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我幫你忘了他◎
從城門回宮後, 方柔大病一場。
太醫看過說是憂思過重,身子虛又受了風寒,所以病來如山倒,須得好好靜養, 不能再勞累。
蕭翊聽懂太醫言下之意, 舉止總算收斂許多。只是在方柔病着的這段時日, 他将朝政繁務都搬到了景寧宮處理,無論方柔清醒還是睡着, 他就在守在一旁的書案旁批奏疏。
若遇到散朝與大臣議事,衆人便退到屏風外, 但蕭翊從不離開這間屋子。
後來方柔總算有了精神力氣, 蕭翊還是小心翼翼。明眼人都覺察出, 寧王殿下似乎轉了性,竟對個女子如此上心,不僅如此,他的姿态裏甚至還有幾分忌憚。
而春桃和阿妩是舊人,都曾跟過方柔,她們知曉這一份顧忌事出有因。
尤其春桃, 她見了方柔現在的模樣, 心中實在不忍。
方柔幾乎失去了露笑的能力, 終日死氣沉沉,不止是因先前病着, 等到她病好了,模樣瞧着一如最初,她整個人卻散發着一陣冷。
無論蕭翊在不在景寧宮, 她每日只沉默着慢慢看書, 要麽就是站在院外望天出神。
景寧宮的禁軍先是守在殿外, 過後退到了院牆邊,後來統統被撤到了院外,再到如今已歸至各宮原位,這附近再難瞧見他們的影子。
可方柔全當不覺,從那日之後,她連景寧宮的門也沒踏出去半步。
這倒像是遂了蕭翊的心願,乖順、聽話,可她也成了只會喘氣的死物。
春桃先前還會跟阿妩一起變着法子逗她,方柔眼神裏透露着不耐煩,春桃還是第一回 見她有這樣生人勿近的疏離,後來也不敢再惹她不高興。
蕭翊看在眼裏,從來不知方柔竟有這樣的韌勁,好像非要與他作對那般,起居飲食像個正常人,可是仔細去瞧,卻哪哪兒都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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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蕭翊按兵不動,只當覺察不出那般。他的耐心極好,眼下心病已除,裴昭遠去西南苦地,山長水遠他們再不可能相見。
他知曉總有一日方柔能醒悟過來,能忘記這短暫的意外,與先前那般,滿心滿眼只有他一人。
太後也依照當日所言,親傳了聖母皇太後懿旨,找了個看得過眼的由頭,擡方柔作了平妻,冊封王妃,與沈清清平起平坐。
蕭翊心滿意足,可方柔不為所動,她甚至為沈清清感到可憐,因為她幾乎每時每刻都被扣在蕭翊身邊,如此可見,他再沒回去過寧王府。
愛錯了人的下場,并不比失去愛人好到哪去。
方柔的身子慢慢轉好,蕭翊已習慣在景寧宮處理公務。朝臣和內官心底門兒清,今後沒人再問該去何處,只要有事奏請,統統候在景寧宮外。
有朝臣在,二人還隔着屏風互相避忌,可入夜,蕭翊強迫方柔與他同在外頭的軟榻共處,他批他的奏疏,她看她的閑書。
有時方柔困了,蕭翊仍未了事,他也不放人,只是攏着她,由她靠在榻上入睡,過後事畢,蕭翊再抱着她一同回內室。
方柔起先反抗,無果,她很快想通,不再與自己鬥,往往翻個身背對蕭翊安靜睡去。
蕭翊雖不樂見她如行屍走肉,可最起碼,他們間再也沒有争吵。
他總想着,慢慢來,方柔總會回心轉意。
月餘過去,刑部協同大理寺已将謀逆案清點歸冊,蕭翊先前就與皇帝籌謀過,重要的是将蘇氏連根拔起,至于連帶起的泥,若再能栽培,手下留情,死不悔改,一并發落。
朝堂之中人人自危,但大臣們很快也嗅到了這絲信號,由此,風向忽而變了。
此案雖牽連甚廣,但并非有屍山血海的殘暴。蕭翊拿了大理寺修來的奏疏,召內閣、刑部、兵部衆臣同商共議,最終逐一發落,此事塵埃落定。
只是期間,郎子豐與他獨自對談之時,曾提過關于裴昭的罪名。此案由郎子豐揭舉,自然也有他協同辦差,郎子豐自知蘇太傅謀逆罪證确鑿,可裴昭為何會被卷入其中,他并無确鑿證據,由此一直心懷異議。
而蕭翊卻只是輕飄飄地與他說了句,罪名既定,流放西南。
郎子豐還有着谏官的秉性,當即與蕭翊吵了起來。
彼時方柔難得出了趟景寧宮,那日春桃和阿妩說了許久,這才帶她去了禦花園,賞雪游園散散心。
蕭翊本還耐着性子與郎子豐說幾句,一擡眸,見方柔的裙子踏進宮門,忙甩了奏疏,喝令郎子豐退下。
方柔和春桃甫一進院子,忽聽見蕭翊發怒,皆是一怔。
不多時,便見郎子豐踏出殿外,神色陰沉地朝外走。他經過方柔身側,頓了頓步子,朝她輕施禮,随後又挺直背脊出了景寧宮。
方柔進了殿內,卻見蕭翊神色如常對着她伸出手,面上帶着淡笑,說給她找了幾本新鮮的神仙話本,能看好一陣子。
方柔自當不知曉他們二人的争吵,進門接過書,道了謝。蕭翊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望着她獨自走進屏風之後。
了無生趣。
如此又過了些日子,方柔總算有了些變化,雖很細微,但春桃察覺得到。于方柔自己來說,她倒沒覺得自己有何不妥。
她先前就是不想說話,心底什麽事物都裝不下那般,似乎活着已耗盡了她所有精力。
她似乎再無可求,裴昭沒被賜死,踏上了流放之路,她甚至還遠遠地看了他一眼,可,她寧願沒有。
過後不久,謝鏡頤也修書進宮,字裏行間沒提旁的事,只叫她好好過日子,他和師父在丘城一切都好。
方柔不用想也知這是蕭翊的安排,大家都商量好那般,全當她與裴昭的事情從未發生過,如蕭翊所願。
可她只剩苦笑,病過後雖身體無礙,可總是容易乏累,許是大喜大悲情緒起伏實在傷神,太醫院送來的藥她盡數潑到了窗外。
春桃見了不敢攔,阿妩悄悄向蕭翊禀報,他只是低嘆,沒有幹涉。
這夜大雪,冬至将近。
方柔近來睡得早,蕭翊仍堅持要她陪在身旁,春桃在軟榻上鋪了層褥子,方柔睡得舒服許多。
殿內地龍很暖,烘得她越發昏昏沉沉,今日也不知怎麽了,她到後來竟直接伏案睡了過去。
蕭翊在旁看奏疏,餘光察覺方柔的腦袋已貼在案上,忍不住說她:“眼睛不想要了?”
方柔遲遲沒動靜,他蹙眉,垂眸望去,才發覺她已閉眼睡熟了。
蕭翊一怔,轉而無奈地笑嘆。
他擱下筆,輕輕摟過方柔,将她的身子放平,腦袋枕在他腿上,取了外袍給她披着。
方柔一直沒醒,只因姿勢變化呼吸亂了一瞬,轉而又沉沉睡去。
蕭翊享受着這一刻,他終于找到了絲二人過去相處的影子。
也正是這寧靜美好之際,何沉的身影出現在殿外,他神色匆忙,鮮少有這樣情緒外露的時刻。
上一次他主意不定,還是方柔從莊子逃走的那日。
蕭翊當即皺起眉,下意識瞥了眼熟睡的方柔,不願驚醒她的美夢,默默示意何沉進殿說話。
何沉目不斜視,垂眸行禮,聲音很低:“殿下,蜀地連日暴雪,流放營遇塌方落石,死傷十數人。”
蕭翊手中的筆一頓,那簇朱色越斂越重,最後“啪”地一聲砸在奏疏之上,朝四周濺出,而那行字出自郎子豐之手,上書:臣求請殿下收回旨意,饒恕裴昭。
他沉默着,視線不可避免地落在方柔身上,可她面色沉靜,仍保持着先前入睡的姿勢,呼吸均勻和緩。
蕭翊擡眸看向何沉,面無表情地擱下筆,蓋上了那份奏疏。
何沉繼續道:“營官已将死傷名目傳書回京,請殿下過目。”
說着,他自懷中掏出一份書函,雙手呈遞向前。
誰知蕭翊卻一擺手:“不必,你點過即可。”
何沉頓了頓,“事發于深夜暴雪之際,有一營房被落石砸中,三人被壓在巨石之下當即喪命,有兩人是蘇氏謀逆案要犯。”
蕭翊靜默着,何沉深呼一口氣,聲音極低:“殿下,其中一人是裴昭。”
他話音落下,蕭翊已垂眸凝視着身.,下的方柔。她仍保持着熟睡的姿勢,可長睫卻極不可察地輕顫了一下,她的呼吸綿長,可這一絲動靜卻被蕭翊輕易捕獲。
他斂眸,忽而擡指撫上她的發,方柔一動不動,仿佛睡得格外沉。
蕭翊的嘴角閃過一絲冷嘲,他溫柔地輕擡起她的腦袋,拉過軟墊給她枕上,動作輕緩地站起身。
何沉詫異地望向蕭翊,卻即刻會意他的眼色,忙俯身出了殿外。
蕭翊徐步跟上,臨到門邊,又側身回望向方柔,她安靜地睡着,蕭翊踏出門。
何沉已候在院內,蕭翊一步不停,一直走到書閣,不待何沉有動作,他已推門走了進去。
蕭翊坐于案後,伸出手,何沉已将名冊遞了上去。
他粗略掃過,在名冊最後見着了裴昭的名字,旁邊加蓋了流放營士官的印鑒,不是僞造。
蕭翊冷笑:“你信麽?”
何沉面無表情:“屬下不信。書函所寫,這三具屍體被拖出來後已面目全非,一切太過巧合。”
蕭翊合上名冊,“去查清楚。”
何沉領命,随後遲疑了片刻,又道:“殿下,珍嫔求請入乾康宮照料聖上。她已在乾康宮外跪了兩日,您看……”
蕭翊微微蹙眉,半晌才道:“皇兄如何了?”
何沉:“馮淳安每日在宮內打點,聖上已能言語,但尚不能落床行走,秦居士送來的湯藥每日都在服用,其他一切如常。”
蕭翊颔首:“讓她去吧,把公主也一并帶去。”
何沉稍怔,随後奉命離去。
蕭翊的視線再次落在書案上,他捏起名冊,凝視着裴昭的名字,長嘆了一口氣。
他獨自在書閣坐了許久,平複了心緒,這才回了正殿。
方柔換了個睡姿,面朝裏,腰上搭着他那件外袍,遠遠瞧着凹下去一片,令蕭翊見了心浮氣躁。
他慢慢步至榻前,這才察覺出不妥。
方柔整個人太過緊繃,像是為了維持這安穩的表象克制着情緒,由此反倒過于明顯,能讓人輕易看出不對勁。
蕭翊拿開長袍,手掌撫着她的肩,“既已醒了,為何不回裏屋接着睡?”
方柔仍沒有動,眼眸止不住地發顫,蕭翊默默在榻邊坐下,伸手摟起她,将她擁入懷中。
方柔身子一僵,終于有了些反應。
蕭翊的五指沒入她的長發裏,絞起,松開,細嗅她發間的幽香,一點點落下,鼻息拍在方柔的頸間,他克制了太久,忍耐了太久。
今夜算傳了個好消息,起碼,無論方柔信不信都好,面上已是定局。
他輕輕吻着她的臉,碾.磨她的唇,逼.迫./她發出聲音。
吻得輕,複又.咬.得重了些,直到方柔終于睜開眼睛,一片水霧藏不住。
蕭翊的心忽而被刺了一下,那根消失許久的刺像是忽然又長出來般,又照着舊疤深紮入內,越長越深。
他托着方柔的下巴,逼.,迫她擡起頭,“阿柔,你和他不過寥寥數月。”
“這段日子我依着你,慣着你,你想要做什麽我都不阻止。你對我擺冷臉,不與我說話,我都可以忍受,我知曉你需要時間。”
方柔的手指緊緊攥在一起,她克制着心頭的那陣恨,只怕自己稍稍失态會再擡手給蕭翊一個巴掌。
如今她對他只有這一份沖動。
蕭翊終于分開糾.纏,他按着她的肩,目光懇切:“他能給的我都會給你,他不能給的我也能做到,甚至做得更好。阿柔,你看着我,我幫你忘了他。”
方柔再忍不住,她耗盡了全力,不去想方才聽到的事情,不去看蕭翊充滿期盼歡欣的臉,她不與他對視,緊盯着蕭翊的衣襟,去看那抹金邊紋路,眼睛卻疼得發脹。
直到蕭翊說,要她忘了裴昭。
方柔從唇中擠出一絲冷笑:“蕭翊,你害死了他,你手上又沾了一人的血。”
蕭翊一怔,沒想到時隔這樣久,方柔再次與他對話,開口便是一道冷冰冰的宣判。
“怎麽?你覺得只要你沒親自動手,他的死活就與你無關是麽?”方柔掙脫他的懷抱,光着腳.下了軟榻。
她的臉色滿是憤怒,是與當初在西辭院和他争吵時截然不同的憤怒。原先她的表情會帶着些委屈和難過,而現下,只剩下怒和怨。“你有什麽好,你給了我什麽?”
蕭翊的心口猛地被撞了一下。
“我要自由,我要輕輕松松地過日子,你給我了麽?”
又是一下。
“你給我的只有強.迫和霸.道,你拿什麽與他比?床.上那點事麽?你怎知裴昭不如你?”
蕭翊再壓抑不住心中的憤怒。
這積壓了月餘的不滿和忍耐,終于因這一句話頃刻決堤,她又提起了他心底那根刺,久久不愈,反倒變本加厲。
“住口!”他大步向前,方柔卻抄起一盞琉璃燈,狠狠地砸在他面前。
“別過來。”她又拿起第二件,“你把我困在宮裏又如何?這些日子以來你滿意了麽,痛快了麽?”
“你明明知曉我不樂意,可你假裝一切都沒有變。蕭翊,自欺欺人有意思麽?我以前如何與你共處,你全忘了麽?”
方柔冷着眸子,将這些天無處發洩的怨恨和盤托出。若沒有裴昭這件意外,她甚至連自己也騙過去,以為心已死了,再不會對外界變動起波瀾。
直到何沉說出那句話,字字如刀,鑽心剜骨。
她那日遙望着他的背影,那件單衣能禦寒麽?他為了演武方便慣常不多穿,手總是冰涼,嘴上總說不要緊。可隆冬大雪,他前去流放營一路艱辛,染了風寒病在途中如何是好?
可方柔知曉,哪怕他們遙隔千裏,她心中總有念想,還能忍耐。
而現在,她不需要再忍。
最壞還能壞到哪裏去?她這些日子瞧着茫然無措,實則在心底将種種事件穿針引線,從頭到尾捋了一遍,就如她重新踏回西辭院當初的想法,她需要更了解蕭翊,知曉他的軟肋,如何拿捏他,達到自己的目的。
方柔自信他不會殺了她,更不會拿丘城的親人作惡。
他舍不得,不是舍不得傷害無關緊要的人,而是舍不得丢掉這趁手的棋子,他唯一能拿來要挾方柔、令她能有情緒起伏的棋子。
至少他現在對她還有無窮的興趣,想要擺布她、馴.化她,拿親人來要挾,蕭翊用起來得心應手。
蕭翊慣會下棋布局,在蘇太傅此事上已能窺得一二。
既已坐在了棋盤對面,她可以利用一切餘地為自己求好過,哪怕只是一息的發洩和傾訴,她覺得痛快,她有時也不用逆來順受,好似一切圓滿都給蕭翊占去了。
蕭翊冷眸望向方柔,面色陰沉得可怕。
他果真沒再往前,不是怕那毫不起眼的物件,他想聽方柔把話徹徹底底說開,他也厭倦了這些日子裏來表裏不一的安寧,不若一起毀個徹底。
“我知曉又如何,難不成你逃得掉?”蕭翊與方柔不同,他盛怒之時,反而顯得格外平靜寡言,說話直擊要害,免去許多無用的情緒宣洩。
這也是方柔後來品出來的,先前她跟他在西辭院吵起來,蕭翊那會兒更多的應是不解和煩躁,倒不見得真怒自心起。
而一旦他不願跟人争吵,那才是他想要發落計較的時候。
“孤之前想錯了,總以為放着不提,懷柔之策彼此都好過。對于你,只得趁早說開,趁早死心。”他平靜地望着方柔,說出來的話不帶一點情緒,“你不用再想着逃走,阿柔。哪怕我不做皇帝,無論後宮或王府,你只能留在我身邊。”
方柔怒視着他,竟忽然蹲下身子撿起一塊鋒利的琉璃碎片:“若我死也不從呢?”
蕭翊瞥了眼那片琉璃,面無表情:“你可以試試。”
方柔氣得渾身發抖,她揣摩着蕭翊,試圖剖析他的想法,而她又何嘗不是被看透的那個人?
與人博弈太累,方柔還在學,蕭翊确實個中高手。
他太了解她,早已看透了她,他的阿柔不是個輕易尋短見的人,她渴望自由,總期盼着會有哪怕一絲機會逃出生天。
她堅信天無絕人之路,她想鬥,也在與他鬥。
這令蕭翊興致勃然,方柔終于有了反應,像活生生的人,不再是死氣沉沉。
她放下了手,那琉璃已劃破了她的掌,一抹刺目的紅溢出,蕭翊掃過一眼,稍稍蹙眉。
“我真後悔那日救了你。”
她終于說出來了,這原先從沒有過的悔意,霎時間漫上心頭,她身心俱疲,為何她在這樣美好的年華,要與一個智謀百倍于她的人過着勾心鬥角的日子?
西北風光無限好,她想騎那匹最烈的馬,背着師父偷嘗一口高烈的頌餘酒,想一人一騎跨越大漠,與那走商的駝隊縱情高歌,聽他們說這一路的奇聞轶事。
她想走便走,想停便停,哪怕沒遇到裴昭,哪怕此生不結良緣,又有何妨?
蕭翊只說:“那你就用這輩子來後悔吧。”
方柔凝望着他,嘴邊的冷嘲還未浮起,整個人忽然朝前一栽,差些撲進琉璃碎片之中。
在她落地的剎那,她聽見一聲悶響,蕭翊以雷電之勢擋在她的面前。
方柔眼眸一暗,失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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