并不感興趣,三長老看出他們的興致缺缺,便中途離場,領着他們去了先前所說的那處住所。
住所顯然已讓人收拾過一番,有些簡陋卻格外整潔。
“委屈無念佛子了。”三長老說着,往東邊的方向指了指,“子然的寝舍就在那個方向,從此處過去只需一盞茶的功夫。”
故妄微微颔首,腕間小青蛇也朝他所指的方向看了兩眼。
待三長老離去後,故妄取出随身帶的書冊,靜坐于床邊,旁若無蛇地沉浸在了書中世界。
小青蛇卻顯得頗為焦躁。
一開始還纏在故妄手腕上,試着和他一起看書。但許是書上內容于他而言過于晦澀難懂,沒多久這小蛇就開始纏不住了。
那細軟碧翠的身影在故妄的腕間、衣衫上、桌邊來回竄動着,還時不時從窗戶縫隙裏探出蛇頭,看向東邊的方向。
如此許久後,江瑭似終于憋不住道:“故妄,你說阿然他傷得重不重啊?今天晚上能痊愈嗎?會不會影響他明日的比試啊?”
輕微的嘩啦一聲,是故妄翻過書頁的聲音。
江瑭繼續嘀嘀咕咕:“若是傷得重、今日治不好可怎麽辦?阿然上一次大比也受了傷,若非如此,他那次定然就進前十了!”
又是嘩啦一聲,這次的聲音比方才更響了些,透出些許不耐的意味。
小青蛇卻像是完全沒察覺到一般,依舊似自言自語道:“這可不行,阿然已經快突破元嬰了,若是這次拿不到滿意的成績,下一次大比他就不能參加了,那就太可惜——唔?”
嘴裏被塞入一塊香甜柔軟的東西,江瑭下意識吞下,才意識到故妄不知從哪取出一塊桂花糕。
眼瞅着故妄又扯下一小塊遞來,江瑭連忙道:“故妄,我不餓,不想吃。”
故妄喂食的動作一頓,還是将已經扯下的小塊桂花糕遞給了小青蛇,剩下的則又收了起來。
他說:“你即便這般念叨他,也不能讓他的傷快些好起來,不如少說些話,還能讓貧僧的耳根清靜些。”
江瑭咽下那軟糕,蛇眸瞪大:“故妄,你這是在嫌我吵麽?”
故妄點頭:“是也。”
江瑭:“……”
他尾巴尖用力一甩,打在故妄手腕上,發出極輕的‘啪’的一聲,随即氣鼓鼓地轉過蛇腦袋,似乎連看都不願再看他一眼。
故妄:“……”
腦袋不怎麽聰明,脾氣倒不是一般的大。
他又在心頭嘆息一聲——這幾日不知怎的,他已經在心裏嘆氣不知多少次,若不是面上表情平靜慣了,怕是眉間都已經要皺出溝壑了。
不知是不是被這小蛇焦躁的情緒所感染,故妄也覺得自己現下有些煩悶。
窗外天色已暗,東邊那寝舍中人,卻依舊沒有出關的跡象。
小青蛇顯得格外沒精打采,除了被故妄塞到嘴裏的兩小塊桂花糕,便什麽也沒吃,碧翠蛇頭搭在窗沿上,視線幾乎沒從東邊那處挪開過。
故妄便愈發覺得心頭郁郁。
屋內瑩石亮起微光,照亮一室昏暗。
小青蛇細軟的嗓音突兀打破室內寂靜:“故妄。”
故妄頭也不擡:“何事?”
“我想去阿然那邊。”江瑭聲音極輕,帶着點軟軟的試探,“我、我實在是想他想得厲害,就算看不見他也沒關系,只是離他近些,我就能心裏好受許多。”
故妄翻書的動作一頓。
江瑭說完這句話後,便沒再說話,故妄也沒出聲,房間裏再次陷入一片寂靜,這寂靜卻顯得比方才更叫人心頭沉悶。
許久之後,故妄突然開口道:“既然如此,你便去吧。”
小青蛇耷拉着的小腦袋,瞬間就支棱了起來,一雙淺黃蛇眸亮晶晶的:“當真?故妄,你這是同意了麽?”
“是。”故妄聲音很低,比平日裏還要低上幾分。
江瑭蹭蹭他的手背,快樂嘶嘶道:“故妄!我就知道你最好啦!”
話音未落,他半截身子便已經竄出窗戶,卻聽見故妄一聲:“等一下。”
小青蛇身形便猛地一頓,艱難停在半空中轉頭,頗有些緊張兮兮地:“怎麽了?故妄,你可不要反悔呀!”
故妄伸手碰了碰他的腦袋,淺淡白光一閃而逝,在小青蛇周身覆下一層法術。
“去吧。”故妄輕聲,“早些回來。”
小青蛇吐了吐蛇信,突然向前一探,微涼的蛇唇蜻蜓點水般碰了下故妄的指尖。
“故妄,謝謝你。”細軟嗓音裏帶着平日裏少有的真誠,“我會很快回來的!”
故妄指尖一顫,控制不住地蜷縮起來。
那碧翠身影很快就消失在窗外夜色之中,故妄微微低頭,指尖處仿佛還殘留着那一閃而逝的軟涼觸感。
他心頭又是一嘆,只覺心神更亂了。
*
去東邊寝舍的路上,233問:【宿主,你一直在任務目标面前表露對那徐子然的喜愛,這樣真的好嗎?】
江瑭說:【長此以往下去當然不行,但目前為止,我所表現出的對徐子然的喜愛,只會變成日後的催化劑。】
【更何況……】江瑭頓了頓,輕笑一聲,【你又不是不知徐子然的真實面目,若他真如僞裝的那樣喜愛‘我’也就罷了,但他的‘愛’那麽虛僞,你覺得故妄會瞧不出來嗎?】
233語氣篤定:【任務目标定然看得出來。】
【沒錯。】江瑭說,【故妄不會不管的,你還記得我曾說過的嗎?他雖是我的救贖對象,但我要做的,只是站在深淵之中,等着他來拯救我。】
江瑭垂了下眸子,若不是此時蛇形不便,他真想摸摸那枚被他挂在脖子上的、裝着他‘一部分’的愛人的魚形玉墜。
他很清楚,只要有故妄在,江瑭什麽都不用操心,只需要做那條有點小聰明小心機、卻在某方面傻得可愛的小青蛇,曾經傷害過他的人渣一定會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那枚小小的、目前隐藏着看不見的玉魚,仿佛察覺到了江瑭心中所想一樣,突然散發出微弱的暖意,像是在回應着江瑭的心聲一般。
小青蛇在草叢間趕路的身形微微一頓,澄黃的眸光剎時柔軟了幾分。
談話間,江瑭已經迅速找到了徐子然的寝舍。
徐子然依舊在閉關之中,寝舍周圍設下了一層防護咒印,若是有人貿然闖入其中,定然會第一時間被他知曉。
江瑭當然不是真想來見他,他循着對方的氣息,爬上窗戶邊一棵樹上,便趴着不動了。
徐子然就在這個房間之中。
此次比試他傷得并不重,服下靈藥後身上的傷已然痊愈,但他卻依舊将自己關在房間之中。
原因無他,徐子然正在檢查他那把本命靈劍。
不知何故,這陪伴他百年之久的靈劍,近日卻突然出現了些許異狀。變得更活躍、更難掌控了,卻似乎也更強大了。
除了徐子然自己之外,無人知曉這靈劍的秘密——
他的靈劍被無數人誇贊是一柄好劍,皆因這劍是由一蛇妖的妖丹煉制而成。
檢查靈劍,其實就是檢查劍內藏着的那顆妖丹的情況。
徐子然控制着靈力探入劍內,那妖丹依舊如往常一般,甫一察覺到他的靈力,便透出幾分親近之意。
看來并無大礙,他心道,也許是靈劍将要進階,這才顯得比往日更活躍。
如是想着,徐子然正欲收起靈劍,劍內妖丹卻陡然一震。
與此同時,窗外突然想起一聲極輕的動靜。
徐子然心頭一跳,厲聲喝道:“誰在外面?”
話音未落他便破窗而出,循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一眼便瞧見了那條藏于濃密樹葉間的小青蛇。
徐子然瞳孔驟縮——
江瑭?!
冷光一閃,他的身體動作比思維更快,手中靈劍揮斬而出,直沖着那樹間小青蛇而去。
铮的一聲,那冷厲劍氣落在小青蛇身側一寸處,脆弱的樹枝咔嚓一聲斷裂。
小青蛇在空中撲棱兩下,随着斷裂的樹枝一同落于地面之上,細軟的身子被樹葉蓋于下方。
與此同時,遠處屋內的故妄猛然擡頭,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身形一閃便消失在了屋內。
一擊未中,徐子然很快就冷靜了下來。
不,不是江瑭。
雖然同樣是竹葉青蛇,但這條小青蛇周身氣息與他記憶中那蛇妖并不相同。
徐子然收起顫動得格外厲害的靈劍,眸光冷冷落于身前。
落于地面的樹枝下,探出一顆碧翠小巧的蛇腦袋,似是沒想到他會出手一般,那對澄黃的蛇眸中顯出幾分受驚般的呆滞。
徐子然覺得這小蛇有些眼熟,氣息似乎也有些熟悉。
還未等他想起在哪見過這條小青蛇,眼前空氣變一陣扭曲,黑夜中憑空出現一道高大白影。
徐子然後退一步,靈劍再次襲出,厲喝道:“誰?!”
淡淡月光傾灑,徐子然看清了這憑空出現的人。
他動作一頓,連忙收起手中劍:“原來是無念佛子,子然失禮了。佛子深夜造訪,可是有何要緊事?”
故妄卻并沒有理會他的問候,而是蹲身彎腰,将半截身子還掩在樹枝下的小青蛇捧起,輕聲問:“可有受傷?”
他聲音清淺,若細細聽去,便能聽出他嗓音裏藏着一絲微不可察的緊繃之意。
小青蛇下意識搖了搖頭,細聲說:“……沒有。”
徐子然怔了怔,這才猛地反應過來,這條小竹葉青蛇正是無念佛子的小獸寵,他曾在秘境論道那時見過一面。
難怪會覺得熟悉,徐子然心道,突然慶幸方才自己只是砍斷了樹枝,并沒有莽撞到直接攻擊那小蛇,否則但凡這小蛇有絲毫損傷,無念佛子恐怕都不會輕饒他。
如是想着,徐子然幹脆主動開口:“晚輩方才正在閉關療傷,聽見窗外傳來細微動靜,不知是無念佛子的小寵路過,下意識出手試探——”
他頓了頓,還算俊秀的面容上劃過一抹懊悔和關切:“晚輩應該并未傷到他,可能受了些驚吓。”
故妄頭也未擡,聲音淡淡:“出手試探?即便是在自家宗門內,你也一直這般警惕麽?”
徐子然微微啞然,他自然聽出了佛子平淡語氣下的不滿,只能硬着頭皮說:“是晚輩的錯,晚輩給您賠個不是。”
“為何是同貧僧賠不是?”故妄冷聲,“你差點傷到的人并非是貧僧,而是他。”
一邊說着,故妄一邊用手指輕蹭着江瑭冰涼的腦袋,仿佛在用這種方式安撫他一般。
聞言徐子然一怔,目光落在那拇指粗的碧翠小蛇身上。
無念佛子這意思,是讓他同這小蛇妖賠禮道歉?
徐子然眼底眸色扭曲一瞬,但他向來能屈能伸,很快便順從開口說:“無意讓你受到驚吓,非常抱歉。”
江瑭睜着澄黃的眸子看他一眼,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甚至連往日格外活躍的尾巴尖尖都紋絲不動,一副受驚過度、有些木楞的模樣。
見他這幅模樣,故妄唇角的弧度更冰冷了幾分。
——當真只是無意試探麽?
但他到底沒能對徐子然做出什麽,并非因為對方沒有真的傷到小青蛇,而是故妄念着小青蛇對此人的喜愛之情。
以這小蛇對此人的喜愛,等從這驚吓狀态中回過神,定然不會樂意看到徐子然‘受委屈’。
故妄心頭煩悶得厲害,更是不欲再看到徐子然那張臉哪怕一秒,轉身便帶着小青蛇離去,白衣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直至回到屋內,故妄取過一塊幹淨棉帕用溫水浸濕,輕輕包裹住小青蛇的身子。
片刻後,這小蛇總算稍稍回神。
“故妄?”江瑭嗓音細細,“我們回來了麽?”
故妄嗯了一聲,低聲問:“被吓到了嗎?”
小青蛇模樣有些頹靡:“我從未見過阿然那般模樣,他以往在我面前的時候,總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樣子,可親和可好相處了。”
故妄不置可否:“是嗎。”
江瑭似沒聽出他語氣中的不對,輕聲說:“若阿然知道我就是他的阿瑭,定然不會像今天這般兇——”
他頓了頓,問,“故妄,你何時才能找到那取走我妖丹、将我封印至秘境的妖?”
故妄沒有說話。
但他并非是不想回應,更不是他忘了此事——
恰恰相反,自答應幫江瑭找到那仇人後,故妄便一直有派人打探相關的情報。
但那襲擊者格外狡猾,傷人時顯然做了僞裝易容,周圍又沒有其他目擊證人,想要在茫茫妖海之中尋到這麽一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
不,說沒有目擊證人也全然不對。
據江瑭所說,當日那徐子然也同他一起受襲重傷。
故妄派出的人,自然也旁敲側擊同徐子然打聽過當日之事。據徐子然所說,那人修為極高,他連人影都未曾看清便失去了意識,連一點線索都沒有。
故妄無意識用指腹輕蹭着冰涼的蛇身,腦中思緒百轉千回。
他總覺得,事情似乎沒有江瑭和徐子然說得那般簡單。
小青蛇受到了驚吓,精神有些頹靡,只勉強吃了點東西,便纏在故妄腕間,不樂意再動彈了。
“若不是我打擾到阿然療傷,阿然也不會反應這般大。”小青蛇語氣蔫蔫,“不怪阿然,今日确實是我的錯。”
“這并不是他攻擊你的理由。”故妄道,“錯在他,不在你。”
江瑭瞅了他一眼,小巧蛇頭輕搭在故妄的虎口處,沒再開口說話。
見他這幅心情郁郁無精打采的模樣,故妄語氣軟和下來:“徐子然明日的比試在早上,你若不想因為困倦而錯過他的比試,就早些休息罷。”
這話相當湊效,沒多時江瑭的呼吸便平緩下來,顯然已經睡着了。
故妄沒忍住,又是心中一嘆。
*
翌日清晨,故妄帶着依舊有些昏昏欲睡的小青蛇,坐在了觀衆席最佳席位處。
見他來了,三長老笑呵呵打了聲招呼,然後道:“老夫聽子然說,你們昨夜見上了一面,但因為他的疏忽而發生了些小沖突,惹得無念佛子有些不快?”
“算不上小沖突。”故妄語氣淡淡,“只是他差點傷到貧僧的愛寵,讓他受驚了一整夜罷了。”
明明是非常平靜的語氣,三長老卻從中聽出了一絲陰陽怪氣。
三長老圓滑地呵呵一笑,還欲說些什麽,卻見白衣佛子已然低頭,指尖逗弄着腕間小蛇,一副不欲和他多說的模樣。
三長老便幹脆收回視線,不再自讨沒趣。
徐子然今日的比試安排在了第一場,故妄來了沒多時,徐子然便同另一劍修登場了。
劍修大比已經進入到了尾聲,今日的比試為十進五。
徐子然甫一現身,方才還困得打瞌睡的小青蛇頓時來了精神,細軟的身子高高支棱起來,蛇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下方擂臺。
——若不出意外,這小蛇馬上就要開始喋喋不休吵吵鬧鬧了。
故妄心頭剛閃過這年頭,耳邊便立刻傳來熟悉的細軟嗓音,一聲又一聲,句句不離‘阿然’二字。
故妄聽得心煩,幹脆從靈戒中掏出一本書冊,在周圍嘈雜環境中看起書來。
但小青蛇的嗓音依舊無孔不入地鑽入他的耳中,叫他一眼沒看下方擂臺,卻依舊不落下徐子然的每一次出招——當然,是小青蛇解說版。
如此許久後,在那細細嗓音的尖叫聲中,第一場比試落下帷幕。
徐子然自然取得了勝利,他朝被他擊敗的對手抱拳,格外有禮道:“承讓了。”
一旁無劍宗宗主笑呵呵地撫着胡須,贊賞道:“老三啊,你這弟子的實力倒是愈發精進了,這些年進步很快啊。”
“那是自然。”三長老也笑道,“子然這孩子就是這樣,有目标便有動力。”
“哦?目标?”無劍宗宗主問,“是何目标?”
“得了罷,你可別在這時候跟我裝傻。”三長老笑說,“你又不是不知子然和你家清潭的關系。”
宗主便哈哈一笑:“清潭天天在我面前念叨他,有一陣子我都聽煩了!得虧子然這孩子确實不錯,沒叫我真的厭煩他。”
三長老面上笑意擴大:“子然可是跟我說過很多次,讓我找機會同您商量商量。”
宗主假裝不知:“商量何事?”
三長老輕咳一聲道:“自然是子然同清潭的婚事。”
“婚事——這可不是小事。”說歸這麽說,宗主臉上依然笑呵呵的,顯然并非是不滿意,“你說了可不得算,得看那小子的表現如何。”
他沒說具體是什麽表現,三長老也沒問,但兩人顯然都對彼此的态度心知肚明。
這兩人聊得歡快,也沒有藏着掖着的打算,這番話便被一旁的故妄,以及他腕間那條小青蛇盡數聽了去。
江瑭支着身子,明明徐子然還在下方沒有離去,那雙澄黃的蛇瞳卻頭一次沒盯着徐子然,而是落在了宗主和三長老的身上。
許久之後,直到那兩人已經開始聊起了其他事,沒再談什麽婚事不婚事的話題。
江瑭才遲疑着開口:“……故妄,我剛剛是不是聽錯了?”
故妄沒有說話,卻用手指輕輕攏住小青蛇細軟的身子,似是怕他尾巴失力,從他腕間掉下去一般。
“我怎麽、怎麽聽見,他們在說阿然和、和別人的……”
‘婚事’這兩個字在小青蛇唇間輾轉許久,粉嫩的蛇信嘶嘶,卻怎麽也說不出那兩個字。
江瑭仰着碧翠的小腦袋,淺黃的眸子落在故妄身上:“故妄,你聽到了嗎?”
那雙漂亮的蛇眸中帶着詢問,卻溢出些許沒被藏好的無助和無措。
故妄遲疑兩秒,輕聲說:“聽到了。”
江瑭依舊保持着剛剛的姿勢一動不動,許久之後才又開口,聲音裏帶着細細顫音。
“故妄,你說有沒有可能、只是同名同姓之人?”也許是說話之人自己都不相信這句話,聲音也愈發低了下去,到最後幾乎低到聽不見,“有沒有可能,他們說的不是阿然,而是……而是另一個叫子然的人?”
故妄沒有說話,攏着小青蛇的力道卻愈發重了些。
一人一蛇陷入短暫的沉默,卻聽見一旁的三長老突然又道:“子然來了啊……喲,清潭是何時回來的?”
只聽一聲陌生女聲道:“爹,三師叔,清潭剛回來。”
“這臭丫頭,一回來就去找你的子然哥哥,連親爹都忘到一邊去咯!”宗主似怒似責,語氣裏卻始終帶着點笑意。
“宗主莫怪,是子然的不是。”這次是熟悉的男聲。
故妄清楚地感覺到,在這道聲音響起的時候,腕間小蛇身子一僵,碧翠蛇頭朝男聲傳來的方向看去。
是徐子然,身邊還站着一窈窕女修,長發高束在腦後,面容姣好英姿飒爽。
那便是無劍宗宗主的女兒清潭。
兩人的出現,讓這片席位上的人注意力都放在了他們身上,不時傳出親切調侃聲。
“年輕人關系就是好啊!”
“剛剛還聽宗主和三長老談到你們……”
“……郎才女貌,天生一對!”
小青蛇愣愣地看了他們許久。
青年男修和女修并肩而立,似是被周圍人調侃得有些不好意思,臉上都泛起些淡緋之色。
再往下看去,徐子然竟一直牽着清潭的手,從未分開過。
下一秒,江瑭眼前視野一暗。
耳邊傳來故妄的聲音:“別看了。”
然而視野雖擋住了,周圍人的聲音卻依舊源源不斷地傳來。
小青蛇的尾巴尖繃得極緊,就連往日柔軟的蛇腹,此時也僵硬到有些咯手。
故妄便道:“也別聽了。”
淡淡白芒自指尖溢出,阻隔了外界的聲音。
故妄幹脆起身,準備從坐席上離去。
三長老注意到他的動靜,問道:“無念佛子準備走了麽?”
他這話一出,其他人便都看向了故妄,就連徐子然和清潭也并不例外。
徐子然連忙上前兩步:“無念佛子——”
然而他才剛剛開口,故妄便打斷他說:“是,準備走了。”
“還真就只看子然這一場比試麽?”三長老笑說,“子然現在就在這裏,佛子那愛寵不是很喜歡子然麽,怎的不多待一會?”
“不了。”故妄淡淡道,“他略有不适,貧僧帶他回去歇息。”
說完,故妄便不打算再多留,攏着腕間小蛇,轉身準備這一片嘈雜之地。
然而剛走沒兩步,他腕間的小蛇陡然一動,被故妄眼疾手快地一把攔住。
幾乎是同時,徐子然身後的長劍震了震,他反手按住劍柄,有些不解自己的靈劍為何突然如此亢奮。
故妄卻陡然回過頭,目光隔着層薄紗落在徐子然身後那柄長劍之上。
剛剛那一瞬間,他從那長劍之中,察覺到了一抹熟悉的氣息。
——是屬于江瑭的妖力。
直至回到屋內,故妄才松開一直攏着小青蛇的手。
江瑭似已經平靜下來,此時正一言不發地纏着故妄的手腕,柔軟的身子将那皚白的手腕纏得極緊。
故妄輕聲問他:“貧僧若不攔着,你方才想去做什麽?”
“……不做什麽。”江瑭輕聲回答。
故妄重複他的話:“不做什麽?”
江瑭沉默許久,才又道:“我就是想問問他,他和那叫清潭的女修的婚事,到底是真是假,問他是不是當真已經不喜歡我了,把我忘了,要去和別人結為道侶了——”
小青蛇說着說着,細軟的聲音逐漸大了起來,裏頭滿是難過悲傷,藏着一絲顫抖的哭腔,卻獨獨沒有憤怒。
“這才過了一百年! 他怎麽就、就要和別人結成道侶了!”小青蛇嗚嗚咽咽,“故妄,一百年的時間,真的能改變這麽多的事情麽?”
故妄沒有說話,只重新攏住小蛇輕顫着的身子。
他知道此時說什麽安慰的話都無用,這小蛇妖需要的只是一個傾訴的對象。
哭哭啼啼的聲音不絕于耳,故妄心頭沉悶,卻并非是覺得這小蛇妖吵鬧,而是想到了方才離開時的那一幕。
就在那徐子然的靈劍震動之時,靈劍內溢出一絲細微的氣息,被故妄捕捉到了。
故妄記得江瑭曾同他說過,他曾給過徐子然幾枚蛇鱗,用于制作靈器。
但故妄卻覺得,那劍中溢出的氣息并不像是蛇鱗。
蛇鱗歸根結底只是一枚鱗片,或許上面可以承載些許妖力,但絕不會這般強而濃郁。
比起鱗片,那劍中妖力更像是……妖丹。
故妄一邊用指腹輕撫着小青蛇,一邊在腦中不停回放方才那一幕,回顧着那一瞬間所感受到的江瑭的妖力。
不知過了多久,掌中小蛇似乎哭累了,細軟的身子纏着故妄的手指睡着了。
哪怕在睡夢之中,那蛇尾還時不時輕抽兩下,似乎睡得并不安穩。
故妄指尖輕點于小蛇額間,淺淡靈力順着指尖探入江瑭體內,小青蛇緊繃的身子驟然放松下來,成功進入酣甜夢境。
天色漸暗,故妄起身關上窗子,靠坐在床頭并未入眠,唇角抿出極為冷厲的弧度。
他沉思了許久,突然擡起空閑的那只手捏出訣印,低聲吩咐:“查查徐子然,重新查,那妖必然和他有關系。”
*
天蒙蒙亮時,故妄便脫離出打坐狀态。
江瑭不知何時已經醒了,碧翠的小腦袋搭在窗邊,透着細細縫隙朝外看去,一副極為憂郁的模樣。
見故妄動了,小青蛇回過頭,輕聲說:“阿然今天五進三的比試也是第一場,故妄,我們看完這場比試就離去吧。”
故妄微微一怔,似是沒想到這小蛇妖會主動提離開,便問:“不再看了麽?”
“不看了。”江瑭搖頭說,“再看下去……也沒有意義了。”
故妄沉默片刻,問他:“你先前不是說,若徐子然當真不喜歡你了,你就再想辦法讓他重新喜歡上你麽?”
“我确實這般說過,但這句話的前提是,他只是不喜歡我,而不是有了別的喜歡的人。他如今已經有了新的喜愛之人,且已經快要結為道侶了,我若再在此時出現,對阿然糾纏不休,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小青蛇聲音輕而軟:“就和你之前說的一樣,一百年的時間很長很長,真的能改變很多很多事。”
他的情緒顯然比昨日穩定了許多,細聽之下依舊藏着些難過,明明這難過已經沒有昨日那般濃稠,卻叫聽着的人依舊心口發悶。
故妄唇角輕抿,心口陌生的情緒讓他略感無措,面上卻未曾顯露半分。
“好。”他同樣輕聲道,“不看便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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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今日,我就又是無拘無束的單身小蛇了。”小青蛇甩甩尾巴,仿佛在自我安慰一般,“這世上好看的人那般多,他徐子然都能喜歡上別人,和別人結為道侶,我為何不可?”
一邊說着,江瑭一邊用力冷哼一聲:“我可是美絕豔絕的蛇妖!還會怕沒有人喜歡我不成?等着瞧,我明兒就去找一個比他徐子然更好看的道侶!”
說完還仰頭看了故妄一眼,問他:“故妄,你說是也不是?”
故妄:“……”
他有些想笑,但頂着小蛇妖‘氣勢洶洶’的澄黃眸子,他還是淡淡嗯了一聲說:“是。”
江瑭又嘀嘀咕咕許久,翻來覆去說了許多遍‘要去找新道侶’的話,直到故妄帶着他來到觀衆席,他才驟然收斂起聲音。
徐子然正站在無劍宗三長老身後,身邊是江瑭昨日見過一面的清潭女修,兩人正相談甚歡,笑聲不斷。
故妄腳步微頓,低聲傳音:“還坐過去麽?”
江瑭猶豫了兩秒,狠狠咬牙說:“去!他徐子然現在和我可沒有關系,我都說了要找新的道侶了!”
故妄唇角輕勾了下,神識落在徐子然身後長劍之上,果然又捕捉到了一絲極為淺淡的江瑭的氣息。
但這氣息非常微弱,比之昨日察覺到的要弱上許多。
故妄收回神識,落座于先前的席位上。
距離第一場比試開始,還有約小半個時辰的時間,因此徐子然并未急着上場。
三長老樂呵呵地招呼道:“無念佛子可要來一起聽聽?”
故妄問:“聽什麽?”
“子然正在講他和清潭的事呢!”三長老笑眯眯道。
腕間小蛇身子一緊,什麽話也沒有說,但小腦袋不自覺往那處偏了偏,顯然并非完全不感興趣。
徐子然羞赧道:“師父!”
“還害羞起來了!你看人家清潭都沒害羞,你羞個什麽勁兒?”三長老打趣道,“繼續繼續,剛說到你剛拜入宗門,還是個煉氣期弟子時,見到清潭的第一眼就對她一見鐘情——”
碧翠的蛇腦袋從故妄衣袖之間探出,嘶嘶道:“……剛拜入宗門,煉氣期就一見鐘情?”
可他百年前被封印至洞穴時,徐子然就已經是金丹期了啊!
似是意識到了什麽,小青蛇蛇信一吐,不可置信地道:“故妄,莫非這麽多年以來,我喜歡的人原來是個渣男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