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就這麽恨我?◎
皇帝正與珍嫔在乾康宮說閑話, 他才散了朝會,近日無事,倒是內閣有位老臣問起了蕭翊的去向,他打發了幾句, 也沒刁難。
他今日興致高, 叫了些甜飲, 本打算等淳宜游園回來一塊吃。
殿外有內官通傳,說蕭翊入宮求見。
珍嫔與皇帝對視一眼, 默默福身退了下去。
不多時,蕭翊神态自若地進了大殿。
皇帝招呼他入座, 順手乘了碗甜湯, 上下打量一眼, 笑着道:“瞧着氣色不差。”
蕭翊慢慢嘗了一口,先說了句味道不錯,過後把碗推到一旁,也望着皇帝看了會兒,低笑:“皇兄近月辛勞,倒是神采十足。”
皇帝笑着沒答話, 朝劉福看了一眼, 他機敏地上前看茶, 随即又退到一旁。
蕭翊瞥了他一眼,低聲道:“馮淳安仍在乾康宮麽?”
皇帝:“一直都跟在我身旁, 與劉福輪值。”
頓了頓,他又道,“劉福年事已高, 該讓賢給年輕人了。”
蕭翊只點了點頭, 喝着茶一時無言。
皇帝又瞥了他一眼, 主動問:“阿翊是有所求?”
蕭翊手指一頓,他的唇邊勾起一抹淡笑,垂眸望着茶水一圈圈的痕跡,這才放下杯子道:“皇兄,你在擔憂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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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怔,倒是爽朗的笑了起來,“阿翊,朕只擔憂你的安危。”
蕭翊蹙眉斂眸,轉頭望着皇帝,一時間隐有暗地裏劍拔弩張的膠着。
他沉默了片刻,這才低聲:“皇兄,你既已大好,該将朝務提緊些。”
不待皇帝開口,他繼續說:“臣弟今日進宮特來向你請辭,待方氏再休養些時日,我打算帶她回家鄉住一段時間。”
皇帝動作一頓,猛然擡眸看向蕭翊,臉色竟有些琢磨不明。
蕭翊輕嘆:“她雖面上沒說,可我心底清楚。她不願留在京都,過了這麽些日子都沒有真正接受,我時常在想,那地方真有這樣好麽?”
他苦笑着輕哼一聲:“不過,好與不好也不緊要了。我答應過她,待她生産後便回趟丘城。如今出了這件意外,我怕她看不開……”
皇帝一直默默聽着,他的目光停留在蕭翊臉上,半晌才道:“方氏想不開麽?”
蕭翊嘆:“或許吧。”
皇帝神色複雜:“阿翊,你能尋得彼此真心相待的女子,我與母後都很欣慰。只是,我仍想說,你與方氏到底經過了些不好的事情,如此大起大落,心力疲憊。當初我就與你說過,方氏養不熟沒有心,她與裴昭瞧着也不像作戲。”
他一頓,繼續道:“她當年留在京都,可算不得多心甘情願。你就不怕她只是作戲?”
蕭翊先是沉着臉,倒非因言不悅,只是他無法反駁皇帝。可他到最後只說:“所以臣弟想做些彌補,先前的恩怨已成定局,現如今經歷波折,她總算願意與我重新開始,這是好事。”
皇帝欲言又止,眉頭深皺,最後只輕輕應了一聲。
過了會兒,他才道:“王府的事我也不理了,你自有本事料理妥當。只是手底下的部署安排,須得仔細從嚴,尤其是頌餘內亂,丘城又經歷一番清算,你比我更清楚此事危急。”
蕭翊低聲允諾。
二人又說了些朝務變動,皇帝留他一同午膳,蕭翊只說另有安排,匆匆離了乾康宮。
他又去了趟太後那兒,到底是母子情深,太後見了蕭翊這幅憔悴的模樣,再多的責怪也先暫收起,讓他好好休養,別太憂心。
蕭翊拜別太後,一刻不停,當即安排何沉前往京郊打點。
何沉領了命,又道:“殿下,已有幾日沒收到阿妩回傳的消息。您說她……”
蕭翊:“她沒那個膽子逃走。”
何沉應聲:“那屬下再派人密查,只要人還在宮裏,死活都會分明。”
蕭翊一時沒說話,他悄悄擡眸望了眼,鬥膽低聲問:“殿下,您真打算去丘城麽?”
蕭翊沉默了片刻,輕輕颔首。
何沉猶疑着:“那您……打算何時告訴方姑娘?”
蕭翊沉聲:“到玉黛湖安頓好,屆時也讓她更開心些。”
何沉默了默,小聲:“恕屬下鬥膽,只是屬下覺着殿下變了許多。不過,您的心意方姑娘會明白的。”
蕭翊輕笑,沒再言語,揮手叫退了何沉。
方柔先前聽蘇玉茹說起京郊玉黛湖,此際正适合賞秋放紙鳶,他們也不打算去更遠的地方,蕭翊覺着與方柔外出散散心也是好事。
這些本也是他想與她做的事,他對方柔說過,那些裴昭能做到的事情他同樣也能做到,甚至可以做得更好。
他如今正在逐一兌現。
只要方柔別想法子推開他、逃避他,去哪都是其次,兩人能好好相處,就同從沒變過那般,感情總能歷久彌新。
他先前手段狠了些,總以為叫方柔害怕了,知曉他無所不能,無人可以逃離他的掌控,她便不會生起二心。
可是到後來,他越狠,她卻反抗得越厲害,恨不得魚死網破那般。
所以,反而是他開始怕了。
于是他學着退讓,去妥協,哪怕進展緩慢,可何沉這句話說得沒錯,他覺得自己正在改變,他活了十幾年都從未有這樣的想法,但是對方柔,他願意放低底線。
西辭院裏的下人正在打點行囊,此行去的時間不長,攏共小住幾日,但蕭翊有令,方柔出月不久,吃穿用度都不可從簡。
方柔見春桃收好了大件,此刻得了空,正拿着衣裳比樣,小心思呼之欲出。
她忍不住打趣:“我可聽說,何侍衛像是不跟着去。”
春桃手一頓,扁了扁嘴,嘴上卻說:“那倒好,沒人煩着咱們。”
方柔心如明鏡,早察覺他們二人關系日漸親密,心中又一件大事落地。只要何沉開口,春桃的處境會比先前還要好,她沒有更多牽挂。
“煩麽?我怎麽覺着何侍衛話很少。”
春桃:“他還少?姑娘是不知曉,只要不在殿下眼跟前兒,他的嘴巴打開就沒停下過。”
方柔笑:“如此你們倒相配,湊在一塊兒日子不悶。”
春桃的臉霎時就紅了,“姑娘胡說!”
方柔:“我可什麽也沒說。”
她低笑着站起身,走到春桃身邊,揀了揀那摞馮江剛送來的名貴綢緞,選了兩身新裁的,逐一放在春桃身前比樣。
“你穿淡色好看,俏皮可人,藕粉和鵝黃都适合。”方柔說完,将兩身衣裳放到春桃手裏,“裝扮好看些,我也只能幫你這麽多。”
春桃紅着臉,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反駁。
方柔又道:“何侍衛人不錯,好姻緣不可求。”
春桃一怔,心中泛起一陣古怪的疑思。可她不敢妄言,看方柔的模樣也不像有何不妥。
她沉默了片刻,只得由衷謝過方柔,末了,又頹然地放了衣裳,自言自語道:“他又不去,我穿什麽也無所謂的……”
方柔掩嘴輕笑:“傻姑娘,我逗你呢!”
春桃聞言愣了愣,品悟過來後旋即眉開眼笑,又拿着新衣裳在身上擺弄。
方柔瞧着心中感慨,可還沒有時間再想更多,馮江已帶了人來搬東西。
他們此行落實極快,符合蕭翊一貫的行事風格。
方柔說想與蕭翊好好相處,由此都只帶了随行一人,當然這只是面上的,方柔知曉他只是為了哄她開心。
暗地裏布置下去的人手不在她的考慮範圍。
攏共兩輛馬車,春桃在後邊小一些的那輛看着行李,何沉本在外領路,後方柔朝他打眼色,非要他陪春桃一塊。
蕭翊見方柔熱心地安排着,蹙眉好奇地打量,面上忍着沒問。
後來總算啓程,二人登上馬車,蕭翊人才剛坐穩,方柔竟格外主動地靠坐在他懷.中,一時令他招架不住。
她手裏拎了串葡萄,一顆接一顆塞進他嘴裏,到最後,又拽着他的前襟,猛地吻上去。
到後來呼吸深.重,兩人擁在一起,蕭翊埋.首,她微微擰眉,喊他的名字。
從未有過的熱情,方柔很抗拒在某些特殊的地點胡鬧,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蕭翊不禁又起了疑思,難不成這真是裴昭教她的……
可他不想跟生死不明的手下敗将計較,哪怕他十分在意,可是,如今/軟/玉/溫/香/在.懷,他可以肆無忌憚,可以有那樣多的時間嘗試新鮮的花.樣。
糾.纏.點到即止,畢竟路程不長,方柔仍有些拘謹。
蕭翊慢慢替她攏.好.衣衫,輕吻她的發端,這才問出先前的疑思。
方柔握着他的手,笑道:“阿翊瞧不出麽?他倆彼此有意。”
蕭翊一怔,細細回想一番,仍是沒有線索。他先前顧及方柔的情緒,極少與他們主仆幾人共處,何沉面對他都是公事公辦,私下的點滴他察覺不了也屬常事。
方柔又笑:“我說阿翊不若成人之美,主仆都得圓滿,豈不是一段佳話?”
蕭翊低聲道:“你看重這丫鬟,她得你心,怎樣都好。”
方柔忽而正身望着蕭翊,眼眸清亮,“阿翊答允了?”
蕭翊一怔,不解她喜從何來,只說:“你可別好心辦壞事,待我問過何沉,免得傷了那丫頭的心。”
方柔知曉他辦事謹慎,笑着點了點頭。
他們不趕路,臨入夜前到了玉黛湖。湖畔有個莊子,是京都有名的世家經營的私人別院,常有城內達官顯貴在此留宿賞玩。
蕭翊此行低調,他也深知方柔不愛特地的排場,由此并未與別院主人明言避嫌,只說找間僻靜的院子住上幾日,別走漏風聲。
主家心領神會,提前空出了東南角臨湖的那處最大的院子,正好有兩間合适的小廂房可以留給春桃與何沉分住。
今日行程松散,蕭翊也想與方柔多些獨處的時間,何沉由此得了蕭翊的首肯,帶上春桃去了放風,方柔聽了幾句,像是要去附近的農家吃些新鮮。
春桃腳步遲疑,面頰染粉,難得露出女孩兒的嬌羞,在方柔一聲聲催促下,總算跟随何沉離了莊子。
二人在房裏安頓好主家特來求見,,蕭翊賞面,二人在院子裏寒暄。
下人端來晚膳,幾名婢女在桌上擺着飯菜湯點,方柔在旁看着。
總算走到這一步,裴昭果真安排好了麽?方柔不敢多想,只願最後放手一搏,她與蕭翊從此便能一刀兩斷。
婢女們繼續忙碌,方柔心神不寧,慢慢走到大窗前,靜望着腳下靜谧幽深的玉黛湖。
此時已是深秋,此處寂靜無聲,的确是個休養散心的好地方。只是不知何處來了幾聲清脆的鳥啼,倒叫方柔詫異。
她循聲探出身子去找,自然無果。
蕭翊站在她身後,緩步上前環抱住她。方柔一僵,還想別過頭去瞧那些婢女的反應,不料蕭翊托起她的腦袋,吻落下來。
糾.纏了好一會兒,這才在她耳畔低聲道:“人都走了。”
方柔被他瞧破心思,不由臉一紅。蕭翊的手慢慢揉.搓.着,方柔很快面頰.緋.熱,那是不.受.控的自我反應。
他的吻輕落,蔓.延,方柔緊緊攥着他的袖口。
她的腿開始發軟。
最後,她握住他的五指:“阿翊,我餓了。”
蕭翊一忍再忍,随後嘆息:“好,先吃些東西。”
兩人在桌前對坐,酒已滿上。室內燈火幽暗,氣氛正好,方柔主動替他布菜、倒酒。
第一口酒剛沾上唇邊,蕭翊稍稍怔了怔,舉杯打量了一會兒。
方柔瞧見了,細聲問:“阿翊,怎麽了?”
蕭翊擡眸對她淡淡一笑:“許是太久沒喝這莊子的私釀,味道有些記不清了。”
說罷,他一飲而盡,方柔回之淺笑,又給他滿上。
一杯接一杯,蕭翊來者不拒,而方柔不勝酒力,可今夜.情.致十分好那般,也陪着蕭翊舉了幾次杯。
蕭翊好整以暇地凝望着方柔,由她擺.布,那酒喝得多了,他的眼神變得有些彌蒙那般,可目光從沒挪開半分。
燈火下,方柔面目柔和姣好,如天上月,水中花,他魂牽夢萦。
蕭翊忽而低低地笑,語氣裏透着些無奈:“阿柔,你別喝。”
方柔其實就做樣子舉杯抿了兩回,潤口都算不上,她實在不愛喝酒。
她握着杯子,靜望着蕭翊,面色十分沉靜。
蕭翊垂眸看着手邊那新滿上的酒,再次擡指,那酒舉到面前,視線開始變得越來越模糊。
窗外又有了一陣隐約的鳥啼。
方柔轉眸往出去,夜色幽暗。
“蕭翊。”她喊了他的名字,“你說,那些鳥兒到底想過什麽樣的日子?”
她一直盯着窗外看,那裏實在沒有什麽特別。
緊接着,她聞到了那陣熟悉的味道,血腥味。
方柔仍沒有回頭。
蕭翊沒張開口,只是胸.前忽而發悶,手指一松,酒杯摔落在地,一簇紅從他的嘴角溢出。
他低.喘.着,回答不了。
方柔終于慢慢轉過頭來,可她一刻不停,淡然地望着蕭翊慢慢站起身。
她走到矮櫃前,那裏是他們存衣裳的地方。她輕按在蕭翊的那條腰封上,摸索了片刻,接着,她從中抽出了一把鋒利的匕首。
“你瞧,有時候太了解一個人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她回頭望着他,“我知曉你的習慣一直沒變,你總會留後路。”
方柔握着匕首朝他走去。
蕭翊斜斜依着長案,嘴角那道血痕越來越濃。
他擡手擦拭,月白色的衣衫染上刺目的猩紅。方柔居高臨下的望着他,難得,他們的身份和位置像忽然調換了那般。
蕭翊擡眸看着方柔,嘴邊牽起一絲笑,像是如釋重負。
方柔倒是一怔。
他輕嘆:“阿柔,我前幾日喝過這莊子的私釀,你這壺味道不對。”
蕭翊的臉上淡笑不減,“怪我不死心罷了,我想着哪怕只有一點可能,你這些日子對我做得太滿,我總以為你會回心轉意……也好,我的阿柔到底還是學聰明了。”
方柔的手開始發抖。
蕭翊的視線落在匕首上,很快地,又擡眸凝視着方柔,似乎也意識到這可能是最後的機會。
“阿柔,你就這般恨我麽?”
方柔嘴唇微顫,鼻尖泛起一陣酸,她俯視着蕭翊,他變得很虛弱,臉色蒼白,不知為何竟讓她想起那年救起他的情景。
明明落了難,卻有不動如山的冷靜淡然。她被蕭翊的偏執和瘋狂困擾太久,她甚至忘記了,蕭翊更多時候八風不動,輕易不露情緒,一如現在。
她的自我意願是讓他走向極端滅亡的引子,他骨子裏暴戾和偏執的因子沖撞起來,摧毀了許多的美好。
方柔此刻才察覺,她無法回答蕭翊的問題。她愛過、怨過、絕望過、憤怒過,可她知曉,她對他沒有存過恨這樣強烈的情緒。
她只想離開京都,無論用什麽方法,付出怎樣的代價。
她冥冥中想起太後曾說過,其實她跟蕭翊很像,方柔此刻像是有些明白。
方柔俯身,匕首抵上他的脖子,冰涼的觸感覆.上.皮.膚,蕭翊仍望着方柔。
她攥緊五指,那匕首越來越緊,蕭翊無力反抗,他擡起手,想要撫摸方柔的臉,她卻忽而抽身,下一瞬,蕭翊只覺.胸.口.傳來一陣尖銳的月長痛。
方柔後退了幾步,雙手顫抖着,她痛苦地閉上眼,直到房門被人從外推開。
夜風吹了進來,帶起她的裙角。
蕭翊甚至沒有往那邊看一眼,他仍一直望着方柔,擡手按着傷口,緩慢而吃力地說:“阿柔,你該走了。”
方柔心底一墜,甚至趔趄着後退了半步,她不可置信地望着蕭翊,再忍不住淚意。
她僵硬地轉頭朝外望了眼,裴昭持劍走進屋來,她如夢初醒。
他已褪去了易容,臉上那道疤痕就變得格外刺眼。
他只瞥了眼虛弱地倚靠在案邊的蕭翊,見那匕首刺入他的胸膛,這才皺眉看向方柔。
“小小,走吧。”
他走到方柔身邊,面無表情地看了看蕭翊,握住她的手徑直朝外走去。
她踏出門,冷風拂面,深深地呼吸着,那是自由的味道。
方柔不敢回頭,步子忽而變得沉重,她聽得身後有一聲輕微的悶響。
蕭翊終究沒告訴方柔他的打算,也罷,他已成全了她。
夜風灌了進去,無聲無息。
有一陣風吹到皇城乾康宮,皇帝正陪着淳宜看話本,逐字逐句與她講解。
殿外有人回話:“陛下,事成了。”
皇帝聞言,面上表情不變,只松了懷抱,讓宮女帶走淳宜,獨自收拾那幾冊話本。
那人繼續道:“寧王殿下心脈重損,如何處置?”